兰——簿黎
簿黎  发于:2012年10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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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人见颜邵看她,苦笑了一下,“你别看我这个样子,我也才四十多……比你大不了多少,但是看上去就好像已经很老很老了,我现在都不敢照镜子。”

颜邵有些惊讶于她的年纪,她看上去大约已经有六十多岁的样子,皮肤蜡黄,暗淡无光,头发倒还是黑的,只是枯燥得厉害,杂乱地翘着。

“哎,你的盐水要没了,你别动啊,我帮你按铃。”她伸出手去抓床头边吊着的开关,突然一阵抽搐,手缩了回来,按在肚子上,无声地皱着眉头,半晌之后才缓过来,重新去按铃。

护士来得很快,朝两人赔笑道:“不好意思啊,今天有点缺人手,没来的及巡房。你们怎么了?”

“他的盐水没了,还有一瓶大的,要换一下。”女人用下巴指着颜邵,“他侄子走的时候跟我说他跟你们打过招呼的。”

“哦,对……还有一瓶营养针要挂,等等啊我去拿。”

“哎,还有。”女人拦住要走的护士,苦笑道:“好像药效过了,帮我再打一针吧。”

小护士皱了眉头,“你这样不行啊,早上才打过,再打下去要上瘾的。”

颜邵默默听着,眉毛一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那女人又道:“没办法,痛啊,我这病也治不好了,没多少日子可以活了,什么上瘾不上瘾的……拜托你了,啊?”

那护士还想要坚持,女人又道:“我跟你们李主任打过招呼的。”

护士要说的话被噎了回去,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回去。

女人的手依旧捂在肚子上,颜邵有些犹豫,问道:“你……打吗啡?”

“止痛针嘛。不打没法熬啊,这疼得……”女人朝着他虚弱地笑,眼里满是无奈。

颜邵沉默了。

颜邵被骆星易叫醒的时候还有些恍惚,他看了看窗外已经半黑的天色,问道:“我怎么睡着了?”

骆星易微微笑着,答道:“营养针里有镇静的成分。”

颜邵点点头。他在骆星易的注视下有些不自然地撇开头,然后疑道:“她……人呢?”

隔壁床已经整理整齐,用一张塑料纸盖着,下面是消过毒的床铺被褥。

“转病房了,ICU。”

“怎么了?”颜邵惊道,“中午的时候不是还……”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就听到她说疼,叫来护士,要打针,护士没同意,然后医生来了,查了一会就说要转病房。”骆星易把椅子往前挪了一些,离颜邵更近了,“估计是要不行了,医生说她止痛针打太多自己没感觉,其实病情早已经恶化了。”

颜邵有些说不出话来,他转回头,呆呆地看着天花板。那女人几个小时前还在跟他说话,突然之间就进了ICU,而且可能再也出不来了。

颜邵突然想到她连个亲人都没有,如果要下病危通知书,也不知道该朝谁发。

他突然有些感慨,看了一眼在他身边坐着的骆星易,唤道:“骆骆……”

“嗯?”

骆星易应了一声,可是颜邵又说不出话了。

骆星易也不疑有他,见颜邵不开口,便开始自顾自地说话。

“医生说还得再住半个月,不能吃东西,只能天天挂针。”

“阿叔,我突然觉得这样也挺好。你在医院里,起码不会天天想着要走,我也不用一直担心你会突然不见。”骆星易苦笑着,他一边说话一边看着满脸惊疑的颜邵。

颜邵的脸上竟然有一丝惊恐,骆星易突然有些心疼,凑上去更靠近他一些,安抚道:“阿叔,我不会再关你了,你别怕我……之前是我昏了头了,竟然做出那种事。”他又苦笑了一下,“都是林骅那小子害的,天天在我耳边说这些事情,当然我也不对。都是我的错。”

“可是阿叔,我真的不是想要害你,真的。我……”

他急切地说着,然后突然又静了下来,自嘲道:“现在说这些也没用。”

颜邵似乎叹息了一声,用细微的声音念着他的名字:

“骆骆……”

“阿叔。”骆星易把手伸进被子,握住颜邵的手,两人手指交叠着,颜邵似乎有些犹豫,但是最终没有挣开。

“阿叔,我想好了,我放你走,好不好?但是起码你要先把身体治好,然后你想要去哪里都可以。之前是我太自私,拦着你不让你做想做的事情……是我的错,错得离谱。可是你这个样子我又实在不放心,我会想你如果一个人在外面不想吃饭怎么办,会想你如果碰到什么麻烦了怎么办,你不在我身边,我真的不放心。”

“骆骆。”颜邵叹道,“我不是小孩子。”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透着一股虚弱无力的感觉。

“我知道。”骆星易道,“我知道你不是孩子,可是你从来不好好照顾你自己。每次都是。”

颜邵不知道要怎么样来反驳他。

他突然有一种错位感,明明他才是骆星易的领养人,应该是他来照顾骆星易的,可是这几年来似乎都是骆星易在照顾他,在迁就他。骆星易创业辛苦,可是依旧坚持着每天替他做饭,承担着家务,就是为了替他调理这个被他自己折腾坏了的身体。

他甚至一直很可笑地觉得能够靠自己养活自己,可是事实上,他做的那些工作,即使是做一年甚至更久,可能都不够他在医院里耗一个礼拜。

到底是哪里来的,这种奇怪而且又毫无依据的自信。

或者说,其实从一开始,这就只是他一个人的倔强和蛮不讲理。

他似乎一直都在害怕着什么,一直都和骆星易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可是骆星易不会是第二个沈钧,也不是那些面和心不合的沈家人,他是骆骆,那个一直都很亲他很黏他的骆星易,除了前段时间的那件事之外,骆星易从来没有哪里不顺他的意。

颜邵突然觉得,他把他在沈家受到的那些伤害,都转移到了骆星易身上。

他因为早年的那些事情,不相信亲情,甚至不愿意相信人。可是骆星易是没错的,那个孩子一直都很听话,从小就很努力,一直都是想着要对他好。事实上他也做到了,只不过是颜邵自己害怕了,事到临头,他变得胆小。

他不想要承认自己竟然对骆星易产生了依赖,这种感觉和亲情太过相似,他害怕了。

他一直都把自己伪装得很坚强,很独立,可是事实上他正在老去,如果没有骆星易,他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照顾不好。可是骆星易已经大了,他已经立业,终究要成家,以后自己就是一个老不死的拖油瓶。

他害怕骆星易会抛弃他。他已经被沈家抛弃过一次,这种感觉他不想再感受第二次。所以他选择抛弃骆星易,装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假装好像自己并不是那个受害者。

真正退缩的,是他。

“阿叔,阿叔?”骆星易急急地唤他,手从被子里收了回去,然后又搭在他脸上,胡乱地抹着。

骆星易有些害怕,刚才颜邵忽然闭了眼睛,他以为他累了,没有打扰,可是过了没多久颜邵竟然哭了起来,无声地,眼泪突然就从眼角滑落了。

这种情景不久之前他才刚刚经历过一次,颜邵在他面前哭,软弱地流泪。那次是因为他强迫颜邵,可是现在又是因为什么?

难道颜邵有梦魇?

他手足无措,抹着他的脸颊,然后又用袖子去擦眼泪。

颜邵睁开眼睛,眸中一片清澈,并不像是刚醒的样子。骆星易被他吓得不轻,终于缓过神来,抽了一张纸巾给颜邵擦脸,声音软得一塌糊涂,“怎么了阿叔?你别吓我……”

“骆骆……”颜邵却只是念他的名字,再没有其他。

第二十一章

颜邵最终还是离开了,悄无声息地。

尽管骆星易在他住院的时候念了无数次的“不要走”、“不要丢下我”,颜邵还是走了。

某一天下班回家,骆星易面对着空荡荡的房间,竟然产生出一种解脱感。自从颜邵出院以后他就一直在担心他哪一天会离开,担心得茶饭不思。现在颜邵走了,他也可以不用再想那么多了。

骆星易苦中作乐,甚至还勾起了嘴角。

他在不大的房间里走了一圈,发现颜邵并没有带走很多东西,几件衣服,大多是衬衫牛仔裤,还有两件卫衣,冬天穿的厚衣服竟然一件没带。

果然是没法让人放心啊。

骆星易只能独自感叹。

然后他惊喜地发现颜邵竟然带了自己之前给他的一张银行卡,那张卡原本一直放在床头柜上,是在颜邵出院之后骆星易给他办的。骆星易怕他会选择离开,所以在他耳边说过很多次,如果真的真的一定要走,那一定要把卡带上,这样的话起码骆星易不用担心颜邵会没钱吃饭。

他念了那么多次的“不要走”没起作用,却反倒让颜邵带上了一张银行卡,也不知道是不是该苦笑。

只是他有点笑不出来。

他在桌边坐下,手上甚至还拎着晚上准备做饭的食材。颜邵才出院一个月,他在医院里写的食疗菜谱都还没有轮完一遍,颜邵就已经走了。

他突然有些烦躁,在房间里胡乱晃着,走了一圈又一圈,依旧没办法平静。最后干脆揣了钱包出门。

尚纶秉的店里依旧很热闹,骆星易发现之前自己一直坐的那个位置竟然空着,毫不犹豫地坐了上去。他很久没来这里,门口的一个服务生可能是新来的,不认识他,看到他脚上的拖鞋竟然还不肯放他进来,骆星易火气正旺,差点跟他打起来,幸好老张就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招呼客人,听见声音就赶了过来,安抚许久才让骆星易平静下来。

新请的那个钢琴师很年轻,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一头黑色的短发柔柔地贴在脑袋上。骆星易的位置离他最近,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那根本就还是个孩子,整个人透出一股青涩的感觉。

可是他依旧想起了颜邵。

这可能是因为那个男孩的白色衬衫,但是他的身材其实和颜邵完全不同,虽然都是瘦,可是男孩完全没有一丝病态。于是骆星易就有些恍惚,他好像看见了颜邵,可是又好像没有。到底有没有看见他自己也分不清了,他分明还没有喝酒,可是好像已经醉了。

尚纶秉被老张叫下楼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骆星易大爷似的坐在他的“专属座位”上,眯着眼,视线在那个弹钢琴的男孩身上划过一遍又一遍。

他忍不住快步走上去拍他脑袋,调笑道:“发什么疯呢啊?人家可是正经的,音乐学院的大学生,来我这勤工俭学的,别乱打主意。”

骆星易斜过头瞥他一眼,然后又转过头去,继续看人弹琴。

尚纶秉脱线得厉害,一点都没有发现他的不正常,在他身边的沙发上坐下,歪着头调侃:“哎,我说,你很久没来了啊?我还以为你阿叔回去之后你就不来了呢。哎,抛弃我啊……我好难受哦。”他夸张地捂着心口嚎叫,引来一片注视的目光,他却没有一丝郝然,依旧笑嘻嘻地道:“大忙人,今天怎么有时间来了?不用给你阿叔做饭咩?”

他早已嘲笑过骆星易不止一次,一个大男人,一个大老板,竟然还要洗手作羹汤,给人做饭熬粥,甚至全身心地扑在上面。

“搞得好像自己请不起保姆似的。”

可是每次他这么说他,骆星易都只是略勾着嘴角,不做回应。

这次骆星易依旧没有搭理他的调戏,可是这和往常好像又有些不一样。迟钝如他,直到这时候才发现了骆星易的异样。

“你怎么了?”

他问得小心翼翼的,同时揣摩着可能性,试探道:“难道……他又不见了?”

骆星易苦笑着点头,把事情的始末都跟他说了一遍。尚纶秉同情地揽着他,安抚道:“别伤心了,哥哥请你喝酒。走,我们上楼去。”

骆星易跟着他走上楼,进包房,听着尚纶秉让人拿酒上来,没有阻拦。

老板说要请客,他拦什么呢?

而且那是为了安慰他才开的酒。为什么不喝?

他一边灌自己酒的时候一边想,都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古人诚不我欺。

然后他又想到了尚纶秉的话。

伤心吗?

似乎又不是这样强烈的感受,只是难过,单纯的难过。颜邵离开他,这让他很难过,可是似乎又还没有到伤心的地步……

颜邵只是离开他而已,而且还带上了他给他的银行卡!这证明两人之间还是有联系的,颜邵并没有抛弃他,不是吗?

渐渐地,骆星易很悲催地发现,除了不时往那张卡上汇钱之外,自己竟找不到什么其他乐趣了。

唯一让他欣慰的是颜邵确实有在用那张卡上的钱,这让他放心不少。

时间久了,心里自然会有埋怨,甚至连尚纶秉和方向有时候也会说几句。他现在和他们关系不错,有几次提议帮他找个伴,都被他拒绝了。

他这辈子,大概是注定要耗在颜邵身上的。

尚纶秉对此深感不以为然,指责骆星易在他们面前摆出这样一副痴心的样子,调笑说,如果你有需求了的话怎么办呢?难道一直靠右手吗?

骆星易也不恼,瞥他一眼,冷冷地说,工作呗。累死累活地做事,自然什么多余的事情都没有了。

尚纶秉被他噎着了,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用手指颤抖着指他。方向比他正经,问,如果他不回来了,你怎么办?

骆星易拿着酒杯的手一抖,整个人就僵了。

然后他苦笑着说,等,还能怎么办,说过陪他耗一辈子。

方向冷笑一声,人家未必领你的情。

骆星易闭上眼睛摇头,说,我从没想过他能回来。

三人都沉默了。方向和尚纶秉交换着眼神,两人都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他们本来以为骆星易是在等颜邵回来,可是现在是什么情况?骆星易不指望颜邵能回来?

他就是这么心甘情愿地,要一个人在这里候着,就为了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这是什么逻辑?

简直是个疯子。

尚纶秉急了,把酒杯砸在桌上,暴跳着想要说话,被方向一把抓住。方向朝他摇了摇头,又用下巴指着骆星易,然后用口型跟他说,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作为朋友,他们劝过也骂过,该做的事情都做了。骆星易依旧坚持,那他们也没办法。没有必要再纠结下去了。

尚纶秉恨恨地坐回沙发上,实在不解气,恶狠狠地瞪着骆星易,后者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手上酒杯的杯沿不时摩挲嘴唇,眼神呆滞地朝下,典型的放空姿势。

诚然如骆星易所说,他现在在工作上投入了百分百的精力,事实上,除了有时候会去尚纶秉的店里消遣小聚片刻,他已经没有任何其他娱乐活动了。

林骅也劝过他很多次,但是没用,谁劝都没用。

时间久了,众人也就都不说了,

颜邵离开第三年的时候,骆星易听见了一些关于沈钧的消息。

那时候正值隆冬,他们在尚纶秉店里刷火锅,把包房弄得乌烟瘴气的,尚纶秉却是兴致最高的那个,一边吃还要一边吆喝。

方向和他谈起沈钧的时候,用的是一种不无可惜的语气。

“沈家老爷子被双规了。说是进去调查,没能挨到第三天就蹬腿了。家产被收得差不多了,现在沈钧的日子估计也不好过。”

骆星易愣了一下,实在没想过沈钧还会有这样的遭遇。那小子原来是个不可一世的性子,不知道现在该如何了。他忽然想到一事,问道:“他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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