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衣记——韩烟汀
韩烟汀  发于:2013年12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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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江亭俯下身,从他袖子里摸出一块扇坠,借着月光,只见满手鲜血,白玉莹莹,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第十二章

越白芍坐在屋顶上,呆呆的看着远处,渐渐的天色暗了,什么都蒙上一层黑纱一样,昏昏的看不清晰。过了一会,实在冷得受不了,这才跳下来,回到屋子里去。

进门还未点灯,忽见浓重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那人听见动静,也回过头来,脸部轮廓在黑暗之中难以分辨,但越白芍只愣了一下,惊喜道:“是你!连天依!沈如佩他——”

一语未完,突感一阵冰凉刺痛,眼角余光一扫,竟见剑刃惨白。 越白芍吓了一跳,下意识要躲,怎么躲得过,明晃晃剑尖指着脖颈,稍微一碰就划下一道血痕,不敢再动,喊道:“连天依,你有病!”

连天依双颊凹陷,面无血色,双眼亮得慑人,浑身散出阴狠之气,与初见几乎判若两人,冷笑道:“我确是愚不可及,陆三小姐,你我头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该知道你原是陆家的三小姐陆绯之!我竟不顾及,我竟让你留在他身边,我竟做出这种蠢事,被骗了一次不够,还两次栽在你们陆家手上!”

越白芍乍然被揭穿身份,脑内如电轰雷鸣,然而生死一线之间,迅速定下心神,厉声道:“连天依,亏你被捧成天衣无缝,也稍微用一下你那天衣无缝的脑子!我是什么人了,就能教沈如佩改了主意?难道我不知道去的是死路?若不是他自己乱了方寸,谁能说得动他!”

连天依少被人这么痛骂过,当时晕了一晕,镇定道:“然必有你的一份。我已千叮万嘱,叫他不要轻举妄动。若你不曾在旁煽风点火……”

越白芍一字一句道:“你若见着两截琅玕送来当时沈如佩的神情,就不会在这里对我狂吼乱叫。”

连天依一言不发,走到桌旁将灯点亮,神情疲累已极,似乎连继续站着都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越白芍这才发现他胸前有一块暗红,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越白芍低声道:“你……你怎么会没事?”连天依道:“一言难尽。沈如佩他……”越白芍道:“去了。我一时兴起,来这里玩,却到处找不到人。正在这时候,有人送了一个包裹过来。”

连天依道:“我交代他不要出密室。”越白芍道:“人家也不是傻子。只在当地喊了一声:“连公子有一物要交给沈大侠。他自然就出来了。”连天依默然无语。

越白芍道:“你说的不错,我确是陆家的人。但你既然知道,也该了解陆家三小姐早在八年之前,就不知所踪。”连天依道:“嗯。你今年多大?”越白芍道:“十九。”

连天依淡淡道:“你为甚么离家?”越白芍道:“这个不必提了。”连天依道:“让你即使浪迹天涯,潦倒落魄乃至扒窃为生,也不肯回头?”越白芍淡淡道:“如此都不肯回头,那是一辈子也不肯回头的。”

连天依又是默然。往日有他在场合,往往只听见他一个高谈阔论;如今他不肯开口,整个屋子沉重静寂,只听见灯花偶尔轻微爆响。

越白芍受不住这沉默,又道:“我与沈如佩萍水相逢,然而颇为欣赏,也知道你们这次对手是陆家,我其实……就是插手,也帮不上甚么,但我决不是陆家派来的,这你可以放心。”

连天依道:“嗯。你一个小女孩子,别用【欣赏】这么老成的词,装大人儿。”越白芍听他语气,多少有些放松下来,笑道:“你还有甚么要问的,尽管问,只是怕我不知道。”连天依道:“你知道宿江亭么?”

越白芍道:“光风霁月宿江亭?只是听过。”连天依道:“如此说来,他不是你们家的人了?”越白芍摇头道:“我逃走的时候,我们家还没这个人。”连天依道:“嗯。那你知道同源锁么?”

越白芍道:“这个我知道。这个锁认人血,只有上锁人的血方能打开。”连天依道:“若是你父亲的血,你能开么?”

越白芍失声道:“沈如佩被……这个锁锁着?”连天依道:“你能开么?”越白芍道:“我……不知道。或许可以。”连天依突然一阵摇晃,倒退了几步,跌在床上。

越白芍忙过去看他。连天依喘着气摆了摆手道:“不用,我无妨。越姑娘,在下有一事相求。”越白芍道:“你不用说,我知道。我欠沈如佩的人情,我自然会还。”连天依道:“你不是还了么?”越白芍道:“那次是掺了水的。”

连天依道:“方才我太无礼,对……对不住。越姑娘,多……多谢你。”越白芍忙道:“你不必挂心。”连天依勉力抬起眼,看着她颈上的伤口,道:“还有这个,也要处理一下。”便递过来一瓶药膏。

越白芍知道他刚才情急之下无所不言,这时候过意不去,心里倒好笑,说:“这有什么事,蹭破一点儿皮。放着他不管就好了。”

连天依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又道:“越……”越白芍道:“得了,叫我小勺子罢。你这人多礼我受不住。”连天依笑道:“礼多人不怪,这可是不错的。”越白芍道:“可惜见了你一肚子坏水的模样了,这会再来装就晚了。”

连天依冷然道:“越白芍,你须想清楚了。这次再去,就是与你父亲见真章的时候。你帮我的忙,意味着什么,你自己须好生掂量。”越白芍道:“我说过我只是还沈如佩人情,其他一概不管,你们之事,与我何干。”连天依道:“当真如此?”越白芍道:“当真。”

连天依静静道:“如此,对不住了。”越白芍道:“你话先别说太满,一副已经看见结果的模样,到时候一败涂地的可不一定就是陆潜夫。”连天依盘腿而坐,神情虚弱,看着她笑道:“算命的说我命中有贵人,果然不差。你不但是我的贵人,更是沈如佩的贵人。”

越白芍听风向又是一个不对,赶紧道:“你剑都断了,是如何逃出那里的?”

第十三章

原来当日连天依身被重创,剑又被断,鲜血四溅,当场昏迷不醒。陆潜夫手持蚀日,正欲当场劈下。宿江亭突然道:“府主且慢!”

陆潜夫道:“怎了?”宿江亭朝他缓缓摇头,做了个【不可】的手势。陆潜夫心下恍然,道:“那接下来便交你罢。”拾起地上断剑,将蚀日交予宿江亭,转身离去。

宿江亭听着石门缓缓关上的声音,冷冷到:“连天依,睡够了么?”

连天依双眼紧闭,全无所觉。宿江亭中指一弹,一道指气击中连天依胸前。连天依身体弹起,又复落下,如同死鱼一般。

宿江亭道:“你不起来,我便这样站的远远的打你。虽然慢些,耗一会子,也就够了。”连天依睁开眼笑道:“宿兄何必如此。”

宿江亭走近几步,居高临下看着连天依道:“困兽之斗,不可不防。你佯装昏迷,懈人之防,等人接近时突然暴起,这招我见人用的多了。方才你被偷袭,我胜之不武,也实在可惜,不如你起来,我们决一死战罢,也不辱了你天衣无缝的名头。”

连天依心中暗骂我保持清醒已是难事,怎么死战,如何死战,耳中听得宿江亭又道:“然而那一剑居然刺你不死,也是奇事。”连天依道:“偏着一分。”宿江亭道:“于全无防备之际背后受剑,还能硬生生偏出一分。”连天依笑道:“在下已说过,从不会对人全无防备。”宿江亭道:“可惜了你如此大才!”右手微动,蚀日邪光暴起。

连天依叹了一声,身形忽而幻成一片青影,所过之处点点鲜血。宿江亭细长凤眼一挑,足下一点,青影白影在室内追逐相斗。壁上斗大一颗夜明珠,寂寂清光照见骇人场景,连天依步法虽快,在宿江亭眼中一举一动,无不清晰可循。过不数招,蚀日剑直指连天依小腹。连天依于危机关头居然不闪不避,剑刃入体之际,一口鲜血喷出,宿江亭猛力偏头,仍是沾上数滴。

宿江亭心内震惊,僵立不动。连天依见他不动,只好自行后退,忍着撕心裂肺之痛慢慢退离剑刃,向后一跤坐倒。宿江亭低头看着手中,冷冷道:“连天依,你的血有毒?”

连天依咳了数声,道:“我说没毒,你信么?”宿江亭道:“我从未听说过你的血有毒!”连天依听他语气略略转急,笑道:“老实说,我的血没毒,但你现在中毒与否,自己应有分辨。”

宿江亭沉默良久,脸上神色一无所动,半日道:“蚀日剑对你伤害,并非想象中那样大。”连天依笑道:“那只是对不明不白的东西顺手示个弱,用烂了的法,怎么连先生也信了?”宿江亭道:“不止是不大,甚至是很小。连天依,你所修习内功,究竟是什么门派?”

连天依低头看自己身上伤口,有丝丝黑气溢出,笑道:“这不是现在重点。先生若要杀我,只需将我丢在这里,自己带上门走人便了。”他这一笑牵动伤口,又喷了一口血出来。宿江亭沉默一会,俯身从他腰间取出剑鞘,将蚀日放入,随后将连天依抱起,步出密室。

连天依神智半处昏沉,只觉宿江亭走的甚快,路非来时,也不见人经过,不多片刻,到了一处宅院。马上有人迎上来道:“先生。”一双眼却不住朝连天依身上打量。

宿江亭淡淡道:“连天依已死。你去回府主,就说我将他葬在斫桂居后。”那人看连天依确是已死,行了一礼,快步去了。

宿江亭将连天依置于床榻之上。连天依睁开眼笑道:“原来你才是真正斫桂人。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先生,你身旁有小人。”

宿江亭冷冷道:“如此有精力,将解药药方告诉我如何?”那血不过是沾到肌肤,而他数次运气,已觉内功滞碍,暗暗心惊。连天依道:“告诉了你,然后等你送我上路么?”宿江亭默然不语。

连天依笑道:“故露破绽,引我查探你身份,又以世间常理,你既与陆家有所仇怨,两方之中总有一方没有问题才对……岂料你们从一开始便……哈哈。这一次,连天依……认栽。”他语声越发微弱,终是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室内灯火灼灼。连天依勉力睁大双眼,只见宿江亭正伏案背对自己。身上清爽,伤口均已打理完毕。

宿江亭并不回头,只淡淡道:“醒了。”连天依道:“我睡了几日?”宿江亭道:“两日。你在担心沈如佩么?”

连天依被他说中,却反笑道:“我如今担心自己尚来不及,那有余力操心他人。”宿江亭道:“也是。”连天依双脚下地,找到拖鞋,慢慢走过来。宿江亭道:“那边桌上有粥,还是热的。”连天依道:“多谢,你在写甚么东西?”

说着,从背后看去。原来仍是那四句:疏花斜日两暝暝,烟色连天草色青。却道人间无好处,光风霁月宿江亭。

连天依道:“先生此诗,可谓含义深远矣。”宿江亭道:“你问我佩惯琅玕之意,我却至今不解。”连天依道:“是么,当真不解?”

宿江亭道:“不解便是不解。”连天依道:“那敢问先生光风霁月之身,何以自陷污淖之中?”

宿江亭回头看去,只见连天依眸子内中许多细小杂质,又转回去道:“虽然你挑唆离间是一把好手,却也要看是用在什么人身上。”

连天依道:“是么,我以为无论高低贤愚,对此招都一样束手无策。”宿江亭道:“你虽然有意拖延,然而宿江亭耐心有其限度。”连天依道:“我自然是知晓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来。

宿江亭看也不看道:“那不是解药。”连天依道:“自然不是。我伤势未复,便将解药给你,又不是活得腻烦。这个虽然不是解药,但对你所中之毒,有压制之效。”

宿江亭面露疑问之色。连天依道:“你也是精于药理之人,可以自行观视。或者你信不过我,也可以不服,只是等我处境安全,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宿江亭突然道:“不必,我累了。”拿过药物服下。

连天依低声道:“其实这个确是解药,只是服下之后,你会昏睡一日。”宿江亭眼皮眨动,断断续续道:“你现在……杀了我……也走不出……陆……”

连天依道:“我既不想杀你,也不想走出陆家。”宿江亭还欲说什么,终于趴在桌上沉沉睡去。连天依身子晃了一晃,扶住桌沿,苦笑道:“我又何尝不累?跟你这等人物……”勉力走回到床边,盘腿坐下,阖上双目。

第十四章

越白芍道:“然后你便易容成他模样,见机行事。”连天依道:“我没想到沈如佩来的那样快。”只字不提杀死陆行之事。

越白芍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连天依道:“明日。”越白芍道:“你的伤成么?”连天依笑道:“其实是不大成,但说不得人总有搏命的时候,不成也成的。”越白芍道:“那你好好调息,我在旁边给你护法。”

连天依道:“你不简单,连护法都知道。”两人吹熄了灯,连天依盘腿坐在床上。越白芍把两个椅子搬在一处,连天依道:“你过来,躺在里面。”越白芍吓一跳道:“我看我还是别屋去罢。”连天依道:“你不是要给我护法?”越白芍道:“我看你好得很,用不着。”

连天依笑道:“其实是我最讨厌一个人打坐,总要一个人在旁边陪着,否则坐不住。”越白芍道:“可是我看你只要有一个人在旁,你就停不住说话,这样下去,怎么安心调息。”连天依但笑不语,过一会道:“我跟沈如佩认识的时候,也是这样。”越白芍道:“怎样?”

连天依道:“我受着伤,打坐调息。可是我闲不住,就一直跟他说话。”越白芍道:“想必他不理你。”

连天依道:“他何止是不理我。我跟他说话,寻常人总有个回音儿;就算没回音儿,我总算能知道有没有在听。但跟他说话,就好像跟一块石头说话一样。”越白芍道:“后来呢?”连天依道:“后来我觉得没意思,自己住嘴了。”

两人都半天无言,屋里虽然黑暗,但月光明亮,竟能将人淡淡的照出了影子。连天依低声道:“小勺子,沈如佩这次,就算不死,也去了半条命。死没有什么,可是,他的武功,我不知道我……治不治得好。”越白芍道:“你医术那么好,一定治得好的。”连天依笑了一声道:“是么?我怕得很。怕我治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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