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白浪共联翩 上——千帆狂舞落熔璧
千帆狂舞落熔璧  发于:2012年11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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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陌哈哈一笑,也不回头,右手举过肩做了个再见的姿势,大踏步向前走去,不一会儿,便走得人影不见。

幸得此时湖边游客早散,纷纷赶往热闹场所,水中画舫内歌舞升平,狎客心无旁骛,并没有人瞧见那黑影的狼狈之态。

不知过了多久,一条鬼魅般的身形突然出现在适才被方陌打落的黑影面前。

此人竟然身怀隔空解穴的绝技,见那黑影躺在地上兀自挣扎,不由皱起双眉,伸手轻轻一点,黑影顿时一跃而起,随即单膝点地,垂下头去:“属下误事,有负公子重托,愿领责罚。”

鬼魅般的人十分年轻,长着一张俊秀的脸,唇红齿白,剑眉星目,望之令人颇生亲近之心,可说出来的话却冰冷彻骨,不带一丝温度:“公子怀疑那小子是方翟之子,你倒好,居然被人识破,反遭禁制,若非公子觉得不妥,遣我来此查看支援,你今晚就准备在这儿躺一夜么?”

黑影双肩微微抖动,默然半晌,突然从靴套中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咬咬牙,狠命一挥,左臂应声而落,血流如注,一时疼得脸色惨白,竟忘了点穴止血。

俊秀年轻人冷冷看着,眼见那黑影痛得几欲昏死过去,方才出指凌空连点,断臂处血流方才渐渐停止。

黑影双唇哆嗦着,声音早已变了调:“谢……谢领主不杀之恩……”

年轻人淡淡道:“即使那人确实是方翟之子,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不值得你为他陪上一条性命。只是你大意不慎,险些误事,不罚不足以服众。”他伸出手来,掌心托着两粒浑圆殷红的药丸:“一粒外敷,一粒内服,明日伤口便会结痂。”顿了顿,眼神带着几分冷酷:“你应该清楚,公子身边绝对不留无用之人。”

黑影接过药丸,低声道:“属下明白!属下虽然缺了一条胳膊,但右手健全,功夫仍在,绝不令公子与领主为难。”

年轻人点点头:“你的跟踪术虽不算最好,却也不差了,怎会被他发觉?”

黑影惭愧已极:“我……我本想将他擒住,交……交公子发落……便借着风吹杨柳之际偷……偷袭……”

年轻人冷哼一声:“不自量力!”

黑影头垂得更低,想要将功补过:“他将我摞倒后未再出手,向东南方而去。”

年轻人却似并不曾听见他的话,弯腰拣起一枚杂在碧草间的柳叶,双眉上挑:“他是用这个制住你的?”

黑衣人简直无地自容:“是……”

犹犹豫豫的回答让年轻人的脸色微微起了一点变化,轻轻握拳,将柳叶揉碎,随手一抛,双袖向后微振,人如游鱼,瞬间滑出三丈开外。

他人虽走远,语声却依旧清晰得宛如就在耳边:“今晚你且回去歇息吧!过两日自寻公子领罪。”

黑影这才抬起头,良久,缓缓吁了口气,心知那年轻人口中说得凶恶,但既已通过了他的惩罚,公子自然不会再次追究。

他拣起断臂,跌跌撞撞来到湖边,留恋地看了看已经无用的断手,长叹一声,闭上双眼,狠狠心,将残肢扔进湖内。

断手似乎砸到了什么,隐隐传来一声“哎哟”,湖中莲枝摇摆,微波泛圈,黑影伤势过重,撑到此时已属不易,神智早已混沌,竟丝毫没有发现异状。

待他昏花着眼就湖水洗净伤口,将剩下一粒药丸捻碎,涂抹在伤处,撒下一片衣袂包扎完毕,踉踉跄跄离开后不久,只听“哗啦”大响,数枝莲杆被推得东倒西歪,一人从水中一跃而出,湿漉漉地上了岸,手中提着一截断臂。

虽然与一大堆莲枝挤了将将半个时辰,但对于自小在江边长大的方陌来说,依旧是小事一桩。

他晃了晃手中的残肢,轻微叹息,顺手向后一甩,“扑通”一声断臂重又落水,很快沉入湖底。

蹲下身洗了洗手,解开束发的簪子,将发梢凝结的水珠甩落,虽是一身狼狈,唇边却偏偏露出一抹自得的微笑。

适才,他假意向东南而去,却于中途折转,想瞧瞧是否还有未被他察觉的黑影同党,谁知等了好一会儿,除却那个穷力挣扎却不能脱身的倒霉鬼外,竟是半个人影也无,不由有些丧气。

他年纪不大,顽皮心本重,虽然并没有发现什么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可看着树下黑影挣红了脸的可怜模样,心中暗爽不已,正想再给那人一梭子柳叶,忽然听见一道极轻微的脚步声,待他侧耳细察,却又什么也听不见了。

也是他目力奇佳,淡淡烟霭中,竟隐隐看出远方一条人影疾驰而来,就那份奔行的速度已足够他再下三五年的苦功,心下骤然大吃一惊。

顿时懊恼万分,若是即刻转身离开,以那人的功力,不被察觉几乎不可能。这光景,湖边除了柳树人影不见,便是装作不经意路过的游客,只怕也逃脱不了被怀疑的恶果。方陌四下里看了看,在搞不清来人是敌是友的情况下,只得咬咬牙跳进水里。

当此际,除了潜于湖中暂避一时,方陌实在想不出别的、更好的办法。

方陌生于泸江南岸,从出生起似乎就已经和水结下了不解之缘。据扶养他长大的管家韩伯说,小时候,只要将他放于水中,便是原先正在嚎啕大哭,也会立刻安静下来。八九岁光景,半大的孩子已经能够从泸江南岸游至北岸,他游得倒是尽兴,只可怜了韩伯,提心吊胆,撑竿小船一直稳稳地跟在他身后,以防万一。

水声呜咽,微风细细,湖面莲枝挤挤攘攘,便是偶有轻响,一般也不想到湖内居然藏了一个人,方陌轻而易举地躲过了那名高手的耳目。

只是,偷听到的消息却令他有些无奈。

久闻京中有一人,最得当今皇帝的倚重与信任,据说十二岁时便被皇帝带在身边,日日早朝旁听;至十五岁,皇帝力排重议,钦定天子门生,与众臣同议朝政;十六岁,封广阳侯,领御史丞,拜怀化将军,率兵增援边邑,并不顾劝阻,执意参与武朝开国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大的一次对番战争──河碌之战,八百铁骑一天一夜之间回旋千里,直捣番王老巢,生擒汗王王叔,为河碌一战的最终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

这位一身带着传奇色彩的武朝英雄,还有一样特征令天下人交口称誉,钦赏不已,便是他那盖世无双的容貌。真正的芝兰玉树,出尘如仙,甚至有无聊人私底下将之赞为天下第一美男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关于此人的故事,民间传说沸沸扬扬,只是对于方陌而言,一向只当做无稽之谈带笑略过,不曾想到运气竟是这般地好,甫进京城不久,便见到了这位文武双全、令世人为之倾倒思慕的传奇人物。

方陌深深地叹了口气,听那年轻人的语风,似已查知自己的身份,只怕此番想要见父亲一面更是难上加难啊!

他重重地甩了下头,秋夜微凉,风中寒气渐浓,潮湿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风拂过鼻尖,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苦笑一声,运足内力缓缓烘干衣服。

一袭中衣早已湿透,方陌废了好大的劲,那衣服也不过半干而已,实在没了力气,索性放弃。

忽然想起今晚还有心愿未了,忍不住摸摸怀中,心下更是叫苦不迭,用最后一份伙食钱买来的檀香与纸钱早已浸湿,只怕是再也点不着了。

双手合什,向天默祷,希望两位将军的在天之灵能够看在他诚心诚意悼念的份上原谅他一时的疏忽,将来待他有了银两,必会再买纸钱檀香祭拜,以慰两位将军的英灵。

此时天色大暗,圆月斜上柳梢,湖面水气蒸腾,薄雾缭绕,画舫灯光在蟾辉下倒显出了几分迷离。白日里游人如织的挽诗湖此际透出一股静谧而安宁的气息,不经意间,轻描淡写地扫去人心的烦燥与喧嚣。

方陌祷告已毕,四下里望望,见并无人迹,这才一步三拖地慢慢离开湖边,心里盘算着今晚的落宿之处。

仅有的几枚铜板连客栈的柴房都睡不了,还是认认命,找处大户人家的后门屋檐,勉强凑和一夜算了。

只是身上的衣服虽然不似先前那般湿得直滴水,可半干的感觉却更添了几分冷意。方陌摸摸鼻子,发现自己果然是被韩伯宠坏了,从独自一人生活开始,便处处碰壁,未能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

想起韩伯,方陌眼神微微黯淡,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便知道韩伯本来是江湖上有名的高手,然而为了父亲竟甘当已趋败落的方府管家,自父亲不顾一切追随充王来到武朝京都的那天起,韩伯便知今生无望再与父亲相见,却并不曾离开,一面与江湖上的朋友联系打听父亲的下落,一面依旧默默地守着方家的祖宅,独自将母死父离的方家小主人方陌抚养长大。

积劳成疾,优思难解,最是伤人,一朝染恙,便至油尽灯枯。方陌十七岁时,刚刚年过不惑的韩伯被一场大病击倒,很快撒手人寰,临终前嘱他无论如何都要进京寻父,尽一尽人子孝道。

老少二人本过着清贫的日子,不擅经济之道,葬罢韩伯,方陌很快陷入身无分文的境地,苦思几宿,最终决定将祖宅转卖,以筹寻父之资。

谁知他自幼生活在韩伯的羽翼之下,甫出江湖,不懂生计,很快便将随身银两花光,幸好他性情坚韧,心愿不了誓不还家,在外漂泊辗转两年,受尽千般辛苦万种艰难,居然也给他寻来了京都。

第六章:乍逢故人

方陌其实不是一个爱惹事非、喜出风头的人,比之他父亲,性格倒似更象在方府默默无闻、鞠躬尽瘁操劳一辈子的管家韩伯,但既已来到京城,见父一面的愿望不免愈发强烈,兼之韩伯临终嘱咐言犹在耳,方陌更不想半途而废。

身为人子,父亲生死未知,又岂能为了一己之安危苟且丧逃呢!

所以,他没有离开京城,略做乔装改扮之后,动用了韩伯曾有的江湖关系,在京中一处酒楼谋得了一份差事。

酒楼掌柜是一位长相十分富态、满面红光、肥头大耳的老者,初见一身中衣、脸色蜡黄、低眉顺目的方陌,不悦之情溢于言表,碍于曾受过韩伯的救命之恩,不便将其拒之门外,只得勉强冲管事努努嘴:“既是韩大侠的侄子,不可亏待了!”他坐在太师椅上,似乎有些为难地撑头思索片刻,又道:“楼里现在不缺人,只是前面忙了些,你若愿意,帮手做个伙计吧,清闲活。”

管事皱皱眉,想说些什么,被那老者一瞪眼,只得重新垂下头去,默默叹了口气。

方陌心知这掌柜狗眼看人低,也不与他计较,心道如此最好,若果然添个别的活计,成日缩在后院反倒不妙了。当时看中这家,也是觉着生意颇为兴隆,来往食客众多,其中不乏锦衣玉带的达官贵族,或许能听得一些与父亲有关的消息。

他也曾想过夜潜镇国将军府,可每至府外高墙下,徘徊良久,却始终不敢越墙而入。

一来镇国将军府里究竟是怎样的布置,方陌一无所知;二来父亲到底囚于府内何处,方陌也完全不清楚,冒然行事,自己或有脱身之策,却怕万一牵连到父亲,惹恼武氏朝廷,父子永无相见之日。

比起父亲,若去试会充王倒显得容易些。

举世皆知,充王降武后被囚于浮山离宫,十多年足不出户,也有心念旧国之人曾偷潜进去探望,欲救其脱困,却被充王婉言回绝。那拜访者本为充国旧臣遗孤,与方陌幼年相伴长大,韩伯过世方陌变卖祖宅后曾与其见过一面,那人深长叹息:“国主无志,焉能耐何!”并详细地描述了浮山离宫地势分布,临了殷殷嘱咐:“国主情淡性懦,心中似有万千郁结,苦于身受羁绊,不得解脱。你若进京,不妨一探,他见了故人之子,必定欢喜。”

话虽如此,方陌却不想去拜会充王。

时至今日,泸江南岸充国的旧臣遗族对于充王当年不战而降之举心存不满者大有人在,况昔日充国良将林丘遭奸人诬陷,充王误听谄言,理事不明,竟赐鸠酒将林丘毒杀,自毁保国长城,致国中人心尽丧,也是武朝大军所向披靡的原因所在。

方陌在很小的时候便曾经听说过不少关于林丘的英雄事迹,对于这位身经百战的名将,出生武学世家的方陌心生仰慕再所难免。兼之父亲追随充王入京后,音信断绝,生死不明,韩伯为此优虑而亡,则使方陌对充王恶感更甚,又怎会冒险前往探望!

此来京城,只为父亲,充王也罢,旧国也罢,与他方陌再无干系!

因此,他安安心心地当起了店小二,每日传菜送饭,暂时谋得一处栖身之地,以便暗中查探父亲境况。

即便退一步而言,一身酒楼伙计的衣服也免去了他连日来只着一袭中衣的尴尬。

更何况,那掌柜虽然一副势利嘴脸,好在姓钟的管事极为和善。据言当年韩伯救那掌柜一家时,钟管事便随侍在轿旁,对韩伯的救命之恩感激涕零,苦于无可报答,一直悬挂于心,依他之意,本欲请方陌管管账务,活计也可轻松些,偏自家老爷全无报恩之念,这酒楼用人之事本也无他置喙之地,只得暗暗摇头,平日尽量照顾这位看上去一脸病态全无精神的年轻人。

方陌虽然出生名门,又是在韩伯的呵护下长大,毕竟幼时家道已经中落,并未养成什么少爷脾气。况江湖飘零两年,倍尝辛苦,银两短缺时,街头卖过艺,山中挖竹笋,林间砍木柴,甚至给大户人家做小厮,如今再添一项店小二的活计也无甚可烦可苦之处。

渐渐的,钟管事见他脸色虽不似常人健康,手脚却十分麻利,又极其聪明,短短三五天,菜式点心名字竟已全部牢记,又是高兴又是欢喜,待他更不同一般,便如子侄,呵护愈甚。

如此风平浪静过了一个多月,店小二的活计倒是练得熟透了,父亲的消息却仍旧分毫不得,方陌也不气馁,只是私底下开始计量别样办法。

这日,未至午时,尚清闲着,方陌与几名伙计正在慢腾腾地擦抹桌椅,店外悠悠闲闲步入两人。

店面朝南,窗户洞开,阳光直入,那两人逆光而进,一时看不清脸面,只有绸制衣物晃亮亮地于眼前一闪,再抬头时,客人已在临窗的桌旁坐下。

方陌忙跟上去:“两位客倌想吃些什么?我们店里有几道极好的菜……”

他的话还没有讲完,其中一位面目清秀、颌下微须的中年男子皱眉不耐道:“你是新来的伙计?钟管事在么?”

方陌愣了愣,不及回答,原本在柜台后打点的钟管事已三步并作两步打着揖赶过来:“两位将军可是好久没来了!”回头吩咐几名老伙计:“将军爱吃什么,你们还有不知道的?下去传一声,要厨里赶紧着做上来。”转身陪上笑容:“将军今日倒得闲!我们掌柜的前些日子还念叨着二位呢!”

中年男子只一摆手,未曾答言,倒是另一名身着蓝衣之人微微笑道:“你们掌柜念叨的怕不是我们,他念叨的是银两吧?”

钟管事不停地作揖:“潘将军说笑了!小本生意,两位将军常来常往,是我们酒楼的荣幸啊!那些老百姓愿意来,谁说不是托着将军的福气呢!”

话说得如此卑微,蓝衣人固然十分受用,哈哈大笑,连那似乎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也已忍俊不禁:“钟管事,你这张嘴啊!”

方陌见没他什么事儿了,索性闪过一旁,悄悄拉了拉一名年纪甚轻的小伙计,低声问道:“那两人什么来头?”

小伙计不过十六、七岁,本是京郊一家农户第三个儿子,乳名唤作三牛,因与酒楼掌勺的张大厨乃是亲戚,便求恳着在酒楼里谋了份差事。三牛心性活泼,方陌来后,见这位脸带病容的大哥哥与己年纪最是相近,不免与方陌亲热了许多。

两个人一路躲至厨房,三牛才道:“这两位可是顶顶有名的人物,听说随太祖皇帝打过天下呢!”年轻人好武,拿起一根枯柴胡乱比划:“太祖一登基就封了大官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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