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全新的知识体系,所以大家听得兴致勃勃,这门专业需要很多理科知识,有时候要进行繁琐的运算。数学学得好的人比较吃香,差点的人就有些跟不上了。一堂课下来,教官一停不停讲了很多,许多人整个笔记都满了。最让人懊恼的是,杜教官经常冒出许多大家听都没听过的专业词汇,让人整个一抹黑。
但是经过几日的相处后,大家发现这个教官其实一点也不冷漠,他只是不太喜欢跟人交流,最有效地证据就是,他总是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说:“听懂了没有,没有听懂我们再讲一遍。”(= =被填鸭教学荼毒长大的襄湘又来荼毒别人)
在襄湘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忽然变成了最受欢迎的教官之一。先不说他相貌堂堂的外表加了多少印象分,首先对待教学耐心的态度就足够得到大家的尊重,更不用说他渊博的学识和沉稳的风度。
20岁左右的热血青年们,不可能时刻都紧着一根弦,有时也要娱乐,把烦恼和忧愁付之于滚滚东去的珠江。晚饭后学生们在操场上席地而坐,请广东同学唱粤曲,苏南同学唱弹词,山东人讲评书,客家人唱山歌,自编自演,自赏自乐,陶醉在其中,襄湘和其他几个受欢迎的教官经常会受到邀请参加他们晚上的活动。
一般情况下,襄湘是不参与的,因为他在蒋校长身边工作,经常需要处理大量的文件,还要写稿子报告,每天忙得晕头转向。这天晚上被一个同事强行拉到了操场,操场上已经燃起了篝火,欢声笑语中,大家热热闹闹,同乐一堂。
襄湘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坐下,看着众人打闹,一个平时比较调皮的学员敲着砖石给当时最为流行的《国民革命歌》曲谱填了新词,唱道:“肚子饿了,肚子饿了,要吃饭,要吃饭。随便弄点小菜,随便弄点小菜,鸡蛋汤,鸡蛋汤!”
众人先是大笑,然后居然齐齐合唱。襄湘觉得很感慨,这个简单的曲调是自己小时候唱的一首儿歌《两只老虎》,那时候不懂儿歌的含义,不明白两只老虎为什么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后来才了解那是一种政治讽刺。他的原词是:“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
篝火晚会热闹非常,每个学员都要表演自己的节目。而为数不多的几个教官更是学生们起哄的对象,今天晚上襄湘的到来早就引得许多学员兴致冲冲,只是碍于杜教官平时严肃的态度,还没人有胆量上前‘调戏’,于是就有人提议击鼓传花。
襄湘后知后觉的被算计了,握着手中的‘花’百感交集,四周的学员高声起哄让他表演节目。心想幸亏现在是晚上,火光耀的每个人的脸都发红,否则自己因为难为情而发红的脸恐怕会让这群年轻人嘲笑个彻底。
众情难却,被一大堆人盯着,襄湘尴尬起身的说:“我给大家唱首歌吧。”
想起了过去军训时经常唱的一首歌,名字叫《军中绿花》。这歌儿襄湘很喜欢,但只适合声音低沉的男性唱,自己还是第一次将旋律唱的这样感人。
“寒风飘飘落叶,军队是一朵绿花,亲爱的战友你不要想家,不要想妈妈。声声我日夜呼唤,多少句心里话,不要离别时两眼泪花,军营是咱温暖的家。妈妈你不要牵挂,孩儿我已经长大,站岗值勤是保卫国家,风吹雨打都不怕。衷心的祝福妈妈,愿妈妈健康长寿,待到庆功时再回家,来看望好妈妈,待到庆功时再回家,再来看望好妈妈。”
话音落下时,周围很安静。这个年代的军营里都是些铁血汉子,襄湘害怕这样柔美的调子、恋家恋母的歌词会惹人反感,让人觉得他太娘们,所以唱了一段也就不唱了,有些悻悻的坐下来。
谁知鼓掌声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周围的人眼睛亮亮的,大家似乎都很喜欢,很多人高呼让襄湘再唱一个。
夜空下,篝火旁,虫鸣声,一切看上去那样美好。
27.颜色
开学二十几天后,军校成立了特别党部,这是孙先生根据苏联顾问鲍罗庭的建议,实行“以党治国,以党治军”的具体体现。特别党部作为军校的最高领导机构,须经选举产生。选举结果,除蒋以外,全是有共产党身份的国民党员。尽管身为校长,但在党部只是一名普通执委,从理论上讲没有特权,自己将来在黄埔就谈不上有什么作为了。如果按规矩办事,蒋就不是蒋了。他很快以校长、特别党部的名义下文,直接指定各党小组长,还规定党小组长每周直接向校长书面报告党内活动及工作情况。
蒋就是太过锋芒毕露,这次的事情做得太明显,所以很快就有人跳出来指责,黄埔一期三队的宣侠父直接写报告给黄埔军校特别党部,把矛头对准了蒋,说他是‘以抢治党’有违总理的指示。那天早上,襄湘把这份文件摆在了蒋的办公桌上,蒋一看,脸立即气成了猪肝色,恨得咬牙不止。
“娘希匹的,开除!开除他!”
蒋在办公室里大骂,现在才开学不久,蒋的根基还不稳,而现在就有人跳出来公然挑衅他的权威,他自然受不了。
襄湘认识宣侠父,那是个非常优秀的学员,在学生中也是一名佼佼者。他高高的个子,长的黑黑的,气宇轩昂,仪表非凡。说起话来干脆儒雅,对人热诚,端的是人见人爱。但要是认起死理来,也是一个犟脾气。
“校长,直接开除不好吧。”襄湘小心翼翼的说。
“你说什么!”蒋的脸色发黑,气冲冲的朝襄湘喝道:“我为什么不能开除他,连基本的上下尊卑都不懂,只知道反我,这种学生留着有什么用!”
蒋是太生气了,居然把一直隐藏的想法不小心说了出来。‘只知道反我,这种学生留着有什么用?’一句话完全暴漏了他想借助黄埔军校作为跳板的心理。
“小杜,你要知道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军校好,如果一个个都不服从上级的命令,校领导做什么都有学生反对,那我们的军校就毁了。”蒋说。
襄湘脑子迅速的转了转,一改往日三缄其口的作风继续劝说:“校长,此事非大非小,处理不好会影响您的政治立场和形象。直接开除他,会让人抓住您的把柄,说您独裁,舆论也会偏颇宣侠父。而且万一他们惹起了事端,您怎么向孙先生交代呢?一些有心人会不会借此让孙先生对您产生不好的印象。”
蒋脸色突变,低头沉思了片刻,他对襄湘说:“我是太生气所以急躁了,小杜你说的对,做得好,我要见宣侠父,就说我要以校长的名义见见我这个小老乡。”
蒋和宣侠父的会面襄湘没有在场,但貌似是谈崩了,他道理讲了不老少,还威胁利诱了一番,要求宣侠父写悔过书,否则就开除。
襄湘本以为蒋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想到他的态度还是如此强硬,有时候襄湘想如果蒋不是这种嚣张的性子,他的结局也许会好一点也说不定。
黄埔岛上很荒凉,每到涨潮时海风呼啸,便会让人生出一种萧索的感觉。沙滩上,两个人都眉头紧锁,谈话的声音被海浪声淹没。
“我去找同学和几个组织部的党员,我一起联手上书,反对他这样独裁,违背孙先生。”蒋先云说。
“好,一起上书,我绝对不会写什么悔过书,开除就开除。丈夫洪水纵滔天,只手挽狂澜,我怕他做什么!”宣侠父说。
“好一个‘丈夫洪水纵滔天,只手挽狂澜’。”
两人一惊,同时抬头,才发现杜良钰杜教官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了沙滩上,正朝着两人的方向走来。
两人都有些紧张,蒋先云笑笑,有些戒备的说:“杜教官,你什么时候来这儿的?我们都没发现你。”
宣侠父对蒋身边的秘书没什么好感,干涩的叫了一声:“教官。”
襄湘停在两人面前,点了点头说:“我是特意来找你们的,有些事情我想你们需要知道。”
“你直接离校吧。”襄湘对宣侠父干脆的说:“不要上书了。”
“什么!”两人吃惊的同时开口。
蒋先云焦急的问:“可是我们正打算集体上书反对这件事,他蒋介石再厉害也不能一手遮天。”
襄湘虽然不懂什么政治,但是他却知道历史,现在正是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孙先生和共产党的领导人都不希望看到国共合作破裂。
“你们不要总是这样激动,这不是在领导工人罢工,人多力量大就行了,这时候需要顾全大局,你们自己想想如果集体上书反对蒋会造成什么后果?被有心人一利用就会变成共产党员集体密谋,企图夺取军校领导权。”
襄湘几句话说的两人脸色都变了,一时间沉默了起来。
这个平时闷声不吭的蒋秘书为什么会突然来提醒他们呢?他难道不是蒋的心腹吗?蒋先云不确定的开口问:“杜教官,为什么来特意提醒我们?您加入过共产党吗?”
襄湘说:“我从十几岁就跟随廖先生,自然是国民党员,至于其他的,我不想解释。”
宣侠父感激的对襄湘说:“杜教官,若不是你指点,我们恐怕会酿成祸事。”
蒋先云问:“那为什么要直接离校呢?”
襄湘说:“悔过书是不能写的,这跟集体上书反对一个效果。所以要直接离校,而且要走的干脆利落,你等着他来开除你,他便有了说辞,你这次的上书反对就会变成无用功,甚至变成错误。反而你自己离去,是为正义而反抗,是给蒋没脸,他在学校的威望便会受到影响。”
蒋先云和宣侠父点头道:“我们听教官的。”
本来今天多管闲事就让襄湘有些怕了,听他们这么说,襄湘赶紧否认说:“你们不是听我的,今天的事情我不希望有第四个人知道,如果传了出去,我是不会承认的。”
蒋先云和宣侠父相视一笑:“这是自然,我们当然不会说。”
第二天宣侠父直接离开了军校,把后来的三军大元帅亮在了场上。临走时,给同学留言:“大璞未完总是玉,精钢宁折不为钩。”许多人当时意识到,宣侠父所维护的,正是孙先生当作命脉的东西。
这件事以后,蒋先云对襄湘热情了很多,有什么活动经常主动请襄湘参加。蒋先云字巫山,入学考试与毕业考试均名列第一,他潜心攻读古今兵法,“学术两科,冠于全校”,与贺衷寒、陈赓被并称为“黄埔三杰”;在学生中有很大的威望,因为他的接近和认可,襄湘在学生中的呼声也越来越高。
在历史上,众多有名无名的英雄烈士中,那威名赫赫、战功赫赫的蒋先云,是红透了黄埔的一期高才生,以其卓越的才能,成了国共两党合作与交往的桥梁。在承上启下,出谋定计,沟通信息和促进团结合作,发挥过无可代替的作用。只可惜他英年早逝,所以这么有名的人物襄湘学历史的时候没学到过,只把他当成了一般的人来看待。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学校很平静,军校的学生每天重复四点一线的生活方式,周末放假的时候,还会几个人一帮出去黄埔岛吃顿好的或者游历一番。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们作为革命新军的第一次战役就要打响。
28.暮霭
商团是以广州商界名义建立的一个武装团体,是英帝国主义在广州的武装代理人,约有四千兵力。而当时南方政府的军队,忠于革命的已全部随孙先生出师北伐,滇、福、湘军或是隔岸观火,或是与商团暗中勾结,唯一可靠的力量仅是黄埔军校在校学习不到六个月的800名学生。然而正是这股敌人未曾放在眼里的新生力量,在广州等地的工会、农会的支持下,只花了三天的时间,便使商团部队全部缴械投降。
这本是一次小小的开火,但却是襄湘亲眼目睹的第一次战争。那天他坐着一辆小型的军用货车到广州太平南路,军校的大部分军官都直接指挥参与了这次平定商团,襄湘由于胆小,所以在快结束的时候才离岛来营。
那时刚刚停火,道路上一片硝烟,看上去雾蒙蒙的,革命政府军队攻占西关商团总部,商团军溃散,只是还有一些商团军残余在负隅顽抗。
一队黄埔学员正在处理战场,缴获商团军尸首的武器,炎炎烈日下,襄湘看着满地的尸体和鲜血吓得手脚无力,一阵阵呕吐的感觉袭上心头。
“杜教官。”一队学员热情的跟襄湘打招呼。
襄湘抿着嘴唇点了点头,一个矮个子学员跑上前来,敬了一礼说:“报告教官,北区的全部敌人已经消灭完毕,正在整理战场,请问有什么指示?”
他是三队的胡宗南,还记得有一天下课的时候,他跑来感谢襄湘让他继续参加考试的事情。
襄湘说:“你们做的很好,军校的领导都为你们感到骄傲,目前还没有新的任务,继续你们的工作吧。”
襄湘强忍着昏眩在道路上巡视,这种时候哪怕硬撑也要忍住,负责身为军校的军官却见不得血腥,以后如何在军校生存。
许多人都从未见识过真正的死亡,有人说人死了以后就是团肉,像猪肉、牛肉、羊肉一样,生前的一切全部被抹杀,静静地等待自然地消化。那些刺目的鲜红还在汩汩流出,地上甚至还有没死透的人在颤动身体。
襄湘吓得手脚都冰冷了,他回望四周,发现没什么人在注意他,所以放松了身子蹲在地上,他感到大脑的血液都倒流了,双眼看到的东西有些接近灰白色。
事情发生在一刹那,快到襄湘反映过来的时候已经丝毫动弹不得了。一个满身是血的汉子拿一把手枪抵在襄湘的太阳穴上,另一只手紧紧地勒住他的脖子,那汉子似乎一直藏在死人堆里,等待机会杀出重围,附近落单的襄湘正好成了他的人质。
“把枪放下!把枪放下!让我走,不然我一枪崩了他!”那人有些疯狂的叫喊道。
这个突发事件顿时让场面乱了,三队队长得到消息迅速跑过来:“你现在已经被包围了,根本跑不出去,识相的话快放开他,我们可以请示上级饶你生路。”
“呸!请示屁上级!”那人把枪用力的在襄湘的脑门上戳了几下:“废话少说,都丢下枪,快!”
枪口贴在皮肤上冰冷的触感让襄湘的整个心都凉了,军队不可能为了单个人弃枪投降,就算学员们肯,上级也不会答应,果然三队队长沉默了一会儿看向襄湘:“教官……”
如果是个真正的硬汉,此时恐怕会豪气冲天的喊上一声:“你们不用管我,尽管开枪,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惜襄湘不是硬汉,他吓得浑身哆嗦,一瞬间各种想法冲入他的大脑,最后都被否决了。自暴自弃的想反正都是死,与其求饶再死,还不如留个好名声,虽然身为军官却被歹徒抓到已经没什么名声可留了。
襄湘浑身无力,所以喊出口的话带了几分长吁气,他说:“开枪。”
可是这种效果在众人耳中却多了一丝大无畏的平静。
那歹徒气急败坏的勒紧襄湘的脖子,头上青筋暴起:“你当真不要命了吗?你们都听着,再不扔枪,我就打得他脑袋开花。”
三队队长是整个队里的最高决策,他犹豫了好久,最后神色歉疚的看了襄湘一眼,拿枪的手一动,却没能举起来,一个人按住了他的枪。
胡宗南说:“队长,不能开枪,他是我们的老师。”
三队队长皱起了眉头,冲胡宗南喝道:“滚开!”
又有几个人上前劝道:“不能开枪。”
歹徒看到这种情况,心中暗喜,继续嚷嚷道:“没错,这个可是你们的老师,你们想害死自己的老师吗?还不赶快让开道路!赶快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