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香——飞鸟琳
飞鸟琳  发于:2012年11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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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家的生意自然不能齐氏相比,虽然有自己的铺面,可惜财薄力弱,除了含烟坊这个大主顾之外,总是不招来太多生意,多年以来仍是名不见经传,缩在那个小角落里面,不咸不淡地勉强维持生活。不过到了年底,也有数不清的繁杂事务,杜雨时眼睛不便,与胡先生商议起来更是耗费时间,往往清晨出门去铺子里,到晚间再回来。

一日清早刚起身,还未来得及吃早饭,胡先生就直接赶到了齐宅。杜雨时听到他脚步凌乱,进了门还在不住地喘气,很是诧异,问:“大清早的,胡先生怎么这么慌张,难不成有什么大事么?”

胡先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昨日午后,东家刚出了铺子,就有含烟坊的二掌柜派人来叫我过去。咱们与含烟坊的帐早已清完了,我以为不会再有什么大事,就自己去了。哪知道一去,那二掌柜就说与咱们的生意就到今年年尾为止,明年再不需我们供的香粉了。”

杜雨时真不知道这是从何说起,挨了一记晴天霹雳一般,张着嘴巴坐在那里,迟疑着说:“胡先生莫不是在哄我吧?咱们杜家与含烟坊的生意往来也有多年了,怎么可能说结束就结束?”

第 79 章

胡先生苦着声儿说:“我也想不通,前阵子还是好好的,今天没来由地就跟我讲,来年再用不着咱们供的东西了。”

杜雨时想着“用不着”这三字的意思,总而言之不可能是含烟坊生意清淡开过年关就要倒闭了。一片晦暗之中,似乎手足不稳,脑子里一阵阵地眩晕,周围的一切似乎在倾斜旋转。自己从何时何处出生的?从小到大经历了些什么?此时此处自己又在做什么?全是茫然。自己是怎么跟齐逢润搅在了一块儿?怎么会对那么一个人动了真感情?怎么会让自己住到这么一个地方来?连日里惶惶不安,揣测着与齐逢润会以什么方式终结。可是事到如今冷静想一想,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杜雨时呆楞楞地坐在那里,胡先生也是愁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突然之间,杜雨时脑中灵光一闪,想起几日之前在城外老宅里发生的事情来。那一日,自己带着玉髓去城外自家宅子里收拾那些旧信简,不妨被齐逢润撞见。自己慌乱失措,就顾着不好意思,竟然没想起来,自己的书房里除了竹简,还放着父亲遗留下来的旧文书。自己一个盲人,要那些文书也是无用,收着便收着了,以为将来再也派不上用场,就从来没往心里去。可是齐逢润头次进了那间藏书室,肯定也是新鲜,少不得会四处打量。而父亲留下来的制香配方全都没遮没拦地放在旁边。

一想到这个细节,杜雨时一时手足冰凉,耳边嗡嗡作响,恨不能让时光倒留,冲回去把那个傻乎乎的自己抽明白。齐逢润果然是个精明绝顶的商人,放在眼间能拿的东西从来不手软;可当时的自己呢,却在顾虑着齐逢润会不会为了自己收藏的旧书信寒心。他却没有想到,父亲丧事时,齐逢润前来吊唁就是为了图谋他家的秘方,只以为齐逢润凑巧看到了而已。

二人对坐,屋子里只剩了愁云惨雾。杜雨时突然开口的时候,胡先生倒吓了一跳。只听杜雨时说:“如今咱们最为难的,是为供含烟坊而提前备下的存货。咱们家的香料,没有一样是急切可以制得的。信赖着这个大主顾,咱们攒下的存货不少,可如今都成了一钱不值的东西了。再就是作坊里的帮工们,长久都是只为咱们家干活,只拿一份工钱的,将来生计都没了着落。前阵子含烟坊结了咱们的款子,可以多多给他些报酬。含烟坊不要咱们供的东西,也许是想开始自己捣腾,正可叫这些帮工们去含烟坊自荐,谋个生路。”

胡先生更是吃惊,说:“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没了含烟坊这个主顾,咱们尽可以再找其它的出路,东家怎么就琢磨着关铺子呢?”

杜雨时心想,过往含烟坊就事事压制着杜家这样的小铺子,现下又拿到了家里的秘方,哪里还会给自己留下一条活路?就算压低价钱不要利润,也要逼得自己无路可走为止。不过这话却不用对胡先生说起。

第 80 章

杜雨时说:“按理说,含烟坊对咱们不怀好意,年初就有了苗头,咱们早该琢磨着另寻出路,拖到今天已是为时太晚。我在重要关头没能把握好,给铺子里造成这么大的损失,也许我本来就不够格做这个东家。再挣扎下去,恐怕只会让铺子里的帮工们更加辛苦而已,不如让各位早做打算。我思来想去,最挂心的还是先生您。”

胡先生本来颇有些不甘心,听到杜雨时这样说,又不好意思起来,说:“东家不用为我cao心,我一个老光棍儿,无事一身轻,怎么混都不会饿死的。”

杜雨时说:“父亲晚年倦怠,铺子里的事情一直是胡先生在劳累,我若是个好东家,应该维持着生意至少与先生一同终老才对。可惜我处事不当,只能尽量为先生谋个职位。先生想来还记得,父亲过世之时,中都的钱老板曾托人送信过来,说是有任何难处都可告诉他。这位钱老板早年曾受过父亲的一些小恩,时常慰问致意,很是殷勤,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先生此时正好去他那里谋个职位,他必不会亏待你。父亲的旧书信原是先生收在铺子里的,可找出这一封来,附上些荐辞,我与你盖上私印,带上一两件父亲生前常带的信物,便可成事了。”

杜雨时仓促之间设想得如此周到,胡先生一阵感动,也明白了他真是下定决心结束生意了,说:“东家想了这么多,你自己又该怎么办?”

杜雨时惨然一笑,说:“我当然不能再在齐家待着,也不想再留在遂阳与人做笑柄。不过老屋跟田产,一时之间我也不舍得变卖。父亲在乡下还有几处房屋,我便带着黄伯前去暂住一阵子。这事还要靠先生帮忙安排安排。”

这话胡先生再赞同也没有了,当下二人去与黄老头说知。黄老头却自有精明之处,病得昏昏沉沉,一听要走就紧张起来,紧紧抓住杜雨时的手说:“少爷你告诉我实话,突然要走,是不是有什么变故?可不要瞒着我,不然我死也不瞑目。”

黄老头一病就是几个月,早已瘦弱得脱了形,一双手干枯得跟朽枝一般,箍得杜雨时生疼。杜雨时满心羞愧,浑身烧了起来,说不出话。黄老头说:“我一个糟老头子,病到了穷途末路,总不肯闭眼,就是担心着少爷,怕你吃了那姓齐的大亏,我便是蹬腿去了,在黄泉路上也走得不安稳。”

杜雨时与齐逢润的关系本来就极不光彩,胡先生从来不敢直言提及,这时黄老头讲得如此直白,胡先生站在旁边都窘迫起来。黄老头却没有了顾忌,说:“少爷你行动不便,任谁来照顾你我都放心不下,现下有了难处,正应该去金陵投奔吴四少爷,我才能放心得下。”

杜雨时怎不明白老仆的苦心,却仍是为难之极。吴明瞬自己有家人有生意要照管,自己幼时与他一起玩耍倒还罢了,现在怎么好意思跑去他府上给他添麻烦?一时沉吟不语。

第 81 章

黄老头便在此时也没胡涂,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杜雨时拉不下脸来,索性装疯卖傻,死拽着杜雨时的胳膊说:“夫人身体太弱,生了孩子就一天病似一天,她去世的时候,少爷你才这么一点点大。是老头子我一手把你带大的。少爷从小就是最乖最听话的小孩,不论什么人什么事,你都体贴周到,没给过我半点气受。可是你想过没有,这么多年,我开口求过你什么事吗?我一把支离破碎的老骨头,说去也就去了,死前提了这么个要求,你不依我,将来你自己会安心吗?”

老仆的固执在杜雨时看来真有些像是病糊涂了,可也无法严词拒绝,迟疑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三人计议已定,过不几日,胡先生安排妥当,就去柳大夫的那间百味堂,说黄老头病又发作,要找人去抬来医治。原来近日百味堂里病患极多,柳大夫坐堂到天黑也诊不完,没空上门为黄老头针灸止痛,定期派了人抬担架来接黄老头去百味堂里施治。这日百味堂的伙计听说,也不疑有它,立时跟了出来。去齐宅里抬出黄老头,一路忙忙地走,转不过几个弯,赫然有两辆马车候在街角。

胡先生说声:“有劳二位了,抬进马车吧。”

两个伙计一齐楞住。胡先生从怀里掏出两锭银子,一人一锭塞进二人腰袋里。两个人见了银子,还有什么话说?自然把黄老头稳稳地抬上车去。杜雨时已经坐在车里,胡先生上了另一辆车,就命车夫赶车出发了。从遂阳往金陵须向西行,往中都却是北上,出了城门就要分道扬镳。三人话别,各自伤怀。杜雨时想到父亲一生苦苦经营的店铺一朝之间就毁在自己手上,心如刀割;胡先生一生飘零,原以为可以依附着杜家安稳过完后半生,哪知道年近半百了,不得不背井离乡,只身北上。

胡先生原是个豁达人物,否则怎么能快活自在地独自生活了这么多年?临别之际,不露愁容,哈哈一笑,说:“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人总是这样,过了今天,就不知道明天在哪里,不过只要自己努力,总能好好地活下去。东家遇事总是太过思虑了,放宽些心,随兴一些,也不会有事的。”

杜雨时勉强展颜一笑,说:“胡先生好好保重,将来有机会了,我也去中都寻你。”说着点头去了。

一路马不停蹄,天还没黑,就已到了金陵地界。胡先生早已着人送了信给吴明瞬,这日一老一少直奔金陵城外的一处田庄。那田庄并不甚大,距金陵也不远,名叫白水庄,远近十数里的田地全是吴家的产业。吴明瞬接管了家中的生意之后,这处田庄就归到了他的名下。杜雨时曾数次随着吴明瞬来此处消夏,地名方向记得分毫不爽,毫不费力就找到了地方。吴明瞬早起便在庄里等着,听下人说杜雨时到了,直迎出庄外来。

第 82 章

杜雨时一路上在马车里如坐针毡,满心的悲苦一齐化作尴尬。想起那日在扬州对吴明瞬说的傻话,真不知还有什么面目去投靠他。下得马车,吴明瞬早就直奔出门来,一边吩咐人抬黄老头,一边过来握住杜雨时的手把他给拉进院去。

这处庄院杜雨时之前就来过几次,他记性极好,对院中的布置并不陌生。

吴明瞬一边走一边问:“近日骤寒,我昨晚就听到风刮得树枝乱响,担心着你路上受凉。你这一路过来还好吗?这会儿身上冷不冷?”

杜雨时听到他那熟悉的嗓音,没有一丝异样,恍惚之间似乎又回到很多年前,两个人亲密无间、不分彼此的日子。十三四岁不省事的年纪,总盼着吴明瞬过来遂阳看望自己,若是长久不见,往往茶不思饭不想,郁郁寡欢;而当时的吴明瞬仿佛清楚自己的心事,找不着机会来遂阳,就会编些理由让家人请杜雨时过来金陵做客。一到了,吴明瞬就赶着嘘寒问暖张罗起居,便如今日,半点不差。

然而一切其实似是而非,在那之后,有许多的时光流逝,有许多的事情发生,不论是自己还是吴明瞬都已经变了。不过听着吴明瞬的亲切的话语,杜雨时不知不觉就将满身的别扭抛开,既然已经来了,就不该再捏着态度,反倒辜负了吴明瞬的一番心意。于是杜雨时笑说:“多亏了胡先生的打点,那马车里暖和得很,不曾冻着。”

说不得几句话,就进了屋,一阵暖意袭来,全身上下才完全舒展开来。

吴明瞬知道他担心老仆的病情,带着他先去了给黄老头准备下的房间里。也许是天气寒冷,也许是路途颠簸,也许是放下了心头的重担,黄老头被人安置在床上,连动弹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话也不能说。立时有人端过热汤来,喂着他喝下。黄老头一口一口地喝了,闭眼睡了过去。

杜雨时没听到有何异状,只得跟着吴明瞬出去。他的居室仍是紧挨着黄老头,以便照应。吴明瞬照顾起他真是熟练到了家,不消他开口,事事都打理得妥妥帖帖。吃饭到还罢,不过是帮他夹菜盛汤。饭后就寝时就不自在了。

以往二人在一块儿,他也是事事依赖着吴明瞬,偶尔会不好意思,大多时候都理所当然。可是今日吴明瞬带他去到安置好了热水的隔间,要为他宽衣解带时,他就浑身不自在起来。他的身体早就惯了齐逢润的抚弄,此时再要捰露在吴明瞬面前,真是说不出的怪异。

吴明瞬却似乎完全没察觉到他的心思,手上熟练之极,几下子就把他身上的衣服给除了个干净。杜雨时的那条腰带上本来一直系着自己幼时的那块玉牌,这一次却有一块眼生的灰绿玉饰系在一处,细看那形状,是一只小小的豌豆。

吴明瞬直觉就想把这豌豆给解下,可是两件东西纠结在一起,一时也解不开。吴明瞬不想给杜雨时察觉自己的小动作,只好罢了,说:“快洗吧,天冷,可别着凉了。”说着就转身走了出去。过不多久,估摸着杜雨时洗完了,又走回来,拿着布巾为他擦干身体,穿上件干净中衣,接着慢慢给他擦干头发。

杜雨时浑身都僵硬了,却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只由着他摆弄。一切停当,吴明瞬扶了他到床上躺下,接着果然也在他身边躺了下来。

第 83 章

两人从小到大,同睡过多少晚,数也数不清,可今晚听到吴明瞬上床来的声音,杜雨时突然有些不洁净的感觉。转念又觉得自己太可笑,与齐逢润在一块儿久了,完全不识廉耻也就罢了,如今竟会对吴明瞬有了污浊感,实在荒唐;不论怎么说,自己与齐逢润之间的关系才是污秽不堪,吴明瞬才是自己最亲的人。虽然这么想着,身体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身边一阵衣物窸窣,吴明瞬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说:“冷吗?”一边为杜雨时掖好被子。

杜雨时紧张的不能说话,摇了摇头。

吴明瞬语调柔和,说:“那就好。一路上肯定累坏了,快睡吧。”就再没动静了。杜雨时躺着不动,慢慢地就放松下来,先前的一丝别扭也随即烟消云散。

这屋子他原先也住过,并不陌生,一种安宁祥和的气息包围着他。窗外果然有凛冽的寒风不停地刮着,被子大概是新近晒过,软软蓬蓬的,很暖和。耳边是吴明瞬的细微的呼吸声,有莫名的安全感。可是内心深处却有一股悲痛在慢慢渗出来,渐渐浸润到全身。那日陡然听到噩耗,满心愤怒,一刻不也愿再留在遂阳,毫无留恋地抽身就走。直至此时怒气散了,才觉出心中的痛。那种悲痛就像慢性毒药一般,开始持续地侵蚀自己,似乎连指尖都在隐隐作痛。

更难置信的是,在这悲痛之间,夹杂着对那个人的不舍,就好像自己身上的某个部分已经被那个人带走了一样。齐逢润现在到底在哪里?在做什么?是在与那些女人们共度良宵,还是在旅途中风餐露宿?自己就这样跟他永别了吗?一想到此生也许再也遇不到那个人,似五脏六腑都抽痛起来。

郊外的田庄里,夜晚总是清静,可杜雨时却被这种种情绪折磨得死去活来,不知过了几时总是不能入睡。突然听到身边的吴明瞬轻轻开口说:“雨时你没睡着吗?”

杜雨时吓了一跳,问:“你怎么知道?你怎么也没睡?”

吴明瞬却不回答了,沉默片刻,在被里伸过手来,慢慢把杜雨时搂到了怀里。

杜雨时楞得一下,想到吴明瞬必然知道了自己的境遇怜惜自己得很,就任他抱着。吴明瞬的怀抱很温柔很体贴,与齐逢润那紧实的胸膛完全不同。一只手在自己背上轻轻抚摸着,显是在安慰自己。一时之间,满心的委屈几乎要决堤而出,直想抱着吴明瞬放声大哭,费尽力气才勉强忍着,一动不动地伏在吴明瞬怀里。吴明瞬并没有说话,但在一片静夜之中,这个怀抱就已经是最大的安慰。心中的痛苦似乎真的就此减轻了不少,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竟然慢慢睡着了。

次日醒来,听到窗外隐隐的麻雀叫声,就知道大概是天亮了,可是身边的吴明瞬仍然是昨晚的姿势一丝不变,竟然就这样一直抱着杜雨时睡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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