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带来了。”钟凛盯着息痕微微呆了呆,连忙醒转过来,将一直揣在怀里的药草递给那鬼面人。那鬼面人看了看药,咂咂嘴,将药草丢进药臼中捣弄起来。一时无人说话,帐中只回荡着捣药的研臼声和草药在火炉上煮开的沸腾水声,钟凛偷偷望了眼秦烈和息痕,看见息痕正握着秦烈的手,对他低声说着什么,然后两人相视而笑,好像秦烈的表情也比以往柔和了许多。
心里一股古怪的酸涩感袭来,钟凛瞄了瞄息痕干净华贵的锦袍和精致的面容,又瞄了瞄自己脏兮兮满是泥巴的武袍,即便他脸皮再厚,也不由得有些自惭形秽。他刚想将满是泥灰的手藏在身后,息痕却抬起眼来,微微对他一笑道:“谢谢你,钟公子,谢谢你为玄火做了这么多……我很感激。如果不是你,玄火现在可能就……来,玄火,怎么?你也谢谢人家啊!”
“谢谢。”秦烈抬起眼来,赤眸有些审慎的望向钟凛,两人的视线猝一交汇,又很快有些不自在的移开。帐内的气氛凝滞了半晌,那鬼面人瞄了瞄三人,好像看出了什么,故意清了清嗓子,拍拍布袍走到帐外撩起帐帘道:“呐,我说小银蛟,我要到这谷里去采些草药,你对药理也熟悉,只有你能帮上忙,这小子肯定帮不上忙的,陪我一起来吧。”他有意看了看钟凛,别有意味的拖长了语调道。
“唔?好啊。”息痕愣了愣,起身站起,姿态闲雅的对钟凛微微一礼,露出笑意道:“那我就去了,麻烦你陪陪玄火。一直以来……真是麻烦你照顾他了。”他又躬了躬身,眸子里闪烁着温和的笑意,掀帘和那鬼面人并排出了门,两人的脚步声在帐外渐渐远去。
帐内只剩下两个人独自相处,空气中一片凝滞气氛,钟凛提了提神,往秦烈身边的床侧坐下,稍稍偏头打量着对方。秦烈消瘦了许多,皮肤苍白,几乎有些不再像他印象中那个闲雅温和,带着傲气锋芒的秦烈了,他觉得对方看上去像是一棵正在慢慢枯败的死树,勉强吐露出最后的生机,却一天比一天更加憔悴。心里微微一痛,他的手小心翼翼的搜寻到秦烈的手,慢慢将对方带着凉意的手包裹在掌中。
“……阿凛,你,别再管我了。”秦烈的眼睛闪烁了一下,随即望向他的方向,被他握住的手指微微瑟缩了一下,却没有像头几次一样挥开他的手,只是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万众苍生都有穷尽生命的一天,你不用太过介怀。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不要把你的时间浪费在徒劳无功的事上,你……即便带来再多的珍奇异草,也是救不了我的。”
“为什么?不可能的,你……你不要总是这么消极,肯定会好的。”察觉到对方语调的虚弱,钟凛不由得紧紧捉住对方的手,揽过对方的肩道:“你的伤……都是我不好,要是我不……”他顿了顿,突然觉得自我厌恶起来,低声道:“那时候在林子里……我不该那么过分,对不起。不过你一定可以好起来的,只要再养养伤……”
“你不懂。你是人类,不明白天界的神是如何消亡的。”秦烈垂下眼帘,将头微微倚在他的肩上,手慢慢握住了他的手。“如果你不是……不是那个人就好了……如果你只是普通的人类……”
“老子不就是人嘛。之前你还说嫌老子呢,哼。”钟凛努力笑了笑,某种力量推动着他,他不由得俯身去吻秦烈的额头。“会没事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好好休养吧,以后我们说不定还能一起去京城……”
“阿凛。”秦烈平静的打断了他的话,思忖了半刻,深邃的赤眸望向他的脸:“你喜欢上他了吗?”
“……什么?”钟凛惶然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对方说的是谁,不由得皱了皱眉,有些窘迫道:“怎么突然这么说,没有啊,我……虽说老梁是真的很讲义气就是了,但我对他不是那种……”
“那是哪种?”秦烈的手指捉住他的手指,盯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道:“你爱上他了?”
“不,都说了不是那种……”钟凛的耳背猛然一烫,连忙迅速搪塞道,抬手随意梳理着对方的赤发。“你不要总是揶揄老子好么?你这不是还挺有精神的吗?不要胡想,你好好休息……”
“我看得出来。”秦烈在榻上微微支起身来,避开他的手指,赤眸仿佛能看透人心般注视着他。“你虽然回来了,但你的眼神……你的气息,却纷乱而心不在焉,你在担心什么?你在担心海市会沦陷?”
“……不可能不担心吧。反正,他也救了我好多次。”钟凛深吸了一口气,坐在床边,手抚上秦烈的肩。“老子不能那么不讲义气。如果连担心都不担心,老子岂不太薄情寡义。”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想从你这得到的并非忠义,而是另有其他?”秦烈沉吟了半晌,垂下眼,手指微微抚着他的膝盖道:“你现在尚且年轻,不懂世事,对这些情愫迟钝也就罢了,可是如果一直这么混沌不清下去,迟早会伤人伤己的。”他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一丝疲惫。“我要休息了,你先出去吧。”
虽还想在秦烈身边多呆一会,但是对方出言先赶自己,自己也不能厚着脸皮留下来。钟凛呆呆踱出帐外,放下帐帘,心中一片空白。秦烈说的话在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打着转,他察觉到虽然静养了数日,对方却比之前更发衰弱疲惫,心中不由得堵得难受。感情和迟钝什么的,他不懂,也不愿意去想,只得粗暴的把那些东西统统扫到一边,他现在心中关心的,只有如何让秦烈痊愈这个问题。
思虑了半晌,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找不到任何答案,只能盯着不远的一棵巨树在谷间投下的巨大阴影发呆。
一股冰冷的谷风拂过他的耳畔,吹得地上的腐朽落叶打起了小旋。他正满心烦乱,盯着那巨树阴影的眼眸却不由得微微一凝。他看到那巨树投映的黑暗阴影中正有什么在蠢动着,浓厚的黑色云雾犹如翻卷的云层般聚拢而起,他隐隐听见了天边传来的闷雷声,乌压压的乌云压在天地间,即便是白昼,天空却竟一片漆黑如墨。
掠过他耳边的风越来越急,越来越凉,仿佛在空气中嗅到了什么危险的气息,钟凛的手下意识摸上腰间的剑柄。就在他想拔剑出鞘的那一刻,他听见陌生而低沉的笑声在狭谷中回荡而起。
在巨树的黑暗阴影中流动起伏的那些黑雾骤然翻卷涌动起来,慢慢凝成一个高大的人形,厉风卷袭,黑雾缓缓散去间,一个高大的黑袍男子静静伫立在树间的阴影下。银黑交织的云麾犹如巨翼般在身后慢慢展落,漆黑得仿佛浸透了黑暗的乌发长及垂地,腰间扣着冥乌漆兽玉带,深邃的双眸中泛着一股奇异的幽明洞悉之色,看似平静淡漠,眉宇间却透着一股浓重的不怒而威的气势。
“你……你是谁?”在来人身上感觉到了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寒意,钟凛后退半步,堪堪举起剑皱眉勉强喝问道。
“吾是双世,冥界之主,在十八炼狱下持管浮屠轮回已有千万余载。”那男人端详着他,眼神掠过他手腕上的那道烙印,仿佛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般微微扬起唇角。“早就想亲眼见见你,让烛逴不惜翻遍十八罗刹炼狱也要寻找的人……和我想像的稍稍有些出入呢。冥鸿……没想到会是如此青涩年轻……”
“……什,什么意思?!”钟凛愣了愣,对对方说的话有些惶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打断对方的话高声喝道。
“不,没什么。”叫双世的男人合目微微一笑,即便扬起唇角,他的眼眸中也始终带着一股古老神灵特有的肃然。“我倒想问你,你为何没有守在烛逴身边?”
“我……老子和他又没什么特别的关系,守在他身边也……”被对方突然一问,钟凛想也没想就按照自己心里的想法答了出来,刚答出来他就有点后悔了。
“原来如此,并非两情相悦……可叹,料是强大如他,也竟负着这般无望的感情。”听他所言,双世的眼眸微微一凝,负手轻叹道。随即,他抬眼望向钟凛,瞥了一眼钟凛身后的大帐道:“看你这般守在帐前,那帐里安睡的,可是你重要的人?”
钟凛猝一怔,下意识的点点头。那男人的眼眸敛然下来,端详着他缓缓道:“我与烛逴素有私交,在这里提点你几句也无妨。那帐中的赤龙,身怀的力量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时,不久便会衰败而亡。不过,天人皆终会迎来五衰的终焉,浮屠初开便是如此,这便是天道轮回的宿命,你切莫太过执着。”
心里猛然一冷,钟凛握剑的手不由得颤抖了一下。这是他的直觉中一直隐隐攒动着却不敢真正去想的念头,却被面前的男人一语道破,没有半分遮掩。怔了大半刻,他缓缓抬起眼,眼中充斥着几缕血丝,咬紧牙关逼问道:“……有没有其他能救他的办法?只要有,我都愿一试!哪怕要老子刎颈割喉,老子也绝不会让他这么去死!”
双世凝视了他的双眸许久,见那双黑眸坚定而狂热,竟没有一丝退缩畏怯的意味,不由得摇头苦笑了几声,缓缓望向他叹道:“这一腔的情意,一腔的热血,若是真真正正投在了另一个人身上,那人恐怕真的会狂喜不已了。可叹,情愫总是阴差阳错,无法以世间常理衡量……”他顿了顿,低垂下眼眸道:“既然你苦心求告,我便告诉你吧。”
“那赤龙在千年前诞于须弥山,那是三千浮屠中最为神圣圣洁的神山,那山中的龙神,大部分心念纯善,怜悯世间万物,总有胸怀仁慈之心。须弥山的龙裔,力量最为纯正,也最为神圣,即便在他们迎来了天人五衰的终焉之时,只要能回到山中,再度啜饮山中自无色界流淌而下的甘泉,便能再度蜕去旧鳞,重获新生。”
“所以,自须弥山下界的龙神,在凡间停留的辖期一般都以三百年为限。每三百年,他们便会离开尘世,重返山中,净化灵魂和力量,然后辗转再度回到凡间洒下甘霖。这是他们的生命与力量长盛不衰的途径。然而,那条赤龙太久太久没能回到须弥,他的力量已经被尘世的宿怨和污秽染得污浊不堪,又身受重伤,神力几乎耗尽大半,自然到了绝衰之境。唯一还有些希望的法子,只有先寻来七叶海莲为他暂且吊命,再设法打开通往须弥的天径,将那条赤龙送归山中,说不定还能再有一线生机。”
“那海莲,我不久前才从海市拿回来几棵,给他服下应该是没什么大碍……那么,那天径又在哪?如何才能打开那……那天径?”钟凛拧紧眉关抱臂默默倾听了男人的话语半晌,沉默了半刻,抬眼缓缓问道。
“须弥天径,并非凡人所能企及,甚至连贵为神灵也不一定能进入其中。自古相传,千年一度,每当翼宽千里的金翅鲲鹏自海中扶摇翱翔而起,巨翼划破天际之时,通往须弥天径的入口会在它金羽的光辉下冉冉而现。只有一瞬,而且,要进入那须弥天径也需冒着极大凶险。庞大的金翅鸟会永远把守在天径入口旁,吞噬所有企图进入神山的人。”
“最危险的是,金翅鸟迦楼罗,以龙为食。只要错过每三百年才会出现的回到须弥的时机,须弥天径的入口就会消失,只有在每三百年龙神的约定归期,金翅鸟会遵从天道注定,不吞噬回归山中的龙族。其余的时候,一日甚至能吞食五百条龙的它,对寻常龙族来说,是最为可怕的天敌。”
“如今能让那条赤龙平安回归山中的方法,只余一个。在金翅鸟在天际现身的那刻,诱它从须弥天径边暂且离开,好让那条赤龙伺机进入天径,这就必定需要有一个人作为祭品牺牲,从而诱开金翅鸟的注意力,代替那条赤龙被金翅鸟吞噬。这就是,进入须弥神山的代价。”
第六十章:怅惘
“那,那么,究竟在哪里才能找到金翅鸟呢?告诉我!”
夜色朦胧,沉落在小小的斜谷中,月色渐渐遍染树梢,天地间一片流银。钟凛记得,这是在那个陌生男人消失在攒动浓郁的黑暗中时,自己勉强抢先问出的最后一句话。
“金翅鸟迦楼罗,千年一度,它会自遥远的北冥渡海来到南方,如今已经数百年未曾现世。传说它以鲲鱼之姿潜藏在海底,在天地崩摧,烈日沉落在海中之际……它便会褪去银鳞,自海中扶摇翱翔而起,以巨翼遮蔽天空,使天灾平定。”
“身为人类,你要寻它,太难太难。或许它这百年并不会出现在人世,或许在你寿命穷尽后依然遍寻不着它的踪影。若要见它,只能凭一时机缘。”
“那条赤龙已然力量耗尽,精元枯竭,已经到了天人五衰最为悲哀的终焉。要让他活下来,必定要强行逆天改命,这便是你需要付出的巨大代价,机缘和活生生的祭品,缺一不可。好好想想,到底这件无望挽回的事值不值得你如此牺牲,年轻人。”
他还记得那个男人沉声向他娓娓道来,眼神中闪烁着古老神灵特有的沉静和洞明的光芒。他甚至无法直视那个自称为冥界之主的男人的眼睛,因为那双眼睛太过漆黑深邃,像是包含着所有古老的浮屠黑暗的大海,十八炼狱的光景,那是连阳光都无法透入的漆黑世界,亡者和死灵的世界。
钟凛还想追问,那个男人却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随后他的身影重新被浓郁的黑雾包裹旋绕而上,最后,犹如融化在黑暗中一般消失在了树下的暗影中,就像从没出现过。
所以,自己到底该怎么做呢?自己到底该怎么选择?
半刻后,钟凛躺在帐内,手枕在脑后,呆呆凝视着黑暗中的帐顶,有些失神的想道。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该去问谁。一种巨大的不安全感笼罩了他的周身,他翻了个身,望向睡在他枕边蜷成一个毛团的小白虎,在黑暗中瞪着眼睛盯着明燃的炭火。
从他知道自己失去父母,失去了家人那一刻时,他的心就从没有安定过。他没有深想过,可他现在却不得不去想,自己以后的归宿到底会在何处,等这场战争结束后,他又该怎么办?留在妖界,和那些妖怪呆在一起,还是回到人间,重新过个普通人的生活?无论哪种选择,都让他觉得非常焦虑。
帐中的光线很昏暗,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慢慢陷入了浅眠之中,梦境随之而来,却出乎意料的平和。他梦见了青城,梦见了父亲和母亲,梦中正是盛夏,青绿的杨柳立在水边,满城欢声笑语。
他的梦中,满街满巷尽是明燃灯火,彩色灯笼挂满街边,如同星火般凝成一副盛世的浮丽画卷。那是青城一年一度的放灯大会,他知道,这是这个偏僻的江南小城每年最为盛大的节日。他梦见自己在挂满花灯的悠长街道中穿梭,独自一人,被满城绚烂灯火缭乱了双眼,只能站在桥头发呆。
周围的人一对对欢声笑语,穿过他的身侧,却没有人注意到他,他似乎被所有人遗忘在外,像个孤单的影子。他扶住桥栏,迷惘的把视线转向满城明灭的鼎盛灯火,然后,身旁有人轻轻捉住了他的手。就在那瞬间,绚烂的焰火在青城黑色的天空猛然绽放开去,照亮了他的眼界,犹如万花齐放,绚美而短暂,几乎叫人觉得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