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群非常年轻的人。荣启元看着他们,眼角微微有点湿润。他走过去,和他们每个人久久地拥抱。
“辛苦了,大家辛苦了。”
所有的人都很激动。他们只差没把荣启元抛到半空。
李铭哲小声向荣景笙说:“他们是废除堕胎禁令工作组的成员——你爸爸还是国会议员的时候,他们就在为这个议案工作了。你知不知道知道我们要改变一样东西有多辛苦?”
荣启元把在场的人都抱了一遍,回头向李铭哲张开了双臂。年轻人们再次鼓噪起来,没命地吹口哨。李铭哲耸耸肩膀,走过去和他抱在一起。
他们抱了很久。
荣启元放开李铭哲的时候,就看到荣景笙黑着脸站在那里。他招手:“过来,给你介绍一下——在这里的都是全沙罗最优秀的年轻人——”
荣景笙扭头就走,“砰”地一下用力甩上了门。
震天的声响戛然而止。大家愣愣地看着荣启元。有个人想要上前去安慰他,被身边的人拉住了。荣启元向所有人抱歉地点点头:“对不起,我先离开一会儿,今晚我会准时参加庆祝party。”
李铭哲拍他肩膀:“不来也可以的。”
荣启元追出去,荣景笙已经不见了踪影。等在门口的特工李勋跟上来:“先生不用担心,阿利利跟着他呢。这边——”
荣启元大步走上他指过去的方向。前面拐个弯出去就是议会大厦向公众开放的前厅。荣启元大步是冲过去,只看到荣景笙的背影消失在出口处。李勋抢上前拦住他:“先生!不要出去——”
荣启元还是匆匆地向前赶,然后在那扇厚重的木门后停下了脚步。没过多久,木门就被推开了——特工阿利利单手圈着荣景笙的肩膀,艰难地把他推了进来。
荣启元听到外面一阵喧闹。
阿利利好声劝荣景笙:“先生,请不要到人多的地方去。”荣启元铁青着脸问他:“你又准备到哪里去?搭公交车回家?”
荣景笙扁着嘴不说话。
荣启元想来想去,问题大概是因为自己刚才抱了李铭哲很久却没抱他了。本来解释一句就可以说清楚的,然而他不愿意示弱,冷冷道:“我知道,你就是喜欢在所有人面前让我难堪。你让我出的糗越大,你就越高兴。好吧,就算你对我有意见,至少也应该尊重别人——这里可没有人冒犯过你!你不耐烦等我就算了。麻烦你——”他向阿利利说:“先送景笙回家。还有,和梁处长说一声,以后没有我的同意,不准他离开总统官邸!”
阿利利点点头,又非常抱歉地说:“刚才我慢了几步,有记者拍到——”
荣启元笑笑:“没关系的。”又向荣景笙喝道:“还不走?”
荣景笙抬头挺胸,摆出英勇无畏的姿态:“你呢?你不回去?”
荣启元微怒:“我不需要向任何人报告我的行程。”
“你还要去哪里?”荣景笙紧追着逼问。
“你回不回去?”荣启元的声音也高了几分。
特工们:“……”
毫无营养的对话持续重复了几遍之后,荣启元挥舞白旗:“我送你回去。”
特工们:“……”
荣景笙扬起一个胜利者的微笑,昂首挺胸走向地下车库的方向。
吃晚饭的时候。
荣景笙:“你今晚好像还有个party?”
荣启元:“我乐意,呆在家里。”
荣景笙笑笑,端起自己的盘子把里面的土豆都拨给他;眼睛也不闲着,看一眼土豆,又看一眼他。荣启元浑身一阵恶寒。荣景笙那表情仿佛是在奖励刚学会用两条后腿走路的小狗,只差没伸出手来拍他的后脑勺。
荣启元叹口气,低头拿起勺子。
景筌和景筠看过去,双双停住扒饭的动作。
“爸爸,”景筌说,“您不是很讨厌土豆吗?”
荣启元:“……”
荣景笙也跟着困惑地问他:“你讨厌土豆?为什么昨天还一口气吃掉那么多?害得我以为你很喜欢。”
景筌和景筠的嘴张得更大:“还吃了很多?”
荣启元面不改色地往嘴里放进一块土豆,“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
荣景笙看他一眼,低头偷笑。
等孩子们全都进了书房去跟唐沁补习,荣启元才叫郑太太把晚报送上来。果然不出他所料,每张报纸都登了荣景笙“微服出游”的消息。沙罗的媒体在经过上次的“恐吓事件”之后,就对荣景笙是绝对的不客气。
“花都晚报”的标题:总统,你儿子又出来吓人啦!
“街灯”的标题:穿拖鞋,戴墨镜,偷偷摸摸坐公交——疑似精神病人原是总统长子!
“沙罗夜风”的标题:莫笑穿得穷,我爸是总统!
只有“女性时尚”杂志的特别增刊还算客气:如何把廉价的衣服穿出高贵的气质?总统少爷亲身示范!
虽然标题各不相同,但是每份报纸登出来的照片都大同小异。荣景笙从月亮宫的门口出现开始,他插着裤袋沿街走向公交站、他站在站牌下不耐烦地等公交车、公交车来了以后一个大步窜上去、从裤袋里掏出一个硬币给目瞪口呆的售票员、大咧咧地在窗边坐下……他这一路过来的每一个细节都被拍得清清楚楚。“女性时尚”登的甚至是一张正面的全身照。照片上的荣景笙正吹着口哨向前走。风吹起他的衣服下摆和裤脚,蓝色的衬衫,绿色的街道树,还有落满一身的阳光……看上去非常的健康帅气。
所有的报纸不约而同地没有登荣景笙进入国会大厦的照片。他们掩盖了一个事实:荣景笙这一趟出门其实是为了去听总统出席的演讲。这是一次非常正当合理的出行。
荣启元想起那个时候。他习惯地把目光从听众中间扫过去,然后突然在最拥挤的地方发现了荣景笙。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荣景笙是为自己而来。那些报纸污蔑也好,嘲笑也好,泼脏水也好,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荣启元把所有的报纸都看了一遍,吩咐道:“郑太太,请拿一把剪刀给我。”
郑太太满脸疑狐地看着他把那张照片剪了下来,然后放进了桌上的相框里。荣启元说:“这个,给他摆在房间里。”
晚上荣景笙回到房里,看到那个相框,非常惊奇。
他看到上面贴着一个小纸条:
“不管你展现给世人的是什么,我永远只看你最好的一面。爸爸。”
第十二章:景笙的关心,很暴躁
荣启元坐在车上,发现街道两旁多了很多警察。
他的目光追随巡警一个一个地过去,白辉看出他的心思来,说:“先生,今天是警察厅例行的安全检查日。”
荣启元点点头,然而还是莫名其妙地觉得有些心慌。
前面的人越来越多。他的目的地是南洋国家联合举行的一个展览会。展览会的规格其实并不算高,几个邻国一个首脑都没来,到场的最尊贵的外宾就是吉朗的安达亲王。沙罗这边安排出席的是原本是副总统辛纳,但是荣启元这阵子正琢磨建立南洋国家关税同盟的事,觉得这是个向另外几个国家宣传的好机会。
他决定亲自去。
国际展览会无非就是那一套。各国政要致辞,握手合影,顺便签几个无关紧要的合作项目,一切看起来和气热闹就行。之后所有人再一起往展厅里走一走,看看展品,和游客握个手谈个话,就算完成任务了。
荣启元在致辞那里作了点文章。通篇热情洋溢地说辞中间,夹了几句话强调区域合作的重要性,顺便把建立关税同盟的设想提了出来。
几个邻国政要一起打哈哈赞扬他说的很好。只有安达亲王趁别人不注意,拍了拍他的肩膀:“荣总统,不是我打击你,就你们和阿美利加的关系,谁都会想关税同盟什么的是阿美利加的主意。毕竟你们对阿美利加的关税最低嘛……”
荣启元探他口风:“国王陛下会怎么看呢?”
安达毫不犹豫:“他最讨厌你了。还是等下任总统去找他商量吧。”
荣启元扑哧一笑。安达继续搂他肩膀:“没事,就算整个吉朗公国都讨厌你,我也喜欢你!”
吉朗人的特点是喜欢用身体接触来表达热烈的友谊。荣启元于是紧紧握了一把他的手。
他们勾肩搭背地往展厅里面走。因为保安控制了人流,展厅里的人还不算拥挤。前面几个大的展台都被沙罗的汽车厂霸着,往后是各种新潮的电器和各国特产。安达在一台最新式的彩色电视机前面停下,“我听说你还在用一台六八年产的黑白电视?要不我送你一台——”
荣启元笑:“我拒绝接受贿赂。”
南洋各国物产其实差不多,展出的东西都没什么看头。安达看了几眼,就打起呵欠来:“荣总统,午饭在哪吃?我好怀念你家的厨子。”
荣启元提醒他:“月亮宫的厨师不是我家的厨师。”
安达捏他一把:“不要总是在一个王室成员面前暗示民主有多么优越!”
荣启元大笑:“不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安达说:“行了,回去吧。”
荣启元配合着他的脚步,一边朝周围的人微笑着挥手致意,一边不动声色地往回挪。午饭的事情当然不用他想——事实上他的行程里面根本没有陪客人们吃饭这一项。但是他在考虑要不要私底下请安达吃一顿。
吉朗国王当然很讨厌他,但也非常地听安达的话。
“荣启元!”
他还在揣摩着怎么能使安达去说服国王,所以听到有人大叫他的名字的时候,他竟然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然而安达已经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推到了一边。
“这是送给你的!”
他听到那个人喊。
视野瞬间被红色的迷雾占满了。他的第一反应是有人向他泼整整一桶大红色的油漆。安达一声尖叫,整个人都扑到了他身上。巨大的冲击力推动着他向后跌倒。跟在旁边的特工们扶住了他。他在站稳的那一刹那,才发现刚才泼向他的并不是油漆,而是满满的一桶血。
血泊中似乎还有别的东西。
安达吓得晕了过去。就这样抱着他的腰,缓缓滑倒。
荣启元非常地沮丧。虽然保安们的动作很快。泼血的人立刻就被按住带走了,现场也在最短的时间里被收拾干净。但是他只要一想起那个场面,他就忍不住想吐。
他在总统办公室呆坐着,一个半小时以后花都大学医院报告说安达亲王已经醒了过来;亲王的身体完全健康,马上就能出院。
又过了半小时,医院报告说安达亲王已经启程回他下榻的花都饭店。
他放下电话,想要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然而只要一合上眼,那噩梦般的情景就会立刻回到跟前,挥之不去。
他支着额头,强迫自己去看国防部的安全报告。
有人进门,关门,然后把一杯咖啡放在他跟前。他头也不抬:“白辉,替我去瞧瞧景笙在干什么。还有——今天的报纸不要给他看到。”
等了半天听不到响动,一抬头就看到荣景笙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出什么事了?怎么你的人都像死了妈一样?”
看来是白辉在送咖啡的时候被拦路打劫了。荣启元端起杯子喝了好大一口,“没什么。”
“警察厅长来干什么?”
荣启元:“他来报告今天例行安全检查的结果。”
“什么结果?”
“没事。”
“没什么事你会搞成这样?”
荣启元叹口气,“我累了。你先出去。”说着再次端起杯子。并不是想喝得那么凶,只是想掩饰点什么。谁知嘴唇还没碰到杯子的边缘,杯子就被夺走了。
“少喝点咖啡。喝咖啡是慢性自杀。”
荣启元两手交叠支撑住下巴,看着他微笑:“我喝了这么多年还活得好好的,确实很慢。”
荣景笙斜眼,忽然举起杯子一口全灌了下去。然后用命令的口吻说:“去睡一觉。”
荣启元耐心地解释:“安达亲王刚刚晕了过去,我必须等他回到酒店,然后打电话给他,表示关心。”荣景笙问:“从哪到哪?”“花大医院到花都饭店。”荣景笙点点头,转身出去了。不到半分钟又推门进来,“我问了,亲王在路上至少要花五十分钟。扣掉我们刚才说话的几分钟,你睡四十分钟。到时间我叫你。”
荣启元讶异地看他。他走过去推开了休息室的门:“去睡觉。”荣启元歪着头问他:“等等,谁准你在我办公室发号施令了?”
“睡觉。”
荣启元用食指敲桌子:“我是你爸爸,我是沙罗的总统!”
“睡觉。”
荣启元无可奈何地,服服帖帖地,从容赴死一般地躺上了休息室的单人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精神太紧张的缘故,他一松弛下来,整个人立刻进入了迷糊的状态。脑袋刚一挨着枕头,很快就睡着了。
然而即使睡着了,却仍保留着一点知觉,迷迷糊糊地知道荣景笙就在外面。心底涌起一阵莫名其妙的渴望来,想要抓住荣景笙的手,想要看到他就在身边。也许是因为那愿望太过迫切的缘故,真的有只沉稳有力的手握住了他。
他想这大概是幻觉。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听到外面有阵隐约的说话声。
“你忘了我了?我,你,还有我爸,我们三个一起吃过一盘菠萝……听说你晕过去了?没事吧?啊……你晕血?!”荣景笙忽然紧张起来,“什么血?哪来的血,你跟我说清楚,有人受伤了?”
荣启元惊跳起来,冲出去一把夺过荣景笙手中的电话。
“亲王殿下——”
那头传来安达诧异的声音:“你什么都没跟你儿子说?”
荣启元咳嗽一声,“您现在觉得怎么样?身体还好么?”
安达悠悠地说:“我的心灵受到了巨大的创伤。”荣启元叹口气:“我感到非常的抱歉,我们愿意尽可能地弥补……”安达摆出万分委屈的姿态:“那么今晚你来陪我睡?我现在好没有安全感……”
荣启元:“……”
安达哈哈大笑:“开玩笑的,看把你吓的。我没事,好得很,就是很怀念你家的大厨。”
这次荣启元答应得很痛快,“好,我保证今晚你就能看到他。”
放下电话,就看到荣景笙两手插在裤袋里,倚在书架上盯着他看。荣启元拉下脸:“你怎么找到他的?”虽然气势很足,荣景笙却不为所动:“今天究竟出什么事了?”荣启元手撑在桌上,扭过脸去。
“好吧,既然你想知道。有人在会展上朝我泼了一桶血,亲王推开我,血泼到他身上了。就这样。”
他实在不忍回想那个场景。当他恢复镇定的时候,忽然发觉血泊中躺着个刚刚成型的胎儿。
“因为是临时决定去的,安检只来得及检查是否有违规的金属刀具和枪械——”一看荣景笙似乎要发怒,他连忙为特工们开脱。谁知荣景笙脸色更难看:“万一他们泼的不是血,是硫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