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被他们抓到,你会被斩首,形神俱灭,你懂不懂?!别妄自胡来,跟我一起回去!如果现在向天帝请罪的话,还为时不晚!」
「不要拦着我,玄火。现在回去,我照样会被处斩,你以为天帝和那些上神真那么仁慈?鬼话!他们仁慈的话,人间就不会如此血流成河,瘟疫丛生……」
「……好,既然……既然如此劝不住你,我就跟你一起去。冥鸿,我们是好兄弟,我……我不能丢下你不管。」
一片苍夷的战场上,带着血气的戾风呼啸着掠过大片苍白空旷的土地,士卒的尸身上积满了白雪,成堆的尸骨中斜树着无数已然生锈的兵戈刀戟,惨然直指天空。那个青年伫立在那些残碎的尸体之间,青铜战甲上被什么重兵器狠狠砍出了一个缺口,英武的面庞上旧伤累累,凛风掀起他束在脑后的青色发丝,霜雪冻住了他还在流血的伤痕。
青年转过身凝视着他,脸上露出明亮而张扬的笑意。尽管战甲残破,一身是伤,可青年注视着他的眼神却依然坚定,没有一丝动摇。
他还想说些什么,但青年已经大步走了过来,狠狠拥抱住了他,他犹豫了片刻,双臂缓缓环上对方的脊背,紧紧回拥住了对方。苍凉的战场上,他嗅得到铁和血混杂着风雪扑面而来的森冷气息,但那个人的存在,足够让他感到温暖……
「抱歉,我不愿意身边带着个累赘。」
温暖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冰冷铁器穿透胸膛的巨大疼痛。他震惊又艰难的后退了半步,捂住胸膛上的伤口,血液缓缓从指缝溢出。他几乎不敢置信的看着那个伫立在原地俯视着他的英武青年,青年却只缓缓扬起唇角,舌尖舐过手中剑锋刚刚沾染上的滚烫鲜血,对他投来幽暗而复杂的眼神。
「玄火,你虽然很强,但并不适合杀戮。天界的追兵马上就会到,你即使跟在我身边,也不过是在拖我的后腿。」
「……冥鸿,你、你竟……!」
「我不过是在舍弃无用的棋子,玄火。怎么,一心一意笃信我随口编出的那些情话和诺言?你太天真了,赤龙。」
秦烈无意识地锁紧了眉关,身体严重的伤势和疼痛的巨大折磨让他发起了高烧,连续不断的噩梦也不断滋扰着他的睡眠。良久,昏睡中的他感到自己滚烫的额头被一抹沾着凉水的绢布轻轻拭过,帮他擦拭着汗珠的人动作轻柔,随之而来的凉意让昏沉的头脑多少缓解了几分。
“……阿凛?”他昏沉而疲惫的睁开眼睛,努力辨认着坐在床前的人的轮廓。因为大量失血,他的视界只余一片模糊昏暗。“你……你没事吗?”
“刚醒就在喊谁的名字啊,玄火。”那个人笑了笑,凑近了他的面前,手指温柔的抚摸着他的头发。“好薄情啊,忘了我是谁?”
秦烈怔了怔,在模糊的视界中努力辨认着面前人的轮廓,那是个用美艳万方来形容也毫不为过的青年,皮肤白皙,散着一头墨色的齐腰长发,一双如同秋水般的温柔眼睛深深注视着他。
“是你……息痕……吗?”秦烈盯了面前的人半晌,几乎有些失神。“你怎么在……在这里?”头脑晕眩,他努力想撑起身来,但青年很快轻柔却不容置疑的把他的肩按回了床上。
“你伤得很重,不要动。”那位叫息痕的青年低声在他耳边说道,他的声音渐渐在秦烈混沌的脑海中缓缓模糊弥散开去。“你有难,我怎么会不帮忙?千年来,我从未忘却过你……我对你……”
一醒了几分,全身的巨大疼痛几乎又要生生把人拖进昏睡的深渊,连动弹一个手指都变得艰难不已。秦烈微微蹙了蹙眉,却听见青年在耳边的低语戛然而止,他抬眼望向对方,在他混浊的眼界中,床前的人对他笑了笑,随即站起身来。
“……有个客人来看你了。”这个声音再度在他的脑海中变得遥远起来,他只看见对方的嘴唇缓缓张合。
随即,他感觉到另一个人怯生生的靠近了床边,那个人带着熟悉的气息,让他油然而生一股亲近感。他努力辨清那个人的面庞,那个人伸手握住他的手,迫切的说了什么,他却只听见模糊低沉的几星低语。他怔怔望着那个人,那个人的轮廓在他越来越模糊昏暗的眼界中混沌一片,但他记得那双眼睛,那双专注注视着自己的眼睛,那人曾经明亮温柔的眼神……
「玄火,我们以后一起生活好不好?」
这句诅咒般的絮语又在耳边回响了起来,温柔却充满了讽刺。那个人竟还有脸回到他身边!竟还在这装模作样,假意慈悲!
“……滚!我不需要你的怜悯!滚!”
一股热血冲上头顶,秦烈猛然撑起身来,狠狠一把挥开那个人握住自己手腕的手。胸口血气上涌,他扶着床沿猛烈咳嗽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玄火?怎么回事?!”他听见身边的息痕惊慌诧异的声音,随即感到对方扶住了他的肩。“怎么了,突然发这么大脾气?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他不该在这里!”秦烈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他不顾伤口绽裂的剧痛,狠狠盯向那个呆呆伫立在床边的人,赤色的眸子危险而警戒。“我再也不想见到这个——”
他的话语猛然停住,他怔怔望向面前那个呆望着自己的青年。他看清了站在自己床前的人,那个僵立着的青年一身武人装束,墨色的头发束在脑后,身上带着一股草叶混杂着泥土的气息,睁大了眼睛呆在原地,带着难以相信的神情怔怔望着他。
那是一张他最为熟悉不过的面庞。
“你……”他喉头干涩得吓人,紧紧盯着站在床前的人。那个熟悉的名字就在他的唇边,但他却头一次不敢开口念出那个名字。
「赤龙,我发现,他的眼神让我想起了……」
一直以来,他从来就对那个男人的说辞嗤之以鼻,因为他之前根本就从未觉得那两人有一星半点相似之处,但却就在刚刚那神志恍惚的一刻,他的本能却在脑海中把这两人瞬间重合在了一起。他痛苦的蹙紧眉关,一股自我憎恶的感觉浮现在他的心头,他竟把心中最重要的人和那个卑鄙的篡逆者联系在一起!只是这个念头升起,都让他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对……对不起……阿凛。快过来。”秦烈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望向那个青年。“是我的错,我把你……”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钟凛怀疑又担心的靠近了他,小心握住他的手。“你伤得这么重,我……”
在对方的手指接触他的皮肤那一瞬间,他几乎诧异的发现自己的心头竟然生出了一股本能的反感。他模糊不清的理智告诉他面前的人是谁,但他混乱的本能却蠢动着告诉他另一个截然相反的答案。无数交错的念头在脑中纠缠,头痛欲裂,秦烈深深皱着眉,下意识咬紧了牙关。自己真是疯了,竟为一个早已死去多年的人而误会了面前最亲近的人。或许疼痛和重伤已经把自己的头脑折磨得已近癫狂,他只能找到这一个唯一的答案。
“阿凛,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好吗?”他艰难的抬起眼,望向那个面前的青年,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露出一丝笑意。“……我……需要安静。”
等充分休息过后,身体多少痊愈了一些,这种癫狂的神志或许就会离自己远去了,他想。至少,他不愿让那个青年看到如此错乱疯狂的自己。那是他宁愿牺牲生命都要去保护的人啊……
第五十四章:圈套
钟凛怅然若失的倚在房门外,心里满是焦虑和困惑。这是他们认识以来第一次,他看见秦烈对自己露出那种强烈憎恶的眼神……想起对方甩开自己的手的那一瞬,他的心头一疼,不由得狠狠锁紧了眉关。
他好不容易和那青年走了大半个时辰的山路才来到那银蛟的居处,迎接的仆人虽然诧异,也让他进了门。但他没有想到的是,秦烈竟然看上去有些不愿意见到自己。在那一刻,他很确定虚弱的对方是把自己错认成了什么人,但片刻认出了自己后,秦烈竟还是说想独自静一下。
他担心秦烈担心得都快疯了,可对方的态度几乎像是一盆冷水浇上了他的心头。他想起那个陪在秦烈身边的人,那个俊美从容的人,就连他见到那个人的微笑也觉得如沐清风……那个人看上去和秦烈非常亲近,二人相处间那种亲密自然的氛围,让他觉得他们似乎并不是什么普通朋友的关系……
那个人和秦烈看上去非常相配。这个念头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不得不承认,那人和秦烈呆在一起的时候,容貌同样出类拔萃的两个人几乎像是一副绮旎而完美的画卷。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小家子气,但秦烈到底在心里如何看待自己的呢?越想,他就越觉得焦虑不安。
“人类,你和玄火大哥是什么关系?”
当心绪一片烦乱时,他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他抬起头,不远处一个锦衣华服的高挑少年正望着他,虽然容颜美丽,但俊秀的脸上却露出一副轻蔑而高傲的神情。
“我?你问这个干吗?”钟凛闻声瞥向那个少年上下打量了半刻。这少年和那个陪在秦烈身边的人长相有几分相似,他想。或许和那个人有血缘关系也说不定。
“因为我知道,正是因为你才拖累得玄火大哥受这么重的伤。”那少年讥诮的笑了笑,走近他的身前。“你知不知道,玄火大哥身边已经有人了?区区凡人,怎么就缠着玄火大哥不放呢?”
听对方如此说道,钟凛哪怕再对对方说的话不以为然,也不免狠狠一怔。“……你……你刚刚说他身边有人了?”虽然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钟凛还是鼓足勇气开口问道,但始终还是有点底气不足。
“哦,你还不知道么?”少年一挑眉,讽刺的上下打量着他。“你刚刚从房里出来,没见着么?玄火大哥和我的兄长早就厮守在一起,玄火大哥竟然这都没告诉你?算了,恐怕他也只是图个新鲜,和你玩玩罢了。”
“……老子没揍你,你他妈不要蹬鼻子上脸,乳臭未干的小子。”想起秦烈和那人相处的情景,心里一凉,钟凛恶狠狠瞪了那个少年一眼。“你懂个屁,我和他之间……”
“你和玄火大哥之间怎么样?”少年怒极反笑,凑近他的脸盯着他,压低了声音。“我问你,你敢说玄火大哥对你有过任何承诺么?他有说过要和你永远厮守么?不过区区人类,别太高看了自己。”
“我……”钟凛张口欲言,心却狠狠一沉。他很想反驳,但少年却着实说中了,仔细一想,从认识到现在,他和秦烈更像一时兴起的交往,像那些寻常眷侣爱人间的缠绵誓言,约定终生,倒还真的从来未曾有过。秦烈对自己说过什么呢?他锁紧眉关,烦躁的在心里回想着。
他只对自己说过喜欢。喜欢,随口一句清清淡淡的话,就像喜欢珍稀物什一样的喜欢,就像喜欢有趣的玩意一样的喜欢。想起来,他觉得自己也总是抓不住秦烈的心思,总是被对方耍得团团转,哪怕看似关系中自己总是努力维持主动,但是要接受示好或是要巧妙的躲开,一切的掌控权都握在秦烈手里。他根本掌控不了对方……
“看来我说对了。”少年看着他发白的脸色,眯了眯眼睛,唇角勾起倨傲的弧度。“现在你已经亲眼看见了,凡人。玄火大哥身边早有和他相配的人,你怎么又有脸死活缠着他?早点滚吧,你要是真喜欢他,就不要拖累他。”
“老子和他之间的关系再怎么样,也不需要你这混小子置喙。”钟凛咬了咬牙,硬生生撑出几分底气朝那少年斥道。“若是他真的开口赶我走,老子决不会赖在这里。但要是他没开口,老子就是再怎么拖累他,也轮不到你来赶我。”
“还挺横。”少年愣了愣,讽刺的盯了他一眼笑道。“怪不得你这小子纠缠不休,玄火大哥才一直都没回来过。你跟着他是贪图什么?钱?安逸的生活?只要你愿意放手,想要多少钱帛银两,金珠美玉,你只管开口,绝对保你这凡人一世过得安宁殷实。”
“钱?笑话,爷我跟他在一起不是为了钱。”钟凛盯向那个少年,从对方的眼神中,他可以很清晰的读出对方对自己的厌恶,但他并不打算让步。“你他妈拿金山银山来也休想让老子挪窝,滚。”
那少年从来趾高气扬惯了,从未碰到如此专横而又不讲脸面的人,冷不丁吃了个憋,清秀的脸庞不禁一阵白一阵红。盯了钟凛大半刻,他锁紧的眉头缓缓松开,仿佛想到了什么般露出了一丝笑意。“……哦?这么说来你不是为了富贵,而是真心喜欢玄火大哥喽?”
“废话。”钟凛察觉到少年的语气突然放软了许多,不像原来那样盛气凌人,忍不住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怎么?”
“我在想,既然你真心喜欢玄火大哥,那想必什么事都愿为他做吧?”少年微微笑道,眼中闪过一丝狡猾的光亮。“正好,玄火大哥受了重伤,虽然我兄长极力救治,但他大伤元气,要治好他,直到现在还少了一味至关重要的珍稀药材。看你一身武人打扮,想必有些身手,怎么,愿不愿意去帮玄火大哥把那东西弄来?若你真心喜欢他,想必不会推辞吧?”
“……是什么?”被他一说,钟凛想起秦烈的伤势,心里一痛,他正是恨不得自己能帮上把忙,怎么样都行。“真有需要的东西,那就别耽搁,直接告诉爷我那东西是什么,在哪里弄得到手?”他急切的问道,抓起自己的佩剑直起身来。
“在这丹螺山里,有不少颇有道行的妖怪,有个潜伏在深山地底修炼的千年蛇妖尤有修为,在这山里称王称霸,敛掠了不少绝世珍宝藏在山底的地宫内。这之中有颗举世无双的夜明珠,可驱毒褪瘴,愈骨生肌,若是能把这夜明珠取到手研做药引,会对玄火大哥的伤势大有好处。”那少年抱着胳膊,缓缓道来,眼睛观察着钟凛的表情。“不过,你倒不必惧怕,这蛇妖半月前就离开地宫出门游历了,现在地宫无主,你大可放心进去取那夜明珠。如何?你愿不愿为玄火大哥去做这件事?”
钟凛思索了半刻,心想就算真是要进那蛇妖的老巢,但那真正危险的妖怪早已游历去了,现在那妖怪的居所空虚,倒也没什么值得惧怕的。别说做这事了,只要为了秦烈,哪怕是再危险万分的事,再怎么也都要壮着胆子跑他这么一遭。于是他犹豫了一会,还是望向那俊秀少年,心一横点了点头。“那妖怪住在何处?告诉我,我这就去看看。”
“果然你对玄火大哥是真心的。”少年盯了他半晌,缓缓颔首,清澈的眸子里满是笑意。“区区凡人,倒还值得人敬佩几分。之前那样对待你,是我的不是。我这就叫人带你去那蛇妖的住处附近,到时候进地宫取珠,就全拜托你了。”
“——怎么,小哥,你见到你想见的人了没?”
半个时辰后,那个披着银黑短披风的青年倚在洞外,穷极无聊的把玩着手中的金漆木笛,看见钟凛和几个人一同出了洞来,连忙迎上去。那银蛟在这山内水涧边的岩洞内建了个舒适的洞府,对他来说是并不难找的,他带着钟凛来到这里是在一个时辰前,正巴望着在洞外等着对方付清自己的酬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