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的。臭小子,没事的。平时那么厉害,现在哭什么鼻子呢,像个小媳妇似的,丢人。睡一会儿吧?好么?可能你醒了,那草虫就回来了呢。”
不可能没事的。虽然嘴上这么安慰对方,但关翎心里却比谁都清楚。那条赤龙,渭水的龙神,很可能已经死了。
※※※
恍惚中,风声在耳边掠过,周围的云层擦过身畔,耳边传来野兽低沉的咆哮声。
钟凛知道自己已经睡着了,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又来到了那个熟悉的梦中。他又踩在了那个高可登天的白色石台之上,头顶是混浊昏暗的天空,他抬眼往前望去,那只威武庞大的青兽正静静蹲伏在他的不远处,全身覆盖着青赤皮毛,如狮似虎。看到他来了,它缓缓站起身凝视着他,锁在它脖颈和四肢上的粗大铁链也随之发出凝滞的声响。他注意到那些拴住青兽周身的铁链已经发黑,早已锈蚀,想必它已经被锁在石台上后已经过了极其漫长的一段岁月。
起初见到它的惧怕已经荡然无存,青兽深邃的眸子盯着他,在那瞬间,钟凛忽然觉得心灵深处有什么地方开始松动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它是现在世间自己唯一能信任依靠的对象。
那种奇异的吸引力让他向那只庞大的青兽走去,一步一步,随着他慢慢走近,青兽注视着他的双眸也越来越明亮。如同幻觉一般,他径直走到了青兽的身边,青兽俯视着他,随即驯顺的趴伏了下来,任他抚摩自己的皮毛和头颈。
这还是第一次,哪怕是在梦中,钟凛也是第一次亲手触碰到这只庞大的青兽。随着他抚摩着那只青兽的皮毛,不久前曾出现的软弱情感又缓缓抓住了他,在心中最柔软的一处翻腾起来。
他可能会失去秦烈,失去他一直以来最珍视的人。当他与对方紧紧拥抱,倚在对方身畔入眠时,那种全然愉悦的安心感,让他不禁觉得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灵魂深处一直在追寻的东西。随着和对方的羁绊越来越深,他越来越难抗拒那种珍惜对方,保护对方的本能,他甚至扔掉了自己一直以来喜新厌旧的念头,全然只想和那人厮守余生。
可是,现在他的直觉却告诉他,他很可能要失去那个最重要的人了,甚至他根本没有力量去保护那个人……
深深的绝望让他膝盖渐渐发软,他有些失神的半跪下去,抱住那只青兽的脖颈,把脸埋进了它厚实的皮毛中,他真的快要支撑不下去了。神经和心绪被巨大的压力撕扯得疼痛不已,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在面临失去重要的人时会如此脆弱,他感觉到自己正在身处崩溃的边缘,只差一步,就会坠入那恐怖的深渊中,万劫不复。
「……你,记得我的名字吗?」
一个深重的声音从他脑海里响起,他怔了片刻,缓缓从青兽的皮毛间抬起头来,那只青兽正在注视着他,清澈的瞳孔中倒映着他的脸。
自己不知道,自己也不可能知道。钟凛的心中刚出现这个念头,却猛然想起了在华麟阁第一次碰见梁征时,人类模样的对方对自己说过的话。那天他在那个房间内看到了一只铜铸圆盘,那上面铸造着的兽形惟妙惟肖,与面前的青兽并无二致。对,他想起来了……那个名字……
「如狮似虎,咆哮奔腾,形貌慑人,是为梼杌……」
梼杌。他喃喃低语出这个名字。那只青兽怔了半刻,深深注视着他,片刻,一种极度的喜悦瞬间闪现在它的眼中,片刻,它猛然仰头一声长吼,吼声磅礴壮阔,苍穹震颤。洁白的石台在颤抖,环绕它周身的铁链在颤抖,钟凛不禁瞪大了双眼,眼睁睁看着那些粗大的黑色铁链上的锈痕开始剥落,然后,那些看似牢不可破的铁链开始以眼见的速度迅速朽烂,化作飞灰,渐渐弥散在风中。
那只青兽仿佛卸去了周身的重担,昂首撑起身体,雄浑壮阔的吼声不断回荡在洁白的石台四周,其中掺杂了无尽的狂喜和愉悦。半晌,它阔步靠近钟凛的身边,俯首深深凝视着他。
「别再忘了我的名字。」
那个声音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钟凛不敢置信的怔怔望着俯视着自己的庞大威武的青兽,他意识到那个声音是它,是它在和自己交谈。那只青兽的眸子倒映着他惶惑的眼睛,他的眼中也倒映着那只青兽威武慑人的轮廓,在那瞬间,他突然意识到这只青兽已经自由了,一种奇异的轻松感从周身升起,就仿佛感到自由的是他自己一样,他觉得心中的压抑和疼痛突然一扫而空。
「别忘了我是谁,别忘了你自己是谁。」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那只庞大青兽的眼眸温柔而专注的望着他。他呆呆的盯着青兽的眼眸,在那刻,他甚至有一种正在窥视自己镜中倒影的错觉。
「——记住,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永远不要忘了这一点。」
那句话的尾音刚落,他的心脏突然像被人攥住般狠狠一痛,瞬间传导周身的剧痛让他骤然惊醒了过来。
他抬眼望去,洞外的天空已经现出鱼肚白,洞内的火堆烧得只剩下几星火苗还在闪烁,原本呆在身边的关翎不知去向。他呆滞的摸了摸胸膛,对刚才的疼痛心有余悸,但那剧痛在他清醒的那一瞬间就如幻觉般消退了,除了胸腔有些闷滞,一切如常。
只是个奇怪的梦,没什么。钟凛皱眉深呼吸了几下,努力说服自己,安定着自己咚咚狂跳着的心脏。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在这种时候陷入胡思乱想。
被那个梦扰得几乎没了睡意,他揉了揉眼睛,轻手轻脚跨过火堆,视线投向不远处睡着的叶翔和他身边的鲛人。那个鲛人虽然纤弱,但在睡梦中,倚在叶翔身边的他却露出了一副安心而幸福的表情。钟凛很明白,这两个人彼此相爱着,互相依靠和扶持,叶翔保护着柔弱的银绡,银绡也同样信任着叶翔,无论何时,只要两人厮守在一起他们就心满意足。
可自己和秦烈又如何呢?他走出洞外,遥望着远处泛白的天空。他很清楚,自己和秦烈不是那种互相依存着的关系,仿佛两个人都能独立于彼此而存在,两人间的关系像是更接近于一时兴起的欢愉。可如果仅仅是寻求情欲的欢愉,两人之间的羁绊并不会如此深刻,甚至让秦烈愿意冒着生命危险让自己逃走,为了保护他而抱着甘愿赴死的觉悟……
他爱上了那个人。他闭上眼睛,第一次如此清晰的察觉到了这件事。
他抬眼环顾四周,岩洞外是一片茂盛的树林,周围都是参天的古树。脚下是堆积的落叶,野兽踩出来的小径斜斜通向树与树的深处,他没有听到任何人声,只有几声零星的虫鸣。
他从来没有这么迫切的想见到秦烈。他想知道对方是不是还活着,无论如何,他都想再一次见到对方的笑容。可能失去对方的迫切恐惧就如同一种强大的驱动力,推着他走向树木深处,漫无目的,他并不知道对方会在哪里,但是一直只呆在那个山洞内等下去,他真的会发疯的。
越走越深,就连隐隐泛白的天空也被茂密的树冠遮得只剩一线,他踩着脚下湿润的落叶,在一棵茂盛的大树下停了下来,皱眉扶住树干,狠狠一拳砸在一旁的树上。那种自我厌恶的感觉像幽灵一样抓住了他,如果连自己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算什么男人。不禁无法保护,而且连守在对方的身边都做不到。他咬紧了牙关,心乱如麻。
“哟。这位俊俏的人类小哥,一个人在这座山里胡乱徘徊是很危险的。”
一个轻佻的声音突兀从他头顶的大树上传来,钟凛抬起头来,愕然发现粗壮的树枝上正斜倚着一个青年,细长的眉眼中带着几丝玩世不恭的散漫气质,披着件银黑相间的短披风,手上握着一只金漆木笛,漆黑的眸子饶有兴味的瞧着他。
“我……我在找人。”没想到会在这种深山老林里碰到其他人,钟凛愣了愣,后退半步,眼睁睁看着青年轻巧的从树间跃了下来,足尖轻轻落地,抬头对他笑了笑。
“跑到这座山来找人?这座山里可没有凡人哦。”那个青年唇角微微一扬,把那只木笛别在腰带上,俯身凑近了他打量着。“如果要找妖怪的话,倒是至少有个上百只吧。”
被青年好奇而毫不避忌的轻佻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又没什么兴趣接下对方的话头,钟凛反感的往后挪了挪,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等等,小哥,我知道你要找谁。”那个青年看他要走,连忙嬉皮笑脸的拦在了他的身前,他的身形轻巧灵敏,如同幻影,把钟凛截了个正着。“我见过你,小哥,在之前那年轻狼王白啸的行宫里见过你。我知道你和那条渭水的赤龙在一起,可……我看他现在没在你身边,我在想,你该不会是要找那条龙吧?”
“……怎么,你知道他在哪里?”钟凛愣了愣,怀疑的盯着面前的青年。青年眯了眯眼,唇角挑起一抹愉悦的弧度,伸手搭上他的肩,轻佻凑近了他的耳边。
“我当然知道他在哪里喽,小哥。你要是愿意把身上最值钱的东西给我当作报酬,我就带你去找他。”
第五十三章:恶梦
“……你要什么?”
钟凛警惕的抱起胳膊,本能的上下打量了那个青年一番。虽然对方举止轻佻,言行也不见得稳重,但他却在对方身上看不出什么恶意的气息。他决定暂且听听对方的要求。
“珠宝,钱,或者任何珍贵的东西都可以。”青年笑着凑近他的脸,近距离盯着他,眼中闪过一丝狡猾。“我看小哥你也是个爽快人,带路归带路,总不能让我白跑一趟,是不?”
钟凛怀疑的瞥了对方一眼,皱眉翻找了一遍周身,但什么都没发现。他出来的匆忙,除了腰上本来就佩着的宝剑,连几钱碎银都未曾带在身上。“爷我身上没带什么值钱的,若是你真的带我找到了他,到时候自有报酬给你。”他盯着那个青年,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和对方交涉。“如何?绝不会赖账。”
“不收报酬,就什么都不干,这是我的规矩。”那个青年轻佻扬起眉,对他一笑,转身就要扬长而去。“小哥如果真的什么都不愿先给,就不要后悔。没我带路,你恐怕再也找不到那条赤龙了。”
“等、等等!”根本毫无选择,只能病急乱投医,钟凛咬了咬牙,还是急步上前一把抓住了青年的胳膊。“我……我们可以商量的。”
“哦,怎么个商量法?”那个青年转头注视着他,上下打量着,唇角的笑意更甚。“小哥你还藏着什么值钱的东西没给我不成,唔?”他微微眯起双眼凑到近前,手指轻佻捏住钟凛的下颌,指尖饶有兴味的轻柔抚过对方的唇角。“要是小哥你身上真的什么都没带,看小哥你挺俊俏,要谈报酬,我倒不介意你直接用身体来付……”
“去你妈的。”察觉到对方搂上自己腰的手不安分的往下摸去,钟凛眉头一皱,一把抓住那只手。“老子好好跟你谈条件,不要给脸不要脸!”
“选择权可在我这里,人类。”那个青年俯视着他,虽然带着笑容,扬起的唇角透出一丝冷意。“我也在好好跟你谈条件呢,这是唯一的……哎哟!”
他的语调结尾突兀的变成了惨叫,青年痛苦的弯腰蹲了下来,因为钟凛给他的小腹狠狠来了一膝盖,随即一剑柄凶狠砸上了他的脊背。
“奶奶的,敬酒不吃吃罚酒的玩意儿。”钟凛骂了半句,伸手粗鲁扯起对方的衣领,一拳揍向对方的脸把对方揍翻在地,一脚踏上青年倒在地上的身体用力碾了下去,又余怒未消的狠狠踹了对方好几脚。他本就郁闷难当,刚好来了个沙包,更是毫无忌惮的又踢又打,把愤怒统统发泄在了那个陌生人身上。
“——住手!住手!啊啊啊啊啊!你怎么打人!不许打脸!”青年惨叫着,一把抱住自己的头缩成一团,左右逃避着他的拳脚相加。“好好好,我都说了!都说了!我带路就是了!”
“怎么,你这就愿意带路了?”钟凛扯住对方的衣领,没料到对方会这么软骨头,举起的拳头突兀停在了半空。青年小心翼翼的从捂住自己脸的手指缝里窥视着他的脸,委屈又小心的点了点头。
“……是这样的,这里是丹螺山,这座山偏远幽静,没什么人烟,大部分住在山里的都是些修炼的妖怪……好久都没见过凡人了。”半个时辰后,那个青年鼻青脸肿的在前方一边带路,一边回头瞥着钟凛说道。他们深一脚浅一脚的穿过茂密的树丛,沿着山间野兽踩出的小径往密林更深处走去,天色渐渐亮起,鸟儿在路旁的枝头上鸣叫起来。
“那,你又是什么人?快说!你怎么知道那条赤龙在哪?”觉得对面前这个动不动就占人便宜的人不能客气,钟凛只粗鲁的用剑柄狠狠戳了戳他的脊背,喝问道。
“说就说,不要动手动脚好呗?”那个青年跳开几步,满脸忌惮的瞅他。“我是住在这附近的妖怪,就靠这些四处打听来的情报赚点钱花。没想到小哥你生得一张俊脸,却是个心黑手狠的料儿……”
“少罗嗦,快告诉我你怎么知道那赤龙在哪的?从哪打听来的情报?还有,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统统招出来!”钟凛瞪了他一眼,举剑作势欲敲他,那青年慌忙躲进一棵树后,伸出头来小心翼翼看着他。
“我不久前在树上亲眼看见那只标致的银蛟带着那条赤龙回来了,那银蛟在这山里有个居处。至于我……我嘛,我叫柯云,看我这么人畜无害,又不喜欢暴力,肯定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妖怪啦,是吧?”
说的倒也是。钟凛思忖道。真正凶悍的妖怪才不可能这么弱,面前这家伙对自己根本算不上一丁点威胁。“好了,那快带路!”他喝道,把那青年从树后扯出来往前推了一把。“放心吧,找到了人,到时候肯定少不了你的报酬。”
“那小哥你到时别赖账。”那青年心有余悸的看着他,示意他跟住自己,加快了步伐往前走去。
※※※
「玄火,我们以后一起生活好不好?」
「怎么了,玄火?你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你呢?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我会永远保护你的。」
如同重重堆云般盛放的霞色花树下,那个身披青甲的英武青年闲适的倚在树边,抚着身侧白虎的头颈,对他晃了晃手里系着红绦的酒壶,脸上的笑意温柔而明亮。他披着赤色大麾坐在青年对面,遥望着浮世万千灯火,青年为他在手中朱色的酒盏中斟满了美酒,他们对饮三杯,相视而笑。
「冥鸿,你想生活在人间?就我们两个?」
「人间有什么不好?看看我们头顶这一树如同朝霞的桃花,开得多好看呐。天界可从来没有这种美景,不是么?今后,我们两个一起活下去吧。」
「你值得我相信吗?大好的时光,你全挥霍在了战场上,一身血气纵横,战场就让你那么愉快?」
「不要生气嘛。有了你,我以后会收敛的。我爱你,玄火,今后,心中也永远只有你一个人……」
他扬起唇角,一饮而尽酒盏中的美酒,青年笑了笑,专注的凝视着他,扔开手里的酒盏倾身靠近,两人的唇柔柔相触。那只朱红的酒盏滚落在地上,酒盏中的残酒倒映着凡世万千繁华之景。
那个人的体温,即使相隔千年,同样是无比清晰,那种温暖的触感仿佛刻进了灵魂里,叫人再也难以忘却。
「——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冥鸿,你这是篡逆!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吗!」
「我不怕死,玄火。苍天无道,我根本不惧那些昏庸的上神!我不在乎以后的世人怎么看我,我只笃信自己的信条,我无愧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