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夜话(二)——Gerlinde
Gerlinde  发于:2013年12月06日

关灯
护眼

或许自己真的是喜欢上这个家伙了。凝视着青年熟睡的侧脸,他想。若是他答应对方的要求,和对方一起去京师,抛开一切只与对方厮守,这样的生活,又会如何呢……

门轻轻被敲了三下,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有些狐疑,直起身来,伸手帮青年盖好身上的被褥,披上外袍走到门边。正是午夜,这种时候会是谁?是这房间的主人,还是喝醉的其他恩客?

“大人,这是我家主子要我交给您的东西。”

他伸手启门,出乎他意料的是,一个穿着墨色劲装的人正伫立在门口,看他开了门,微微躬身,递来一张用红帛裹着的拜帖。秦烈皱起眉,他不记得自己之前结识过什么人,这拜帖是送错了么?他信手抖开那红帛,展开拜帖,迅速浏览了一下内里的行书,怔了片刻,视线自然而然落到那张拜帖的落款处。

梁征。

他确实听过这个名字,但对这个人完全没有任何印象。扬了扬眉,他抬头质疑般的望了眼那送拜帖来的人,那人却只笑了笑,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我们大人邀您今夜去小酌一杯,还请您赏光。”

“荒谬,我不会去的。”抱起胳膊,望了眼身后还在熟睡的青年,秦烈拧起眉关,语气满是不耐。“我根本不认识他。”

“我们大人说,让您仔细看看那裹着拜帖的红帛,您就会明白的。”那人对他躬身,语气谦恭的说。

秦烈瞥了他一眼,轻哼了一声,信手抖开那块红帛,所见让他顿时怔在了原地。绢帛火红的底面上,用朱银丝线密密相织,精绣出了一只在云中盘桓的赤色巨龙,绣相巧夺天工,红银相衬,极为夺人眼球。

他的手指不易察觉的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用力紧紧攥住了那块红帛。唇角紧绷,他抬头盯向那个正在热切望着自己的人,眼底带上了一抹森冷。

“……让他等着,我现在就去。”

第四十五章:夜会

室内的烛火明暗不定,沉香木的气息在纱幔遮罩的室内缓缓拂散,沉敛的香气中又裹挟了些花草的芳香。玄服玉冠的琴师安坐在房内一角不时拨动琴弦,清雅动人的弦音不时惹得几个倚在榻畔的盛装女子微微颔首,一旁有位明丽女子观望许久,又抱瑟与那琴音遥遥相合,琴瑟和鸣,颇为自乐。

偌大的室内靠窗安放着一张铺就云锦的乌木琉璃榻,榻上的锦面精绣着缠枝瑞草的图案,边上滚着庄严华美的银白卧云,映衬着倚在榻上的那人身姿更发卓尔不群。两位娇美的侍妾正闲闲靠在榻畔那人膝上,姿容皆极为妍丽,虽是人类外表,但两位女子的眸子却都是湖水般的柔婉浅碧,体态纤细,仿佛弱枝垂柳。

“大人,今夜好无聊啊。”其中一个侍妾低声道,仰头望向那个俯视着自己的男人,浅碧色的眸子水光潋滟。“我们怎么不出去逛逛?”

“别急,今夜有客人。”男人扬起唇角,手指挑起那侍妾仰起的轻巧下颌,注视着她的眼神充满惜宠,却不见一丝情感,仿佛正在注视着一尊精巧华美的艺术品。“再等等,他就来了。”

“今夜的客人又是谁?”另一个侍妾跃跃欲试的问道,在男人膝上撑起身子,倾身如同灵猫般攀上他的肩头。“若要还是之前那些无聊透顶的俗世郎君,那可真太无趣了。”

“今夜的客人与平常来的都不同,紫苏。”那个男人的眼中掠过一丝笑意,倚上榻畔,单手撑着下颌,视线投向那位抚琴的琴师,仔细倾听着渐入佳境的琴音。

“大人,他来了。”

那个侍妾微微一愣,还想再问,一个穿着青服的仆人却已然站在了门口,轻轻躬身一礼,为身后的人开门。

一个高挑的青年倚在门口,身着黑色蟒袍,视线森冷而略带警惕的环顾了一圈房内,整了整衣袍,他望向那倚在榻上的人,微微施身颔首,自顾自找了地方落座。虽是行礼,但举止间不见一丝卑怯,仅仅如司空见惯般淡漠从容,带着隐然的傲气。

斜倚在榻边的人轻轻笑了笑,懒懒抬手撩开遮罩在榻前的纱帐,含笑望向那个青年。那是个身着墨色中衣的男人,肩上搭了件华美辉映的金色缎袍,深邃眉目,一双眼睛深不见底,寒若深潭。注视着青年,他绷紧如同弓弦的唇角微微上挑,虽带着三分笑意,却依然消解不去周身那股不怒自威的迫人气势。

“好久不见,玄火。或者,我该用另一个名字称呼你?”

角落里抚琴的琴师铮然停曲,室内寂静了半晌,男人饶有兴味的凝视着秦烈,漫不经心的揽过倚在身边的美妾,缓缓开口。

“不过只是个称呼罢了,不必在意。或许我们确实很久未曾见面,可我对阁下并没有什么印象。”秦烈微微扬眉,唇角生硬的挑了挑,刻意忽视了对方语气中的讥讽。“既然阁下知道我的本名,又托人把那红帛交托于我,想必并非常世之人。可你实在面生得很,梁征。”

“你不能一眼认出我,无可厚非。”那男人抚了抚身边美妾的头发,微微一笑。“我也差点没认出你。这黑发黑眸,一身寻常人类装束,渭水龙君大人究竟玩的什么把戏?”

他撑着下颌,唇角扬起的那瞬间,那双注视着秦烈的眸子中的墨色迅速褪去,下一刻,那双沉实深邃的黑色眸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如同灿烂流金般的妖异双眸,灼灼发着光华。

“不知道梁征这个名字,无妨,我原谅你。但若是提起北荒章尾山,你大概就会明白了吧,赤龙。”

那个男人的手指漫不经心的敲了敲榻畔,虽带着笑容,但话中隐隐夹杂着讽刺的意味。秦烈怔了半刻,张口欲言,话语却生生哽在了喉头,视线紧紧盯视着那个男人,缓缓绷紧了唇角。

他的印象中隐隐有梁征这个名字,只记得名字,在他心中只是个单薄的符号,这是那白凤凰曾提起过的人,这是他们要找的人。但当对方主动邀请他时,他却已经隐隐意识到了对方的身份恐怕不同寻常,他们要找的人,不会单单是一个叫梁征的凡人。他早该考虑到,一个比百年来专精于医术和疗愈的白凤凰更知悉药理之人,那人肯定不是个寻常的商贾,但……

章尾山。他赴约的途中对那梁征的身份思虑许久,却惟独偏偏没有想到这种可能。

那清璃不是说了谎,面前的人确实精通世间医理,或许连世间名医也不会比他更为洞悉这世间万物的精妙之处。不仅世间万物,哪怕是更为壮阔的星辰起落,沧海涨衰,日月交汇……这些事物的玄妙都全然握在面前人的掌中,皆因他正是与天地混沌共同诞生,视日月如同嫡亲手足。在过去的几千年中,狂傲不羁,曾经放言神州大地对他来说,不过是虚浮在沧海间的一捧黄土。

难以想像,这个人会在这种凡世出现。秦烈皱紧了眉关,盯着那个散漫倚在琉璃榻上与侍妾说笑的男人,背脊缓缓爬上一股凉意。

那还是千年前,他还未曾来到凡间,曾听闻当时在天界众神祗之间,有一个各各心照不宣的秘密。任那些散仙四处漂泊,周游神州,精进修行,再艰险的峰峦绝顶都丝毫不放在眼中,但唯独有一个地方,他们是绝不会靠近的。

那个地方,便是一座名为章尾的神山。它孤独伫立在直逾天边的西北极寒之地,山壑百转千折,冰雪积结,寒风凛冽,幽冥无日。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惧怕的并不是这座山的狂风暴雪,也不是这座山的险峻峰峦,而是正在这冰冷幽暗的山中潜藏盘踞着的,一位与天地混沌共同而生的上古神祗。

衔烛之龙。他盘桓在深山之中,与天地同寿,强大到足以控制星辰日月,四季更替,相传每当他睁开双眼时,世间即被无上光辉所照耀,而当他闭上双眼时,世间就会陷入一片冷寂的漆黑之中。正因为如此强大的力量使人忌惮,当时另一位曾经以身躯支撑天地的巨神担心在自己逝去后,再没有人能制约这位狂妄而世间无可匹敌的神明,因此,为了神州大地的安宁,相传他们之间立下了一个赌约。

没有人知道赌约的内容是什么,但最后,衔烛之龙输了这个赌约,被封印在了极北之地,远离人世的章尾山中。那是世间最为荒凉黑暗之地,被赌约所蒙骗的他暴怒难当,但被上古神明的封印所困,他只得被迫蜃伏在那冰冷孤寂的山中,陷入了永无止境的孤独长眠。

秦烈也仅仅见过这位神祗一次,仅一次,惊鸿一瞥,那印象便难以磨灭,永生难忘。

孤高,强大,即使被封印压迫周身,仍然能清晰感受到这位神祗体内蕴藏着的庞大而令人颤栗的力量,源源不断,如同扑面而来的狂暴浪潮,怕是寻常那些不入流的散仙一伫立在他面前,就会立即被那股威压而强横的力量生生碾作尘灰,魂飞魄散。

“……你不该在这里。”

沉默了许久,秦烈倚在身后的那张乌木靠椅上,眉关锁紧,努力回忆着对他来说印象已经极其稀薄的岁月,抬眼望向那个男人。“我记得你。你本该是在……”

“没错,我本该还被那该死的封印牢牢锁在深山中,牢牢锁在那个荒凉寒冷的鬼地方。”

倚在那个叫梁征的男人身边的两个娇媚女妾听完他的话,眼波流转,低声笑了起来。梁征打量着他僵硬的脸色,缓缓舒展眉关,像看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微微眯了眼睛。

“玄火,你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没人知道我早就离开了那个地方,如果消息走漏出去,天庭的那帮老不死恐怕要闹得一团糟,惶惶不可终日。我倒不惧他们那帮残碎骨头,不过,若是他们对我的目标横生阻截,这倒是很麻烦的。”

“……你,究竟想干些什么?”秦烈盯着那个带着不羁笑意的男人很久,扬起眉,审慎的低声问道,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你在这种凡世,这种烟花之地隐匿身份,甚至冠上凡人之名,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梁征缓缓在榻上坐正,望向秦烈,信手拾起榻边的酒盏,慢慢啜了一口。

“我只为了寻找一个人,一个不能被上界知道,他有可能还活着的人。好好听好,赤龙,我愿意屈尊告诉你,是因为你现在是唯一可能会派上用场的人。”

他直起身来,示意身边的侍妾为自己斟酒,考究的缎袍随之垂地,袍面上刺绣的翠池狮子鲜亮跃动,仿若活物。

他原本墨黑的发色如同凡人的外表般消逝无踪,那垂落在膝上的发丝如潋滟沉淀的鲜血般暗红。本是带着浅浅风霜的深邃五官在榻前的纱帐拂动间悄然而变,倚在榻上的男人剑眉入鬓,五官刚毅俊美得有如神祗,周身环绕着森然的威权气势,眼神中飞扬着露骨的狂傲,俨然一副斜睨天下的霸者之态。

※※※

是啊,我本该还被困在那个让人疯狂的鬼地方。

你以为我怎么摆脱身上的封印和枷锁的?千年,万年,我被封印束缚在那严寒死寂的章尾山中,挣扎过,狂怒过,但哪怕我的力量足以使天地撼动,但却破除不了加诸在我身上的顽固枷锁。你知道那是怎样的绝望?千万年的孤寂,千万年的煎熬和折磨,我曾发誓如有一日挣脱封印,一定要毁了神州大地,把那个家伙不惜用卑劣的欺骗手段也要庇护的珍宝碾为焦土!

可时间又是多么残酷啊,我的生命漫无止境,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就连恨意也被慢慢蚕食消磨得干干净净,最终,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空寂和绝望。

我一直呆在那极北之山中,被世间遗忘,也遗忘了世间的一切。直到有一天,那个人攀上了章尾山的山巅,在千万年的岁月中,我第一次见到了自己以外的人。

准确的来说,他并不是凡人,而是位半神。那次,他与东海的火狻猊在云间缠斗了三天三夜,最后终于击败了它,却耗尽心力,失足落到了章尾山中。他在山间四处寻找出路,却意外发现了我被封印在其中的山洞。

你知道他有多蠢吗?他想办法吵醒了几乎已经屈服于绝望,正在沉眠中的我。我很恼怒,他却笑着和我搭话,问我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长久的孤寂实在太过致命,我开始慢慢开始和他交谈,想来也有趣,他明明是位半神,却满口都是人间的事。

我问他,人间就那么有趣么?他笑了笑,说人间有很多好玩的事,人间的美酒很好喝,人间的饭食味道不错,人间女子也漂亮善解人意,还有,人间的桃花总是开得很好看。

我们聊了很多事,从征战谈到武器兵戈,再谈到各种各样的世间逸事。作为半神,他有一种奇异的才能,无论是多么老旧锈蚀的武器,一旦经过他的手,都能如同被注入灵魂般重获新生。他捡回自己当初与狻猊争斗时弯折的弓,坐在我面前抚摩着它,随着他的手抚过弓身,那断裂的弓身渐渐变得光滑强韧,就连弓弦也焕然一新。

他本想带着那张弓出去狩猎,带回猎物和我分享,但章尾山根本不是能让平常野物活得下去的地方。那里究竟有多么荒凉,多么寒冷,多么黑暗,根本靠言语是无法形容的,玄火,你还年轻,或许你只有亲身感受一下才会明白。

于是我们只呆在一起谈天。他几乎整日都在那个冰冷的山洞中陪伴着被封印的枷锁所困,丝毫不能离开半步的我。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和狻猊争斗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他想下山了,走之前,他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走。

我当然想。千万年来,我只要清醒的时候,都在想着该如何离开这个冰冷残酷的囚牢。但周身的封印,那远古巨神的庞大枷锁的力量依然留存着,让我动弹不得,我甚至根本不能离开被囚身其中的山洞。最后,我告诉了他封印的事。

他看起来很生气,甚至比我本人还要生气。他说谁也没有资格剥夺另一个人的自由,这样太残酷了,他说他要帮我破除那个封印,让我重新自由。

对他来说,当然不可能。那是我本人都无法挣脱的封印和枷锁,更别提只是半神的他。可他就是下了决心,根本不听劝。他花了几个月把整座章尾山翻了个遍,踩过每一寸冰冷的土地,攀过每一座苍白的险峰,渡过每一条结冻的山涧,终于找到了巨神当初为了封印我而在章尾山中钉下的七根玄铁云柱。那七根云柱牢牢把固定在我身上的枷锁钉在章尾山底,上面加诸了远古的强大封印,因此即使我的力量能把整片连绵不绝的广博山脉顷刻化为焦灰飞尘,也难以将禁锢我的章尾山撼动分毫。

虽是找到了钉下封印的地点,但他的力量根本不足以完全毁去那七根云柱,它们都是上古淬炼出的天界玄铁而制,上又加诸无可撼动的法力,我根本不怀疑身为半神的他甚至连一个指头都碰不到它们。

他看起来很沮丧。我却并没有沮丧,因为我根本对他能破除封印这件事没有任何期望。后来,他也无计可施,只得自己离开。离开时,他说他会再来看我。

我相信了,但他却很长时间都再没有来。我非常失望,他是唯一一个在千万年的岁月间与我开怀畅谈,对我毫不畏惧,在这冰冷的牢狱中陪伴过我的人。我对他的背信弃义非常恼怒,但却无可奈何。试问,谁会愿意再来这种毫无生机,死气沉沉,不分四季,终年都被黑暗和风雪所笼罩的鬼地方?

一年又一年过去,岁月如同一潭死水,在我就要完全死心的时候,他却真的又回来了。这时我才知道他根本没有背信弃义,他只是连自己都自身难保。

他再来的时候,带着一身伤,笑容却依然如同当初见面时那么灿烂明亮。他一边给自己裹伤,一边大笑着告诉我他惹怒了天界那帮虚伪造作的混蛋,如今从牢狱里潜逃出来,又记起和我的约定,就特地跑了好长的路,再来了章尾山。

我无法想像,一个区区半神竟会把天界那些自命不凡,眼高于顶的神祗们激怒到如此程度。他身上伤得已经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鞭伤和镣铐的勒痕在肌肤上纵横交错,让人很意外他还那么有精神。我问他究竟做了什么,他却只笑,摇头说他冒犯了那些高贵上神们看得比命还要宝贵的可笑尊严,如今正被上界通缉追捕,潦倒得要命。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