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个来骗钱的。”他对旁边一个家丁嘟嚷道。“知府老爷这榜一贴出去,来的都是些杂七杂八三教九流的人物,骗一笔就想走,谁知道防不防得住刺客。”
“你说什么?”看他瞥着自己的眼神满是不屑,钟凛还从未被人看低到如此程度,不由得一恼,上前就去拽他衣领。“少狗眼看人低,老子一定会逮住那关楚川给你瞧瞧!”
“——刚刚你说什么?”
那管家气得脸色发白,还未开口回骂,那旁边一个高大健壮的汉子却先径自开口了。斜了一眼钟凛,他和旁边的几个同来的人都大笑起来。
“这小子说他要逮关楚川!”
那满脸胡须的壮汉重复道,又引起周围人一阵哄笑。“小子,果真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你可知道那关楚川是何等人物么?”他和周围的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满脸鄙夷的瞥了他一眼。
“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要暗中偷偷摸摸的鬼祟之辈罢了。”钟凛松了那管家的衣服,上前几步,盯向那汉子,语带挑衅。“你们本是习武之人,还瞻前顾后,怕这怕那的,不觉得拂了自己脸面么?”
“小子,猖狂什么?”那汉子拧了粗眉,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那关楚川不是你这种黄口小儿就能逮住的,也只怕你今夜守宅时撞见他,顺势被摘了脑袋去,到时看你还敢如此夸口么?”
“这位公子可能有所不知,那关楚川确实是个有真本事的人物。”旁边一个青年怕两人打起来,连忙上前拦阻。虽然他看上去相貌平凡,但丢进这堆莽汉里头也算是长得稍稍清秀些的。“你可知道那关楚川的伎俩?劝公子不要唐突为好,我们都是想赚些金银,不想把命折将在此。”
“那姓关的真有那么可怕?我看无非是闲人听风就是雨,随口传闻出来的吧?”钟凛心有不屑,但不好拂了对方的面子,多少收敛了些语气里的火药味。
那关楚川他也是听过的,原来时常在街巷厮混,偶尔会听到那些评书先生拍板说些志怪奇异之事,这其中就有关楚川其人的传闻。都说这关楚川来无踪,去无影,专诛那些高官贵贾,仗势欺人之辈,去前必投拜帖,让对方安排后事,即便对方惶然畏惧,让守卫把自己的宅子围个水泄不通,那关楚川照样如探囊取物般取了目标项上人头,在宅中的其他人还没有发现他在何处之前就翩然离去。
这般奇人,自然有些奇事传扬开来。这几年,京师有个姓陈的羽林将军,执掌宫中禁卫,又倚了自己当丞相的父亲威权,自然跋扈傲慢,不可一世,不知做了多少欺男霸女,离心离德的事。后来他在歌台取乐时,却猛然看见一张殷红拜帖压在自己的桌脚下,身旁花魁乐师都未见有生人入室,不知何时有人将它放在了那处。那帖自然是那关楚川写的,扬言三日内就要取了他命去,那将军自恃勇武,但也不免心虚,当夜就住在了羽林营中,由属下精锐拱卫身侧,片刻未离。
但到了第三日,他心中松懈了,认为这关楚川畏了这羽林军威势,不敢再来,因此就命属下带了乐师舞女,在营中载歌载舞,以此奚落那刺客无胆。不过,即使是邀人作乐,那些他的精锐近卫也始终未离半步,一夜过去,营帐内外都守了耳目保护。
第二天清晨,宫中的官员来宣这将军入宫,进营帐之前还一切如常,执勤的士兵都说未曾见到外人,那官员一撩帐帘却吓得险些坐倒在地上,那将军倚在席上,臂膀里还拥着宠爱的舞女,衣襟敞开,那颈上赫然一条横贯血线,早已干涸。那舞女听到响动,方才缓缓醒来,一看前一夜还对自己惜宠不已的将军早已身体冰凉,吓得当即昏死了过去。
然后这关楚川的名声就此传开了。一时间高官贵贾人人自危,但那关楚川却也有恩义,从未诛杀过清官忠臣,手下刺杀的尽是那些高官厚禄,为富不仁之辈,这般作派,自然在街巷民间传得沸沸扬扬。
这人虽离奇诡异,但钟凛却向来只把这事当故事听,毕竟京师遥远,谁也不知道那羽林将军是不是真是那刺客所杀,说不定是夜夜春宵,生活过于浪荡,猝死在了床榻之间也尚未可知。
“这可并非只是传闻,公子。”那青年看钟凛有些不屑,只得耐心解释道。“我们长期在江湖上跑腿讨生活,这些事还是知道的。那关楚川不知手上带了多少血案,江湖间也有人悬赏重金,只为弄清他真实身份,但却应者寥寥无几。虽说那关楚川的行踪时常出现在各地,但他行为诡秘,见首不见尾,哪怕他一次接一次投拜帖取了目标项上人头,却从没有人撞见他究竟长什么模样。”
“没错!”那旁边的粗横汉子高声说道。“谁都没见过他长什么个样子,依我看,这人这么吊诡缥缈,莫不是妖孽,不是寻常人类?”听他粗声一说,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交头接耳闹哄哄响成一片。
这话倒是提醒了钟凛。寻常人只会把那汉子说的话当玩笑,可钟凛是亲眼见过那些常世之下的妖异之物的,这就不能只没心没肺的同那些武夫一起大笑几声就作罢了。
如果那鲁莽汉子说的都是真的,那这事情倒真有些棘手了。他坐上府门前的石头台阶,思忖道。只好等秦烈回来,若是他,说不定能发现什么。
第二十二章:灭烛
坐在石阶上等了半天,太阳渐渐落下中天,钟凛坐在石头台阶上枯等,不免觉得无聊。他本想进知府宅子大门里头瞧瞧,但一看里头人头攒动,家丁和莽汉混作一堆,便断了这个念头。
“公子,不嫌弃的话,我这还有些干粮。”
那之前劝架的青年坐到他身边,伸手给他递过半只用布裹着的油饼,他正觉得腹中饥饿,伸手就接了。
“我和我大哥来这里,只为赚些度日的银两。”那青年看他伸手接了,笑了笑,自顾自开口了。“若不是万不得已,真不想惹这些麻烦。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老子姓钟。别公子前公子后,随便称一声兄弟就行。”钟凛咬了一口那饼,觉得味道不错。“你呢?”
“我姓方。”那青年有些羞涩的笑了笑。“刚才和你险些吵起来的就是我大哥,他虽脾气暴躁,但人不错的,公子不要生气就好。”
“算了,我气量没那么小。”钟凛瞥了他一眼,晃了晃手里那被他咬了好几口的饼,挑起唇角。“味道不错,谢谢你,方家兄弟。”
那青年脸红了红,刚想接口,身后那个本是和同伴说笑的莽汉却走了过来,贸然拍了一下钟凛的肩头,对他点头打了个招呼。虽说那青年说这汉子和自己是兄弟,但这莽汉一脸胡须,高壮粗犷,这青年却文秀羞涩,怎么说也不像是两兄弟。钟凛打量了一下两人,忍不住在心里犯了嘀咕。
“兄弟,方才多有得罪。我只是听你刚才谈起那关楚川意有不屑,我脾气也冲,才忍不住与兄弟争执起来。”看钟凛没接口,那汉子径自在他身边坐下,开口笑道。“不过说句真心话,要和这关楚川接触,这事多有危险之处,兄弟就算心里真想将他抓到手,还是斟酌一二,多考虑考虑保命的事才是。”
“保命?”钟凛嚼了几口那饼,生生咽了下去。“你多虑了吧?这关楚川要说杀也是冲着那知府老爷来的,就算实在是对付不了,我们尽力了,这也关不了我们什么事。”
“看来钟大哥有所不知。”那青年和他哥交换了一下眼神。“那关楚川行事诡秘,无踪无影,要说他已经出现了那么多次,总有些守宅的家丁能见到他的身影模样吧?但直到现在,都没有什么风声传出来,这怕是……”他的手轻轻划了一下自己的脖颈,语调有些畏惧。“怕是见过他的人都被他杀了。所以,若是真的一不小心看到了他的模样,还是斟酌保命的事为好。”
“还有这等事。”钟凛皱了皱眉。“若是真一个不巧,撞见了那关楚川的模样,这本是无辜无心之举,那人却会动杀手,难不成这关楚川实在是丑?丑得不能让人看是怎么的?”
听他一说,那两兄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无论如何,不管他丑也好,美也好,我都不做那一窥他真面目的非分之想。”那汉子笑道,取下腰上挂着的水壶递给钟凛。“兄弟,祝你今晚平安无事,明天咱们都能拿点银两。”
看来这哥俩倒都是热心肠的人。钟凛接了那水壶喝了半口,对那汉子笑了笑。“好,说定了,要是拿到了钱,兄弟到时候回请你一杯水酒。”
“哎,说了要算话!”那汉子一听高兴了,又狠狠拍了他肩头一把,片刻他的眼神掠过钟凛肩头,愣怔了半会,伸手用大拇指指了指他身后。“兄弟,怎么,那人找你的?”
钟凛回身一看,站在不远处的石阶上看着这边的正是秦烈,这人不知何时已经来了。秦烈出门前换了身平素无花的墨黑袍子,只有袍边上用双股银线滚了丝绦流云边,虽是简单朴素了些,但剪裁合度,倒也颇适合他。钟凛发现他自从来了上郡后就穿得朴素了许多,这让他少了披着赤红蟒袍时那股凌厉夺人的感觉,看上去更随和了些。
或许是他也不想张扬,想让自己看上去更和普通人无异。钟凛思忖道,眼睁睁看着秦烈朝自己走来,颔首和那两兄弟打了个招呼。
“有些事要办,回来晚了些,贤弟见谅。”他望向钟凛,唇角自然而然露出笑意。看他那副样子,那笔生意似乎谈得算是顺利的。虽并非人类,但他为何对账本和生意如此执着,钟凛也不知道,但想归想,这却是不能说出口的。
“钟大哥,这位是?”那青年看了看秦烈,转头望向钟凛,双眼闪亮,带着一副期待他开口介绍的表情。虽说热心肠也好,但这介绍起来太过麻烦,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呃……这是我……”钟凛思忖了片刻,求助般的瞥了一眼秦烈,但秦烈就是不开口,只是带着笑等他说。
“这是我……义兄。义兄,哈哈哈哈。”尴尬中灵机一动,他终于在肚里搜寻到了适合的言词,连忙拉过秦烈,干笑着对那两兄弟说。
“你们好,我是他义兄。”秦烈唇角勾起,带着一丝揶揄瞥了他一眼,倒也很配合的陪他演戏,笑容如常。“我家兄弟承蒙你们照顾了。”
看他的笑意,钟凛突然在心中惊觉自己根本用不着这么局促紧张,只要平平稳稳的解释说这是雇他来护卫货物沿途的老板不就好了?但话已经出口,岂有收回来的。
“我说呢。”那汉子笑道,向秦烈点了点头。“看你们举止亲昵,又不像是亲兄弟,原来是异姓兄弟啊。甚好甚好。”
哪里亲昵了?简直是信口雌黄。钟凛不由得在心里翻了翻白眼。但不能做得太明显,他只好任那秦烈揽着他的肩冲对方寒暄,陪着干笑,默默的觉得自己傻透了。
看着天色渐暗,府里的家丁开始呼喝那些还在宅子外面徘徊的人进屋驻守,钟凛偏头望去,那管家已经在开始分配人手了,想来务必是为了防那关楚川,要把前院后院厅堂内室都布置得密不透风的。他思忖着,和秦烈并肩进了宅子,夹杂在那些向前涌动的人潮中一起踏入了大门。
※※※
夜色缓缓如墨般浓郁,随着如银月光渐渐如同薄纱般洒向庭院,原本苍翠美丽的庭院树木在黑暗的阴影渲染下也渐渐变了形状,天色阴郁,那些树木四处伸开的枝条如同惶然的干枯手臂,惹得这偌大的院子也带了些吊诡神秘的气息。
钟凛坐在正厅里的八仙桌边,百无聊赖的戳着灯盏里的灯芯。这厅后便是那知府老爷的卧房,因此从那些人里筛选出的那最有几分本事的,近乎通通聚集在此了。为了防那刺客隐藏在暗处,宅子上上下下灯火通明,就连那本来看上去阴森森的院子里也被家奴次第挂上了几排灯笼,更显得敞亮起来。
这么亮,那刺客还会来么?钟凛不仅在心里有些泄气。他望了望秦烈,秦烈正低头打量着手里捏着的一只薄胎云鲤青瓷杯子,左看右看,看那眼神,一猜就知道他是在掂量这杯子值当多少钱。
他倒挺能自得其乐。钟凛闲得无聊,伸腿在桌子下面轻轻踢了踢他。
“嘿,秦兄,秦兄!无聊啊,有没有什么好玩的?”看周围本来都警惕万分的人已然有些松懈,不少人隐隐打起了瞌睡,他也识趣,多少把声音压低了些。
“无聊?”秦烈抬起眼,把那只杯子搁回桌边,伸手揽了他的背。“那贤弟要做什么才不无聊呢?”他的眼底透出一丝引诱的笑意。“若是想做些什么太刺激的,这里人太多,恐怕不好吧。”
“喂,别、别胡扯。”钟凛看他又要把话题远远扯到离自己的原本意图相去甚远的另一条歪路上,急忙打断了他。“我是觉得这只等着实在无趣,这人那么多,关楚川恐怕不会来了吧?”
“那可不知道。”秦烈闲适的笑了笑,压低声音凑到他的耳边。“不过,若他真有与传说相称的本事,恐怕不会甘心就这么铩羽而归吧。”
对方的气息拂上耳畔,钟凛下意识挪了挪,后背一紧。“可这外头里面都围得水泄不通,他即使三头六臂也没法在不被人发现之前进来啊。”他说着,突然想起了之前那壮汉曾说过的话。“诶,秦兄。我说,你觉得那关楚川会不会并非人类……什么的?”
“如果他真不是人类,是为妖物的话,若是他就在附近,我也能感觉得到几分。”秦烈抚了抚下颌,深思了半会。“但凡非人之物,隐蔽得再妥善,身上总会带些妖祟气息。但这关楚川若真是妖怪,他又何必对人世间的这诸多污吏豪商抱有如此执念?平常尘世与妖物的世界并不搭边,胡乱介入也极易招惹祸端,如果是妖物,他干吗要这么蠢?”
“或许,他就是讨厌那些家伙呢。”钟凛逮到了一个话头,急忙抓住。“就像你,生意和绸缎又与你有何相干?你不也在那祠堂里呆不住,硬要挤进这尘世过日子么?”
听他这话,秦烈唇角的笑意收敛了,微微皱起了眉关。“贤弟有所不知,我这是迫不得已。”他的眸子渐渐幽深,凝视着钟凛。“如果是你,你会是选择死呢,还是选择离开?”
没料到这揶揄会引出这么严重的话,钟凛吓了一跳。“有那么严重么。”他看秦烈似乎有些不开心,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只好伸手抚了抚他的背。“是我我就走,离开得远远的,活下来肯定是最重要的。”
“活下来?其实我也不是那么介意能不能活下来的。”秦烈盯着他,时常勾起的唇角露出自嘲的笑意。“虽是这样,但我还是远远离开了,藏进这浮世之间……”他的眸子深处带上了几丝温柔。“不知为何,我还是自私,无论怎样想和你在一起多呆些日子……有贤弟在,总觉得许多事情都有趣了许多。”
那双墨色的眸子凝视着自己,柔和似水,钟凛心里一颤,连忙掩饰般的抓起桌边的茶杯,狠狠灌了一口早已凉得失去温度的茶水。
“……其实要是习惯了,你也挺好的。”他有几分尴尬,低头兀自盯着自己的脚尖,但很快觉得这样显得太没诚意,因此努力把视线集中回对方的身上。“坦诚又相处起来愉快,比某些人好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