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熙懒洋洋的斜倚在纱枕上,懒洋洋的瞧着李勤弓坐在他身边,垂眉摆弄着手里的长叶片。恬熙有几分不耐烦了,他清清嗓子,吸引李勤弓的注意,然后撒娇的说:“今晚上你已经摆弄这些叶子快半个时辰了,我出趟宫不容易,难道你就准备着一晚上就这么度过了?”李勤弓停止摆弄手里的叶子,笑着说:“怎么,想我了?”恬熙脸微微一红,几分羞涩的恼道:“你若不想何必来找我?难得见一面你就如此待我。既然如此,你就跟这些叶子过夜吧。我要先打个盹了。”说完,便侧身躺下不看李勤弓了。
他闭着眼睛,本想逗着李勤弓来哄他。没想到只听李勤弓说了句:“你累了就先睡会,好了我就叫你。”恬熙没想到他会如此,一时间居然不好下台了。只好爱理不理的嗯了一声,眼睛也不睁,没一会功夫便真的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朦胧中好像做了个不错的梦。等他被推醒,美梦也断。恬熙有几分失落的睁开眼睛,眼帘外首先瞧见的,居然是一只巴掌大的叶编蝴蝶。栩栩如生的形态,翠绿的颜色,望着十分喜人。恬熙惊喜的坐起来,双手从李勤弓手中接过这只蝴蝶细细打量,赞道:“好精巧的手艺,是你做的?”李勤弓含笑点头,说:“已经几十年不做了,手生了许多。琢磨了半天才慢慢回忆起编法。先给你做个蝴蝶,其他的编法我在慢慢回忆。”
恬熙听他意思,便问:“你还会编其他东西?”李勤弓点点头,居然颇有几分自豪的说:“蝈蝈、蛐蛐、螳螂、龙凤、蜻蜓、我全都会编。”恬熙听的笑了,低头又爱不释手的把玩了一会手里的蝴蝶,突然想起来,便问:“你怎么会编这些?”李勤弓笑了笑,颇有几分怀念的说:“小时候家里没有闲钱,就是靠做这个卖点小钱来付私塾费用。那时候每天都要做,而且都要在农活做完之后才有空,否则耽误了农活是要被爹娘揍的。”恬熙倒真是有几分吃惊了,问:“你还要做农活?我还以为……”李勤弓便笑着接下去:“以为我也是世家出身,锦衣玉食的长大是吗?”恬熙一笑,算是默认。
两人之间的气氛突然有些改变了。恬熙感叹道:“我曾经一直以为你与那敖坤同为世家,所以才能攀上如此高位。原来竟是我小觑了你,你竟真是如此一步步爬上来的。”他第一次仔细端详了李勤弓的容颜,近五十的人瞧着还是容颜虽已出现老态,却精神奕奕气质沉稳,可猜想到年轻时又是如何的器宇轩昂。心里的厌烦顿时消退了不少,“想来也受过不少苦吧。”他又想起李勤弓身上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痕,似乎每一条,都在见证这个昔日的穷小子为了出人头地所付出的代价。原来,他跟自己一样,也是吃苦的出身呢!
第二十七章
李勤弓随意一笑,很平淡的说:“还好,熬过最难的时候,也就没什么了。”他似乎并不想再为这个话题纠结,口风一转,指着那只蝴蝶道:“喜欢吗?”恬熙明白他意思,也就识趣的不再追问,点点头说:“喜欢!”李勤弓便说道:“喜欢便收着吧。下次我再给你做一只蝈蝈。”恬熙爽脆的回答:“好啊!”停了停几分感叹的说:“只可惜这东西虽精巧有趣,却总不易保存。任它什么法子,三五个月后也不成了。”他有几分惆怅的盯着手里的蝴蝶,李勤弓却不以为意的说:“坏了再做就是。这世间本就没有天长地久的东西,关键是你是否曾经拥有过。有,即无憾!无,则尽可淡看之!”
恬熙抿嘴一笑,说:“你倒是豁达。”李勤弓也笑了,说:“多少次上过阎罗殿的人,想法总是会古怪些,你别在意。”恬熙翻了个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躺着,然后说:“不,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李勤弓也放开手里的叶片,跟着他躺下。两人并排躺在一起,几乎是同时,互相瞧了对方一眼。恬熙心中一凛,乖巧的将头轻依在李勤弓的肩上……
雨收云散之后,两人都静静躺着不动。恬熙喘息平缓下来后,懒洋洋的翻身躺在李勤弓怀里,软软的说:“今天,陛下过来向我诉苦了。”李勤弓闭着眼嗯了一声,也没下文。恬熙便继续说道:“他好意想迎你小孙女入宫立为贵妃,与你们李家结为姻亲,稳固你李家在世家门庭的地位。可你却拒绝了他的好意,让他好生郁闷呢。”说完,恬熙抬头,捏着李勤弓下巴,嬉笑问道:“我问你,你莫不是嫌贵妃位太低,一心想为你孙女要个更高的位子?”
李勤弓睁开眼,将他的手从下巴拉开送进被子,身上的被沿往上拉了拉掖在脖颈处,轻声嘱咐道:“虽已是三月底,可夜里寒气还是重,你别老仗着屋里暖和就掉以轻心,真受凉了可就难熬了。”恬熙一愣,然后继续追问道:“别打岔,跟我说说,怎么就不行了呢?”李勤弓将他在被子里乱动的身体按好,这才说:“我的孙女的性子我最清楚。被她父母宠坏了,个性天真娇惯又任性糊涂。这样的女子,怎么适合在深宫里生存?即使靠着我在,能够有一时安稳,总不是长久之计。莫不如断了她这条路,在寻常官宦人家为她择一门亲事,保她一世做个富贵夫人就是。”这理由合情合理,全然是祖父对孙辈的拳拳之心,恬熙自然是信了。他感叹一声:“有你这位慈爱爷爷保护,你的孙女真的很幸福。”李勤弓笑笑,将他往怀里搂了搂:“睡吧,明早你得回宫我也得去上朝了。”
恬熙嗯的一声,这回不是他装乖顺,而是确实是困了。他闭上眼睛,没一会功夫便睡着了。听着他轻微的鼾声,李勤弓睁开眼睛。他看着恬熙美丽的睡颜,睡梦中的恬熙总是喜欢微微嘟着嘴,就像个孩子。李勤弓静静的看着他,目光深邃复杂得无言描述。伸出手,他轻轻的触摸恬熙的脸颊。或许是把他弄痒了,恬熙唔的一声,脸在被子上蹭了蹭,又接着睡了。李勤弓悬在他脸颊边的手,到底没有再继续下去。而是颓然的退回去,中途又为恬熙掖了掖被子。李勤弓看着他酣睡的容颜,喃喃道:“我还能这样与你共枕多少呢?”……
新人入宫之后,一向安静的宫廷再度喧哗了起来。自那次之后,各地也接二连三的选送了美女入宫,将这座华丽宏大的皇宫弄得熙熙攘攘,热热闹闹。于是,每次被李婉婉带着来向恬熙请安的宫嫔队伍也越来越庞大了。
与日益充实的后宫相对的,则是李婉婉的笑容。已经不再是天真灿烂无忧无虑了,取而代之的是克制端庄文雅矜持的得体微笑。她现在再也不会娇娇脆脆的喊“潋母妃”然后撒娇的挨着他坐下,而是带领一群花枝招展的美人恭恭敬敬的行礼,然后仪态端庄的坐在下首第一位。她的背脊总是挺得直直的,弄得其他妃嫔也不得不跟着正襟危坐,气氛热闹却不热切。恬熙只能无奈的看着她逐渐变化,还能怎么办呢?还不到十五岁的皇后,如果不能摆出母仪天下的气势来,如何能威慑后宫?只是他有时候总忍不住担心,李婉婉头上那硕大沈甸的九尾金凤,会将她彻底的压垮。于是他终于忍不住说了:“婉婉,放松点,不用绷这么紧的,别累着自己。”李婉婉听了他的话却是淡淡一笑,那笑容再无稚嫩纯真,她得体的回答“母妃请放心,我很好!”她看起来如此的坚定倔强,那姿态不允许任何人来怜惜同情。恬熙看她如此,也就只能在心中暗暗叹息罢了。
李婉婉回宫换了衣裳簪花之后都不肯径直躺下休息,一定要勉力撑着将本月阖宫上下的开支记账看完。嬷嬷在一旁劝道:“娘娘,先歇一会再看吧。仔细累着了。”李婉婉摇头,刚要说话,突然觉得一股子恶心反胃,竟没忍住吐了起来。宫人们大惊,忙招来了太医。太医诊脉之后,立刻眉开眼笑的跪下道喜:“恭喜娘娘,您已经怀有龙种了。”
身边人听了大喜,纷纷跪下齐声高呼:“奴婢恭贺娘娘得孕龙胎!”李婉婉却反而有些迟钝了,半天才确认似地问一句:“本宫,有了身孕了?”那太医喜笑颜开的说:“是啊,娘奶奶个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李婉婉呆呆的坐着,半晌才喃喃道:“我有身孕了,我有身孕了……”说话间,一行清泪落下,欣喜的笑容徐徐绽开,她下意识的反复摩挲着自己的小腹,重复着:“我有孩子了,我能为他生一个孩子了……”
严曦下了龙辇,恰好遇到恬熙扶着马良安的手从凤仪宫走出。严曦便迎了上去,说:“母妃先过来了,怎么也不等朕一起!”恬熙笑着说:“听说婉婉有了你的骨肉,本宫就再也坐不住。你又忙于国事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过来,我就先来了。”严曦便扶着他说:“既然朕来了,母妃还陪朕进去瞧瞧皇后吧。”恬熙故作嗔怪的一笑,拍了一下他手背,说:“这孩子,平日里那么精明的,怎么现在就糊涂了?这时候你一人去瞧皇后,可比我跟着一起去碍眼要好得多了。”
严曦便笑了,说:“母妃才是说傻话呢?朕与你在一起顺理成章,这要是叫碍眼,往后皇后不得被憋出病来?”恬熙一愣,然后莫名其妙的说:“瞎说什么啊?你这孩子,莫不是欢喜的真的糊涂了吧?”严曦也觉得失了口,掩饰的笑道:“还不是母妃先挑起来的。”恬熙一愣,然后自己先笑了,说:“这孩子,越来越狡猾!”严曦听他不停的称自己为孩子很不高兴,便淡笑着说道:“朕都已经有两名皇子了,可在母妃眼里,还是个小孩子呢。”
恬熙怔楞半晌方才反应过来,突然觉得有趣,笑着说:“真是孩子心性!”再看严曦仍旧是淡笑不语,便说道:“好好好,以后本宫再也不这么说了好吧?行了,时候不早了,快进去瞧瞧皇后吧,本宫先走了。”严曦微微一笑,说:“母妃好走!”
他目送恬熙离去之后,这才转身进了凤仪宫。李婉婉正带着宫人候在殿门口许久,见他过来忙蹲下行礼道:“臣妾参见陛下!”严曦忙赶上前将她扶起,含笑说道:“你我夫妻,你现又有了身子。就别讲这些虚礼客套了,快坐下。”亲手将她扶着一起坐下。李婉婉亲手奉了杯茶给他,又问道:“陛下从哪里来?”严曦道:“刚刚与诸位大臣在勤政殿议事,收到消息后就草草让他们散了。朕本想与潋母妃一起过来瞧你,可惜他性子急先来了,刚刚还在门口与他遇上,就与他聊了几句。”李婉婉认真听着,接口问道:“那陛下怎么不请母妃一起进来呢?”严曦笑道:“朕本想如此,可母妃说不如让朕与你独处。朕便独自来了。”李婉婉听了喔了一声,随后似乎颇为惋惜的说:“母妃确实太客气了。”她看了看严曦,又问道:“陛下为了臣妾中断了议事,不会耽误国事吗?”严曦笑着为她扶扶云鬓,说道:“不碍事,现在什么都不比你重要。”他看着李婉婉满头的宝石珠翠,摇头道:“已经有了身孕,就别再这么讲究了。朕知道你最在乎以身作则,可现如今不比以往,还是身体要紧。”李婉婉抿嘴一笑,这一回便是真心开颜了:“臣妾遵命!”
严曦与她一起吃了午膳,陪着她直到她睡去,这才起驾又去了勤政殿。诸位心腹都已经等候多时。严曦也不想开罗嗦废话,静静的说:“你们得再抓紧点,尽快铲除李勤弓一党!”
第二十八章
严曦苦心经营了数年,等到骤然发作时,动作迅猛堪称雷厉风行。首先是御史院督察御史安东御前发难,公然弹劾重川直隶总督钱翦贪污受贿,卖官鬻爵,夺人田产,杀人灭口等十数条罪状。条条证据确凿,招招要置钱翦于死地。此举让朝堂震惊,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钱翦正是李勤弓嫡系心腹,动他便是在动摇李勤弓势力。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失心疯了。果然,当着李勤弓的面,严曦严厉的斥责了他。可安东却并未退缩,他声泪俱下的跪在御前,痛陈钱翦罪状与利害关系。严曦开始是不耐烦,后亲眼看到他将一件件证物摆出来,便将信将疑。他疑惑的看向李勤弓,问:“国公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呢?”李勤弓沉默良久,方才开口道:“既然御史大人已经列出如数证据,臣以为自当查了查,若是出了谬误,也算是还了老臣旧部一个清白,若是确实无误,那……自当秉公执法,绝不可姑息。”严曦便犹豫的说:“可那钱翦乃是国公旧部,朕以为……”李勤弓先开口道:“他虽是臣的旧部,可更是陛下的臣子,为人臣者,应效忠于陛下,尽责于我大魏。倘若他真罔顾为人臣的本分,老臣必定不能容他。”严曦听他如此回答, 欣慰的点头说道:“爱卿做如此想,朕便放心了。”
李勤弓和严曦都如此发话了,这件事便被放手查了下去。一查不要紧,钱翦的所有劣迹全都被揪了出来,甚至连当年他战时虐杀俘虏,强霸所灭国家王族财物都揭发了出来。这一条条的,每一件闹大了都是抄家灭族的罪过。严曦大怒,令大理寺查封其家产,其人连带家族近五百人全部下狱,本人更是被令押入大理寺诏狱,等待发落。朝中诸人头脑灵光的,便纷纷上书弹劾,并求严惩钱翦,以儆效尤。
那一日,严曦将李勤弓请到勤政殿,将满案的文书指给他看。并皱着眉说:“近日诸位爱卿纷纷上书,让朕头疼不已。国公可有良策为朕分忧?”李勤弓稍稍扫了几眼那些卷册,心底已经透亮。他扶冠整衣伏地大拜道:“钱翦有愧于陛下皇恩,臣恳请陛下严惩。”严曦脸现震惊之色,他说:“国公怎能如此说?他是大魏的功臣,又是国公的旧部,朕怎么能下得了这个狠心?”
李勤弓叹息道:“陛下如此重情,是我大魏之幸。可恨钱翦居然辜负了陛下恩义,实在是罪该万死。他虽是老臣旧部,但现在更是大魏的罪人。若不使其伏诛,虽可知陛下仁德,只怕天下不知真相者会愤愤不平。为平息众怒,还请陛下早作决断,为我大魏,清除此奸佞之人。”他言辞恳切,却句句要求钱翦死,让严曦面露不忍。他叹息道:“你先下去吧,让朕先想想。”
李勤弓告退之后,严曦坐在案后,一只手在扶手上摩挲。扶手前端是一只昂起的龙头,斑驳的鳞片与尖角自然不会让手感觉太舒服,但是严曦非常享受。他的指尖压上尖尖的龙角,顶端传来的丝丝尖锐痛感让他有种奇异的满足。突然,他轻轻的笑了。手指头在龙头上轻轻叩击,随后开始哼一只不知名的小调……
李正棠忧心忡忡的看着父亲,试探的问道:“父亲,真的不管钱师伯了吗?”李勤弓微微一笑,说:“我若插手,那钱翦必将不得好死不说,还会连累我也名誉受损。可若我置之不理,那他全家还能有一线生机。”李正棠闻言会意过来,表情有几分悲愤,说:“陛下真要对我们动手了?”李勤弓叹一口气,说:“飞鸟尽,狡兔死,而我还活着,这样陛下的龙椅如何坐得安稳?他若不动手,那才是愚蠢!”他突地笑了笑,说:“先帝确实培养出了一位明君!”李正棠愤慨的喊道:“可这位明君现在要杀您!”李勤弓淡淡一笑:“那便让他顺了心就是。”李正棠眼眶一热,泪水落了下来:“父亲,您一生戎马,且对陛下有恩,他却如此待您……这,太不公平了……”李勤弓摇摇头,说:“谈公平,也很公平。我先越了雷池,那就别怪会粉身碎骨。”他慈爱的看着李正棠,说:“好在,我有万全的把握,能保住全家。否则,若祸害了全家,我还真要于心不安了。”李正棠泣不成声的喊了声:“父亲!”李勤弓拍拍他的肩头,微笑着说:“别为为父难过,为父这一辈子,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