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柳珂既去了,汪皇后就放了一半心。如此,恬熙也就该回来了吧。于是,她隔了两三天后便找机会向他暗示,该把恬熙接回宫来了。没想到严炅先是微微有些发怔,随后咳嗽一声,板着脸说:“先不忙,待朕遣人前去问询,看他是否已经知错!待他确实真心改过,再去接不迟。”
汪皇后愣了半天,等回过神后就真有些哭笑不得。她没想到严炅的自尊心居然在这个时候发作了。现在好了,他要为自己的颜面找个台阶下。但是以她对恬熙的了解,估计他的回答也只会让严炅碰了一鼻子灰。她有些无奈又有些生气,只恨这两个冤家多大的人了还玩小孩子把戏,索性就不再点破,由着严炅碰壁去。
果然,等到长贵被严炅催着,呼哧呼哧的赶到清花苑碰了个没头没脸。恬熙听了他转达的严炅的话,连个转头给个表情都欠奉。冷淡的盯着镜中的自己,对轻雯说:“胭脂太红了,擦掉些。”轻雯的目光偷偷飘了飘,忙拿过一条丝巾为他轻轻擦拭嘴唇多余的胭脂。
长贵站在旁边被晾了半天也得不到回应,忙赔笑小声的问:“娘娘……”恬熙淡淡的打断了他,吩咐道:“还不快给公公备个座。”马上有宫女送上一只美人蹲。长贵忙谢了坐,只将小半屁股搁在美人蹲上,小心翼翼的问:“不知娘娘是何心意,奴婢也好回去禀明陛下。”
恬熙闻言轻轻一笑,随手拿过梳妆台上的一只精巧琉璃花在手里把玩,说道:“公公,若说让本宫知错也不难。只是,本宫竟是不懂,到底是做错了哪里,更加不知该如何去改了。还烦公公回去问个明白。”
长贵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他小心翼翼的劝解了许久,可恬熙毫不松口。总之就是一句话:他不认错!长贵嘴巴说干了都没用。他无奈之下,只好灰溜溜的回宫复命。严炅闻讯气急,怒道:“去,告诉他,若不知错就不用回来了。”长贵转告给了恬熙,他闻言只是冷笑一声,这回连话都懒得让他带。
于是就这么着双方僵持到春末。每日严炅都遣人前去问讯:认不认错?而恬熙也是干净利落的一句话:不认!就这么来来往往的,严炅的脾气愈发阴沉暴躁,常常在宫里乱发脾气。而恬熙却仍旧不温不火,在清花苑安然度日。
可是他的内心却并不平静,这样的僵持也是把他自己逼上了绝路。多少次轻雯她们都劝他,陛下现在不过是想维护他作为君王和男人的颜面尊严。他就是稍稍退让一下,其实不过让两个人都好下台。何苦非要这样好强好争的,弄得两败俱伤呢?
恬熙满腹的心事说不出口,道理他都懂,可是不知为何一股愠闷之气憋在心里,这股气化不了散不去,几乎要把他这个躯体都折磨的疼痛难言,让他不得不去争。仿佛他只要停下来,身体就会彻底的散架。可要争到什么时候去呢?恬熙不知道,但他清醒的感觉到,内心深处在殷切期盼着,期盼着这场属于他和严炅的战争最后的结果。他要一个答案,一个足以让这种折磨立刻停止的答案。
可惜最终,他们两个人的这场冲突没有胜负。进入夏至,汪皇后的病情陡然加重。一整日里竟是昏睡的多,清醒的少。御医已经不再开方,专用老参吊命。她偶尔清醒的时候,向严炅提出要见恬熙。严炅听到她这个请求,微微有些意外,但终究仍是答应了。
恬熙听说她竟病到如此严重程度,也是大吃了一惊。这个时候便顾不上跟严炅斗气了,只带了几名贴身宫女便匆忙忙的上来车,赶往皇宫。等进了宫,连歇息一下的功夫都没有,直接去求见皇后。可惜时机不太凑巧,汪皇后陷入了再度昏睡,怎么都叫不醒。
恬熙便安生在她寝殿旁的花厅等候着,等待的过程中他一直怔怔出神。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人过来打扰。恬熙坐着坐着,终于不知不觉的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就在他睡着的时候,严炅也过来了。他没让人唱喏通报,而是悄无声息的走进来。一大早,他就知道恬熙回来了。没有什么举动,只是按部就班的前去上朝,散朝后再招大臣议事。等到忙完国事,这才来到皇后这里探望。恰好皇后仍旧在昏睡着,他便转身出来。旁边福馨小心翼翼的说:“陛下,贵妃娘娘就在偏厅,是否让他前来觐见?”
严炅唔了一声,却自己先行走到花厅,便看到了恬熙打盹的模样。跟在他身后的福馨忙开口,想要唤醒恬熙。严炅抬手,将她制住。自己提着衣摆,步伐极轻的走了过去。一直走到恬熙面前,才停下来。
恬熙并没有醒过来,仍旧紧闭着双眼。严炅细细的打量着他面庞。一别一个月,他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仍旧是记忆中那美得惊心动魄的模样,却不再是凌厉妩媚,而多了些稚气娇憨。严炅望着他出神,多美啊!他最喜欢看他的睡颜,仍旧是美丽而生气勃勃,却不咄咄逼人。让他安心放松,而不是时刻提起警惕。
满腹的怨气在看到他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便神奇的烟消云散了。严炅忍不住伸手,无比眷恋的想要去触摸一下他的柔软嘴唇,指尖就要碰触上唇瓣时,恬熙的眼睫一颤,他悠悠睁开双眼,正对上了严炅。
第六十九章
恬熙没想到一睁开眼就看到他,愣了愣,下意识的喊了声:“严炅?”严炅有些发呆的应了一声,两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这才逐渐回过神来。严炅干咳了一声,掩饰的说了句:“回来了!”恬熙也有些慌张,胡乱应了,一时间两人居然出现了冷场。恬熙心慌意乱,严炅也魂不守舍。就在两个人都不尴不尬的杵在那时,宫女来报:皇后醒了,这才给解了围。
两个人几乎是抢着出现在皇后面前。冰雪聪明的她看了看两个人神色,便明白了八九分。她微笑着让恬熙坐在床边,和严炅一起陪自己说话。
一张凤床,再大能有多大?恬熙和严炅一起坐在床沿,隔得这么近,都可以明显的感受到对方的气息。偏偏两人是偏左侧坐着,一个是偏右坐着,两个人几乎一个抬头就可以看到对方的表情。这样的做法让两人都不自在,但是面上还强笑着装作若无其事。
皇后微笑着看着恬熙,说:“这次回来,就别再乱跑出去了。免得本宫想见你都看不到人。”恬熙刻意不去看严炅,笑着说:“那是当然,我一定时时候着随叫随到。”汪皇后苍白的嘴唇微微扯动,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说:“如此甚好,本宫这一病也算是值得了。”
严炅忙说:“别这么说,不是折杀了他吗?”汪皇后笑着说:“不说不行啊,都二十几三十多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瞎闹腾,害的妾身天天惦记着,不说说怎么出得了心口的恶气?”恬熙跟严炅听了都是难得的脸红,严炅不自然的别过头,恬熙羞红了脸说:“以后再也不敢了!”汪皇后叹了口气说:“如此才好,过日子就该太太平平安安生生的,没事何必要生事呢?人生苦短啊~~”
恬熙明白她的苦口婆心,他满心的辩白无法说出口,只有苦笑一声不做声了。严炅也心事重重无法找到宣泄口,只能笑笑不说话。两人不约而同的沉默让汪皇后也心里沈甸甸的,她再说了两句,便推说累了。严炅见她的脸色愈发的透着死气,心中很难受,便带着恬熙离开。
等到一起出了凤仪宫,两人居然一路无言的回到了承欢殿。就在恬熙呆在皇后那的时候,他的起居用具和侍女们全都被搬了回来。此刻见他们回来,轻雯自然是带着人上来迎接。恬熙看了看严炅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也不吭气。严炅也没有开口的意思,只随着轻雯长贵伺候自己。两个人从进门到上床,居然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晚上躺在床上,恬熙瞪着眼睛透过珍珠帘看着外面的琥珀阁,月光透过七巧玲珑窗照了进来,被几面磨得光亮的铜镜捕捉,折射到剔透的琥珀上,如梦境般变幻莫测不可琢磨。恬熙呆呆的看着,心里想着:他要是跟我说话,那我该如何回应?噢不不不,我还不能回应他,就装作没听见,他还能把我怎么样?我要试试吗?还是不试呢?毕竟皇后都病成那样了,还是不要试了。
思来想去,他决定还是对严炅和颜悦色点,毕竟非常时期,有什么帐还是等皇后好了之后再算。做好了决定,他便睁着眼等严炅跟他说话。可惜等了一晚上都没等到,迷迷糊糊中,他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于是便更加不会知道,严炅也等着他先跟自己说话等了一晚上。
就这么着糊里糊涂的过了一晚,第二天两个人的精神都不太好,之间的气氛便更加诡异。两个人都不交谈,有什么话需要说的便通过宫人转达,哪怕是面对面。可就算是这样,严炅仍旧是每天晚上都在承欢殿安歇,恬熙也以一种奇怪的心态盼望默许着。这两个人,都在做着固执而无聊的等待。
这一日,严炅有事没有来凤仪宫。恬熙独自陪着汪皇后,恰好严曦也过来了。已经八岁的小男孩,个头居然都到恬熙的胸下了。他一路小跑着进来,一眼看到与他母后在一起的恬熙。严曦呆了呆,然后才欣喜的喊道:“潋母妃!”然后欢天喜地的跑了过来,先是快手快脚的挨着恬熙在床头做好,然后又期盼殷切的问汪皇后:“母后,您今天好些了吗?可以下床去走走吗?”
汪皇后慈爱的看着他摇摇头。严曦便一脸的沮丧,说:“母后怎么总是不好呢,到底怎么样才能不继续生病呢?”汪皇后微笑着,吃力的抬起手轻轻的触摸着他肥嫩的小脸蛋,无甚气力的说:“这回是最后一次了。”严曦听了非常高兴,嚷道:“真的?母后不要骗曦儿啊。太好了,以后母后再也不用生病躺在床上不起来,也不会再吃那种苦苦的汤药了。”
汪皇后仍旧是慈爱的看着他微笑,但那笑容却有着无法忽略的苦涩。恬熙在一旁看的心酸,再也不忍旁观,只能默默咬着唇扭开头。
汪皇后看了看他,笑着问严曦:“曦儿喜欢潋母妃吗?”严曦看了一眼恬熙,然后回过头,重重的点点头,虎头虎脑的说:“喜欢,除了母后曦儿最喜欢母妃了。”恬熙听了心中欢喜,抱着他亲亲他的小脸蛋说:“母妃也喜欢可爱的曦儿。”严曦被他亲了这一口就更高兴了,干脆在他脸上也回敬了一口,然后搂着他的脖子大声宣告道:“曦儿要和母后母妃永远在一起!永远!!”
恬熙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难过,他看着汪皇后。后者仍旧一脸的慈爱微笑的看着严曦说:“曦儿乖,你先到外面去玩一会。母后有些话要和母妃说。等说完了母妃就能出来陪你一起玩好吗?”严曦答应了一声,便听话的出去了。
汪皇后见他走了,又把守候在床旁的宫女们遣开,这才开口与恬熙说说:“曦儿很喜欢你,这样我就放心了,走也能走的安心一些。”恬熙心中酸楚不已,忙说:“瞎说什么呢!”汪皇后摇摇头,说:“不用安慰,我很清楚,大限就是这几天了。”恬熙听他这么一说眼圈就红了,“你……”了一声,已经说不下去了。
汪皇后却非常的平静,可能是气力不支,她说话越发的吃力了:“我这样一个身体能拖这么久才去,已经是值了。可是就有两件事我放心不下,你能帮我完成吗?”恬熙按了按眼下,点点头说:“你说吧,要我做什么?”
汪皇后笑了,说:“第一件事,就是曦儿。可怜的孩子,我走了,他就成了没娘的孩子,虽然有他父皇。可他也是个性子强硬执拗的人,曦儿这点跟他父皇一模一样,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担心,我若是走了,无人照看他,他日他与他父皇起了冲突,中间也无人回旋,甚至有小人从中挑唆,到时候便伤了他们父子之情。”
恬熙点点头,说:“我懂了,你放心,这宫中有我一日,我便会护着他一日。”停了停又安慰道:“你也不用多想,先不说他们父子之情哪是一帮小人能挑唆得了。就光看你的份上,陛下他必然不会对曦儿苛责的。”
第七十章
汪皇后苦笑的摇摇头,说:“你不明白,陛下是个明君,可也是个笨拙的父亲。他对曦儿的期许最深,可是手段太强硬,让曦儿现在对他是畏惧大于敬爱。而曦儿天生是个别性子,越是害怕什么,他越是要挑战什么。现在他心中最大的畏惧是陛下,那么未来他必定会用挑战他的方式,来战胜自己。我真的很怕,有一天他会酿造出一场滔天祸事,所以,你一定要帮我看着他,好吗?”
恬熙被她如此一说,心惊肉跳,忙说:“我记住了,日后必定会小心看着他,时时劝诫,必不会让他们发生父子相残的惨剧。”停了停,又想起一事,苦笑的说:“你是知道的,我是狐媚,天生寿命不长。最长寿的狐媚,听说也不过是刚刚活过了四十一岁。我不知道我能活多久,可是我向你保证,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自然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汪皇后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脸色突然变了,她说:“竟有此事?”恬熙沉重的点点头,汪皇后两眼发直,怔怔的说:“居然会是这样?”她回过神来,又追问了一句:“陛下知道吗?”恬熙点点头,汪皇后怔楞了良久,长叹一声:“既如此,你们如此浪费时间的折腾是为了什么啊?”
恬熙一愣,忙辩白说:“你不明白的。”他和严炅的事,连他自己都拿不准了,何况别人。汪皇后却摇摇头,说:“我很明白,陛下他喜欢你,若非如此,他怎么会为你费了那么多心思?而你呢?若不是喜欢他,何苦要跟那柳珂如此过不去。你们明明都是喜欢的,这么闹腾是为了什么呢?”
恬熙听到这里,终于自嘲的笑了起来,他说:“你说他喜欢我?这是你错了,你都不知道他是如何看我的。”汪皇后很直接的回答:“我不知道他如何看你,但我清楚他看你的眼神非常的炙热和专注。这种眼神,我从来没有获得过,而这天西,我也再未看见第二个人得到过。”
恬熙愣了,汪皇后看着他,感叹万分的说:“你知道吗?我是多么的羡慕你啊!”恬熙苦笑道:“羡慕我什么?身为狐媚,在世人眼里天生就是个供人亵玩的玩意儿。除了以身侍人,再无二用。”汪皇后却说:“可若是能得他眷顾,就算真是如此又如何呢?”
恬熙有些手足无措,忙摇摇头说:“不,你错了,他待我与这后宫的莺莺燕燕并无二致。不过是觉得我是个更加让他愉快的玩物罢了。”汪皇后非常肯定的说:“我觉得没有弄搞错。”恬熙突然爆发了,他大声说道:“你都没有听过他是怎么跟我说的!”
待话说出口,他恢复了理智。看着汪皇后愧疚的说:“对不起!”汪皇后轻轻一笑,表示不介意,而是娓娓说道:“陛下的性子确实与众不同,他若爱你八分,偏偏要只露两分。你要原谅他,只因为他的性子太骄傲好强。他习惯将他看重的任何事都当做一场战争,可偏偏他又是个十分看重输赢的人。有的时候,他会强撑着死不服输,哪怕这样做对他不会有半点好处。陛下就是这么个人,可他毕竟还是懂的去爱一个人,只是,他需要自信和把握。”说着,她又是轻轻一笑:“说起来,你们其实有些相像呢。”
恬熙涨红了脸,反驳道:“我们才不像!”汪皇后说了这么多话,也是累了,她疲惫的闭了闭眼,再张开的时候眼睛里已经失去了大半光彩。她艰难的看着恬熙,说:“无论怎么样,我走了,你们就好好地在一起吧。陛下是个男人,但是男人有时候就像个孩子。哄着他一些,顺着他一些。他不是个心眼上堵的人,只要你退了一步,他就知道该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