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幼稚地感叹着世界的荒谬。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理,每个人都在拼命生存,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经历过的事情最沉重、无人能及,因此做出来的事情也都有了自圆其说的依据。
杀人也有了依据,兄弟阋墙也有了依据,利用陷害也有了依据,只要被冠上了“易”姓,什么都有了依据,合该成为无所不能的超人,站在金字塔的顶端,对底层生杀予夺。
但其实,这和是不是易家人又有什么关系?全都只是自己的野心罢了。
有志在此的,总会为自己找到最合适的理由,而易家,不过是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广阔的平台而已。
金钱,权利,欲望,尤其容易让人迷失自我,只活在自己为自己打造的乌托邦。
殊不知,平平淡淡才是真,幸福总在小事里。
“你都听见了,有什么感想?”我问站在我身后的易铭。
他不说话,于是我替他说:“还是那句话对不对?不容许退出之类的。”
“可你凭什么?在掌控了我十多年之后,凭什么还妄想掌控我的后半生?我也是人,不是任人囚禁的金丝雀,不是任人践踏的玩具,而是实实在在的,有尊严,有骄傲的,人。”
如果你以为你凭借的是我的爱,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那在你一次又一次的无情挥霍之后,早已所剩无几。
爱这个东西,其实是有额度的。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么?”
易铭并不答话,只是走过来小心翼翼牵起我的手:“你现在身体很弱,我们先回家,好不好?”
我顺从:“好。”
回家。
回你的家。
但我易维梵,早晚会有只属于我自己的家。
第九章
你将熏风和春水的咿呀、繁花静掩的秘密、流云的迷梦、拂晓天际的无声探视一一带进了我的心怀。——《流萤集》
成为易家人的这十多年里,我和易铭从没有如此互相折磨过。
当年初到易家别墅的我显得无所适从,平日里也更喜欢自己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也不做什么,只是不出去。直到一周后的傍晚,翻着自己的小衣箱的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将一本书留在了孤儿院的一个同伴跟前,忘了取回来。
还记得是一本破旧不堪的《简爱》,按说也没什么好可惜,我想要,易家自会给我买,可我就是不喜欢,总觉得新买来的和那本旧的有很大的区别,压根无法取代。
就连翻译的版本,我都能挑出刺来。
很多人都知道,从孤儿院出来的孩子大都会对那个阴暗的地方有一种深深的畏惧感,我也不例外。于是想起那日牵着我的手,领着我走进自己房间的哥哥。
在易家那么久,我还没和别人说过话,唯一有过接触的,也只剩下他了,而且他看起来是那样的亲和温柔,应该……会答应陪我去的吧。
于是揣着小小的胆怯,我走到他的房门外,鼓着劲敲了敲门。
现在想起这些过往,只觉得我今天所经历的,着实是自作自受。
7岁的我和23岁的我在镜子前相对而立,一个童真犹存,一个心已老去。
那是因为,最先开始的时候,易铭并不很爱理我,当然,我指的是私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在的场所,比如那天傍晚,他的房间里。
这位温和的四哥看上去温和依旧,但说出口的话却让我十分伤心失望。
他说:“我是很想陪你去,但最近课业忙,估计抽不出时间。”
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完了,谁知几天后,易铭当着父亲的面,主动提出要陪我回一次孤儿院取书,并说自己已经提前完成了多日的课业。
这么想来,他第一个牵起我的手的时候,也是当着父亲的面。
可惜那时候的我很小,又很没有安全感,面对着这样的哥哥,下意识的就以为他是真心对我好,真的喜欢我,于是越发爱黏着他,用易铭后来的话说来,就像牛皮糖一样寸步不离。
当着众人面还好,只剩我们的时候,他就会恢复一贯的冷淡漠然。日子久了,终于有一天我意识到,私下里的易铭可能并不喜欢我这样黏他,我本就对他有些怕、又有些崇拜,很自然,渐渐的我就不再这么跟着他了。
他好似终于缓了口气,与一众兄弟姐妹在一起时,对我越发的亲切。
而这个时候,二哥易柏依取代了易铭的位置,成了每天和我形影不离的那个。只不过顺序有些颠倒,跟着人的那个不再是我。
也正是这个时候,我才算正是融入了易家的大家庭,直到后来,我在众兄弟姐妹里的好人缘,说起来,还要归功于二哥。
还记得小时候,二哥最喜欢抱我坐在他膝盖上,捧着书念给我听。他念的大多是些和国学有关的传统书目,有一次念道“式微式微,胡不归?”二哥对我说,这是他在整部诗经里最喜欢的一句,只一句,就把世态炎凉诠释得淋漓尽致。
我问他是什么意思?他答:“天黑了,为什么还不回去呢?”
那时的我无法理解什么是世态炎凉,只把这句诗的白话意思牢牢记住了。从那以后,只要二哥回来的晚了,我就会打电话对他叫:“式微式微,胡不归?式微式微,胡不归?”
也多亏了这一句,在他后来用枪指着陆峥威胁我和易铭的时候,我才能一横心救他回来。
易家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得不说,与他们自身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在二哥抱着我念完《式微》之后,易铭鬼魅一般出现在露台上,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去接九弟。
想来这就是人类自身犯贱的心理了吧?黏着你,你不屑,不黏了,又不习惯。
可当时的我哪儿想得到那么多,只是纯粹地被这个词惊住:“九弟?”
二哥也有些愣怔:“父亲还要继续收养孩子么?”
“说是要收养十个。”
我从二哥身上跳下来:“父亲收养这么多孩子做什么?”
“炼蛊。”二哥声调冷冽。
我不解,四哥则是清咳了一声,又回过头来对我说:“父亲要我带一个兄弟一起去,他说本该他亲自去的,但实在是有事抽不开身。维梵,要去吗?”
早就想出门转转的我当然是满口答应,同满脸笑意的二哥打了招呼之后,便乖乖地随着易铭去了。
那天之后,很奇怪的,我很少再有和二哥单独相处的时间,我的时间被学校和家庭占得满满的,而家庭=易玖,学校=易铭。
不久,小诗也加入了这个家,我的家庭生活因而再添一道风景。
转眼数年匆匆而过,学校、家庭两点一线的状况维持到易铭用额抵着我的额,对我说“维梵,和我在一起好不好”的那一天。
那时我只有16岁。
二哥曾经评价过我的16岁,说那就是“盲目和狂热的代名词”。彼时我坐在金笼里,二哥坐在金笼外,静静看着我,眼神悲哀。
他对我说:“维梵,你要知道,我不是在害你,我是在帮你,我也不是真的想要禁锢你,我只是爱你。”
今时今日,23岁的我深以为然,可那时那日,16岁的我,身体里只留着盲目和狂热。
众兄弟姐妹对我和易铭的暧昧关系冷眼旁观,父亲的态度则是不置可否。
这种不置可否,无疑在另一层面上促进了这种不正当关系的发展。
而时至今天,我敢依靠着这份感情如此肆无忌惮,凭借的,并不只是易铭的那句话和一时的心血来潮。
二哥……实际上在其中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
他曾把我叫到他的房间里,认真地问我是否真的喜欢易铭。
我的答案自然是肯定。
我还记得他当时说的话和孤注一掷的眼神:“你说是,那我就帮你,但是维梵,我帮你,是因为现在的易铭,还是易铭。”
事实证明他说对了。
当易铭不再是易铭的时候,他领着我去了他在美国的私人别墅。
那时我自是不肯信他,只觉得一直对我好的二哥好像魔障了一样。毕竟那时距离第一场谋杀案——他的车祸,还有将近四年的时间。当时一切都没有发生,依然对爱情盲目而狂热的我对着已经不再年少的易铭的异常选择视而不见。因此当二哥对我说,易铭很危险的时候,我的回应是——没有回应。
因为我压根不信。
就连两年后的那场车祸,我也只当二哥是真的死于意外。
直到大哥被仇家追杀至死,驽钝的我才开始逐渐觉出事情的不对来。
我惊慌失措,晕迷,生病,绝食,自残,花样层出不穷。
可惜,已经晚了。
那些手段博来的,不过是易铭一时的怜惜,而到了今天,已经连这点怜惜都没有了。
一次次的意外接踵而至,一个个的亲人离我而去,易家的十个人走到今天这一步,天意也好,人为也罢,都不得不承认,真的,失去控制了。
小说里,简爱对罗切斯特先生说:“我的灵魂和你一样,我的心也和你完全一样。 这是我的心灵在跟你的心灵说话,就好像我们两人已经穿越了坟墓,站在上帝的脚下,我们是平等的。”
幼时的我对这句话奉若神明,牢记在心,却在长大了之后才知道,公平,根本就是勾勒在作者脑海里的美好理想。
而理想,永远是高于现实的。
第十章
危险、怀疑和拒绝的海洋包围着人类信心的小岛,引得他惧怕未知。——《流萤集》
三姐意外身亡的噩耗传来时,我正在房间里与易玖聊天。
不用多做解释了吧,我再一次被易铭困了起来,唯一享受的福利,只是每天可以被允许见到易玖。
不得不说,这个噩耗实在太震撼、太出乎我的意料,我几乎陷入石化,片刻之后,终于惊得再也顾不得自己当下的处境,三两步就冲到了门口,咚咚咚敲着门。
24小时无间歇守在门口的保镖立刻打开了门:“八少爷,您有什么吩咐……”
“我要见易铭。”
“四少爷现在正在……”
那哪里是什么四少爷,分明是一个魔鬼!
我真是万万想不到,存活名单上,这一次被抹去名字的,竟是三姐。而三姐,对易铭而言,并不止是三姐。
我简直不敢相信,易铭对待一个和自己有过情分的女子,会是这样狠心绝情。
那下一个呢?下一个是不是就会轮到我?
“你给我告诉他,十分钟内不出现……”
易玖在身后拉住我:“维梵哥你先冷静点,我们回房间去……”说罢,他对着那个保镖摇了摇手,示意他无需去禀告我的话。
房门被关上。
易玖坐到我的身边:“你就算是把他叫了来,在既定的事实下,又有什么意义?有那个时间,不如想想我刚刚对你说的话。”
逃离。
易玖刚刚,正在劝我逃离这个鬼地方,同他一起躲去国外。
他说:“哥,你真的甘心这样被关一辈子么?放心,易铭的势力到不了西岸,他对那边也不可能有我熟,我们可以逃开易家,逃开你想逃离的一切。”
我有些感动,这孩子还记着我的话,记得我对他说过“离了这边也好,从此远离这些勾心斗角,再也不用担心被自己的手足在背后捅刀子。”
但其实我……倒还真没什么不甘心。直到三姐身亡的消息传来之前,我都对易玖的提议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我太了解自己,即便还年轻,这些年对易铭、对易家也太过依赖了,简直没有自主的能力,要我独自在外重新开始一段人生,对我而言,真的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承认我懦弱、胆怯,可这个性根深蒂固已久,并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改的掉,更或许……我自己也并没有很想要改掉它的意愿。
因为我一直认为自己的人生已经够糟糕,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后面……也不会更糟了,因此我开始习惯于现状,渐渐地,就失了对生活的激情,可惜至今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糟糕之外还有更糟糕。
我只恐怕,即使是目前的这个状况,也不是最糟。
联想到三姐对我说的那些话竟成绝句,我不由悲从中来:“小九,说说你的想法吧……你打算怎么帮我逃出去?”
易玖能帮我逃出去?这几乎就是天方夜谭吧,但此时此刻天方夜谭与否我已经顾不上了,现如今,我只求离开这个地方,远远地离开。
只要能离开,哪怕只有蛛丝般纤细的希望之光,我也要牢牢握住。
“嘀——嘀”的手机铃声拉回我的思绪,屏幕上显示的正是易铭的私人号码。
想来那保镖还是告诉他了。
最恐怖的是,现在的我哪怕只是待会儿要听到他的声音,都会让太阳穴抽痛起来。
任铃声响了一会儿,我还是摁下了接听键:“喂?”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稳:“维梵,你知道了?”
头疼更甚,我握紧手机,字几乎是从齿缝间一个个蹦出来的:“如果你说的是你杀了三姐的事,那么,是的,我知道了。”
那头响起一声果然如此的叹息:“我这边还有点事要处理,今晚……就不回去了。”
“嗯。”我挂了电话。
反正,也已经和我没什么关系了。
我抬起头,看着皱着鼻子的易玖:“刚刚说到哪了?”
易玖告诉我,易家的别墅都有暗道,而暗道的位置图,就放在每一任家主的Zone里。
Zone。我上一次听到这个词,还是在小诗的葬礼上。那个表情尴尬的下属曾说过,有关那天要禀报的事务的具体情况,他会用邮件发去Zone。
而易家现任的代理家主,正是易铭。
“Zone到底是什么?”
易玖向我解释:“是存放易家日常事务资料的空间。说白了,Zone只是一个盒子,但重要的不是盒子,而是盒子里的东西。我们要得到的,应该是Zone里面,一个名叫‘X’的文件夹。这个文件夹里储存着易家的无数机密,当然也包括每一栋别墅的暗道位置图和人员分布图。”
“既然是机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我疑惑地看着他。
“山人自有妙计,”易玖拍了拍胸脯,“你忘记我最擅长什么了?”
是了,我怎么差点忘了,信息技术可是易玖的本专业。
“这么说,你该已经拿到了位置图了?”
易玖苦下脸:“其他的倒是都看到了,可‘X’文件夹的密码我怎么都破译不了,因此才想过来问问你。哥,你有什么线索么?”
我想了想,“生日、名字什么的都试过了?”
“那还用说?这些肯定是第一个试的。”
我抬头看他:“我说的是他自己的名字。”
易玖略一愣神,立刻冲过来,几乎是用手指砸开了我的电脑开关。
和我们几个不同,易铭是有自己的名字的,或者说,他记得自己的名字。
这也许正是他比我们都幸运的原因?因为他记得自己的根。就像二哥说过的那样,叶落归根,记不住自己的根的人,是没有资格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所以兄弟姐妹们都不在了,是因为他们没资格活在这个世界上。
不在的真好。
我也不该在的。
易玖在我身边熟练地摆弄着电脑,十指如飞。我不懂那些,只能呆呆看着闪着荧光的电脑屏幕发呆,边不时地听他抱怨两句“网速真慢”之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