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说！”

“你还记得那年你大伯母，呃，不，你前大伯母开刀，那会儿你大伯给找的那个杨阿姨嘛？”

叶展明脑海里过了一遍，想起来似乎真的有那么个人，可是：“这都是多久前的事儿了。”

“那杨阿姨的儿子后来也来北京了，那会儿找你大伯给找个工作，你大伯就把人放在物业公司了。那小子挺勤快，人品也不错，现在已经做了保安队长。前段时间我去物业那边的时候，正好碰上，就聊了两句。听他说，杨阿姨还在北京，给几家做钟点呢。”

叶展明心里一动。这杨阿姨他大概还是有点印象的，现在大概快60岁的年纪，干干净净的一个，手脚也麻利。最难得的是浙江人，做的一手好南方菜。叶展明他前大伯母祖上是宁波人，当年插队也是去的苏北，一直偏好南方菜。当年挑了杨阿姨来，也是看中了她这烹饪手艺。

叶展明没再多做犹豫，立刻让林涛去和这杨阿姨联系上了。杨阿姨一开始有点儿犹豫，但一来叶家对她也算有点恩情，二来叶展明开的薪水丰厚，便把原本做的几家钟点辞了，过来照顾许好阳。

许好阳那天虽然是答应了叶展明，但心里其实并不太乐意，有点不太想搭理这人。后来看叶展明为了找个保姆急成那样，就渐渐心软了。这杨阿姨来了，一听口音一聊，是大半个老乡，做的菜一上桌，又都是许好阳爱吃的，他心里就更加舒服了。还没两天时间，就跟杨阿姨熟了。这杨阿姨也是个热心肠的人，看许好阳长得干净秀气，性格温和，伤了手行动不方便，便心里多了几分怜人之意。许好阳看杨阿姨年纪跟自己母亲差不多，也不许杨阿姨做重活儿，更让杨阿姨从心底里喜欢这孩子，照顾许好阳也更加上心了。

杨阿姨并不在叶展明这里住，只每天在叶展明要上班的点过来，给许好阳做早午饭，并照顾他一天的起居生活，晚上做好晚饭在叶展明下班前就走。很多时候叶展明下午没有其他重要的工作，就会带着能回家处理的工作，三四点钟就回来了。一般这个时间正好是杨阿姨开始准备晚饭的时候，叶展明会让她提前回去，自己动手做饭。

叶展明的做饭手艺，最多只能算是能吃，常常是浪费的材料比成品要多得多。尽管如此，许好阳心里却是满足的。这份心意在里头，吃起来自然要比杨阿姨的精心南方料理更加香甜。

养伤的日子总是无聊的。半个月过去后，许好阳觉得自己快要闲得长虫了。天气好的下午，坐在落地窗旁，半闭着眼睛数光线下的浮尘，这种事情，只有小说里写出来让人感觉美。人真的无聊到这种地步，是会抓狂的。

人会不会闲出毛病来，许好阳不知道，但他知道，人太闲了，脾气会变坏。因为他自己就是如此。

二十七

如果要问许好阳的家人，许好阳这孩子脾气怎么样？许家人会异口同声的跟你说，我家孩子那是数一数二的好脾气，从来不跟人犯犟跟人顶嘴的。但若是只有许家人自己在，私底下会说，我们家好阳啊，是好孩子，就是有时候这脾气，臭了点。

许好阳其实很少发脾气，不是特别熟的人都会说，好阳，我几乎没见过你生气的样子。他只有在对最亲的人时，会偶尔控制不住发火。之所以被家人说，脾气臭，并非从频率来讲，而是他每次生气的理由，都有点奇怪。

许家妈妈第一次觉得自家小儿子脾气不好，还是许好阳念幼儿园的时候。那天许妈妈把许好阳从幼儿园接回来的时候，小孩子整个都挺正常的。可是一到家，便跑进小房间里，趴在床上大哭，两条小短腿还一蹬一蹬的。许妈妈傻了，这好好的是怎么了？连忙把孩子抱起来哄，谁知道这小孩在她怀里一度哇哇大叫，还拿小拳头不停的往她身上砸。小孩子人小，力气可一点都不小，许妈妈身上吃了好几拳，差点失手把小好阳摔到地上。好容易小孩的脾气过去了，许妈妈才问到了事情原委。原来不过是吃苹果的时候，阿姨说要大家洗好了手，回来坐好，从最听话的孩子开始发。小好阳当时没听清楚，以为洗手完就能拿，便当着全班小朋友的面走进教室，从装着大苹果的塑料桶里挑了个最大的，边咬着苹果边走回到座位上。正满足着那香甜的滋味，才发现所有小朋友都在看他。阿姨并没有说什么，陆续给孩子们发了水果。小好阳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直到啃完苹果，旁边的小朋友才对他说明了刚才的情况，末了笑嘻嘻的加了一句：“许好阳，你真丢人！”小好阳心里灰败了了一整天，在人前却没有表现出来，顶多只是比往常安静了一点。等回到家，到了自己的地盘上，才一下子全发泄了。

许妈妈真是哭笑不得，这根本不是事情的事情，自家的乖宝宝怎么那么大反应？

随着后来许好阳一天天长大，家里人对他偶尔发作的臭脾气也都摸透了，一般他脾气上来的时候，不用太在意他，只需稍加劝慰几句，他自然会自己好起来。

只是这些，叶展明并不知道。

这天原本也没什么大事，叶展明照常早上去上班，杨阿姨也照常买了菜过来，照顾许好阳洗漱生活。再过两天，许好阳手上的石膏也可以卸了，很快便能恢复常态生活了。事情的起因，是杨阿姨买来的那一条鳜鱼。

前一天，杨阿姨看许朝阳带来的物产中还有好些金华火腿，便筹划着给许好阳买条鱼，配了火腿片蒸食。这天早上风特别大，杨阿姨去买鱼时着了风，过了中午就开始头痛。许好阳赶紧找了体温计来一量，38度5。这体温放在小孩子身上没什么，但杨阿姨这个年纪，烧到这个温度就不是小事了。许好阳赶紧给叶展明去了电话，叶展明派了个司机来把杨阿姨送去了医院。许好阳一个人在家担心了半天，直到听说已经看了病挂上了点滴，才放下心来。

杨阿姨不在，原本晚饭是只能出去解决，或者叫外卖了。但许好阳却舍不得那条鱼。他生在水乡，从小便爱吃河鱼。杨阿姨说要做这菜，他可是高兴了半天的。犹豫了片刻，许好阳果断决定自己上手做。

杨阿姨走之前已经把鱼收拾好了，火腿片姜片也已经切好。许好阳只要把配料放上，直接把鱼上锅蒸上就行。放在平时，这对于他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可是现在的他，却还是一个只有在一只手能活动的半残人士。他颤颤巍巍费了好大劲才把鱼上了锅，自己狠狠的美了一把。可是人呢是不能太得意的。喷香的鱼味传了出来，似乎都能想象得出那鱼肉会有多鲜美，许好阳满脑子都是晚些时候叶展明吃着鱼，表扬他的情形。可是，等火候到了，关火准备把鱼拿出来的时候，杯具就发生了。

许好阳显然是忘了，这把滚烫的盘子从蒸锅里端出来，就算是在健全的时候都是需要非常小心的，而现在他又少了一只能自由活动的手。一声磁盘在地砖上的脆响，把他那点小美小美的心思打得一干二净。

叶展明回来的时候，整个一楼静悄悄的，还飘着一股凉了以后的夹带着腥气的鱼味。叶展明循着味道进到厨房，就看到一地狼藉。地砖上全是淌开的水，裂成好几片的碎瓷片，还有一条已经碎得肉骨分离的鱼。

叶展明赶紧跑上楼。卧室里一盏灯都没开，被子拱起好大一坨。叶展明开了灯，被子里稍微动了动。叶展明轻手轻脚的过去，细声问：“宝贝，怎么了？”

话音还没落，许好阳突然翻身起来，一手挥在叶展明脸上：“走开！”

叶展明捂着脸，被他吼得一愣，看了许好阳老半天，才说：“怎么了这是，好好的发什么脾气？”

许好阳完全像只气头上的小豹子：“该干嘛干嘛去，动手动脚的做什么！”

“谁动手动脚了？我连你一根毛都没碰！”叶展明看到厨房里的情形，就大概猜到了发生的事，生怕许好阳哪里被烫伤了，才急急忙忙的上楼来看他，谁知道这小东西像吃了火药，还莫名其妙的挨了一巴掌，不由得心里也有点火了。

“那你就别碰，以后也别碰我！”生着气的许好阳，完全是顺着叶展明的话头说的。

叶展明心里那个气啊，可看着许好阳还没拆石膏的胳膊，和一直放在被窝里的手，还是努力压抑住自己，尽量好声好气的说：“好了，好阳，别生气了。我看了眼厨房，你今天自己做菜了是不是？是不是哪里烫到了？让我看看……”

许好阳原本觉得自己刚才那话说过了，正心里有点反省，却突然听到叶展明说到“厨房”，一下子又怒了。

“看什么看！没烫着没伤着，不用你惦念，该干嘛干嘛去！”

叶展明气得脸都白了：“好好好，不用惦念是吧？你自己呆着吧！”撂下这句话，叶展明转身就出了房间。

许好阳听着他的脚步声“蹬蹬蹬”的下楼，房门被重重的摔上，整个房子重新回复了安静的状态。许好阳一个人愣愣的在床上坐了半天，鼻子就开始发酸，倒吸了好几口气才把眼泪给忍回去。等了一会儿，去了的那个人并没有回来的迹象，许好阳慢吞吞的爬下床，下楼找出医药箱，给自己烫得跟红萝卜似的两根手指上药。上完药，他一个人在客厅又坐了会儿，整个人一点一点的平静下来，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是有点过了。

许好阳是知道自己的脾气的，有时候火气憋不住的时候就会乱发，在气头上的时候总不会觉得自己不对，等事后便会后悔得要死。过去常会因为这样的情况，大半夜的敲开父母或者哥哥的房门，向他们道歉。虽然一家人没有隔夜仇，谁也没往心里去，但他还是会内疚上好几天，暗自提醒自己，再也不能这样了。但脾气这种东西，生生带来的，不是想改就可以的，等到下一次，往往还是一样的状况。

在叶展明身边，他一直是克制着自己的，却不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就这样来了气，就这样发泄出来了，也果然就这样把人给气跑了。也许是受伤的这段时间，两个人之间的确是太近了，让他对这个人卸了防备。而这个承受了他莫名怒气的人，显然不曾想到，许好阳还会有这样的时候。

一个人想明白了，许好阳便没有再犹豫，直接拨了对方的电话，却被提示已经关机了。许好阳怔了一会儿，又拨了一个号码。

“喂……”电话那边，是再熟悉不过的慈祥的声音。

“妈妈……”许好阳觉得鼻子有开始酸了。

“那么晚了，怎么想到来电话了？”

“没什么，只是有点想你了。”

“你这孩子啊……”许妈妈在电话那边笑了，“一个人在外面那么久了，怎么还是长不大啊？”

许好阳压抑着声音：“我不想长大，最好永远都不长大！”

许妈妈沉默了一会儿，才问：“孩子，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许好阳缓过神来，赶紧提了提声音：“没有，都很好呢，真的！你别瞎操心！”

“好阳啊，如果有事，别瞒着，一定要说出来，知道吗？你这孩子从小就是，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

“嗯，我知道，妈妈你赶紧睡吧，挂了。”许好阳挂了电话，觉得自己恢复得差不多了。他原本想去收拾收拾厨房里的残局，但看看又添了新伤的手，还是决定不继续造孽，上楼去简单洗漱后就睡下了。

这一晚上，许好阳半梦半醒的睡得并不安稳，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听到似乎有人进了房间，悉索的进了被窝，下一刻他便被人轻轻搂住。许好阳闭着眼睛回抱住他，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叶展明动作一僵，在他颈窝轻轻落下一吻：“是我不好……快睡吧。”

许好阳闭着眼睛点点头，才沉沉的睡去。

二十八

第二天起来后，叶展明就像往日一样照顾许好阳。给他细心穿好衣服，牙刷挤上牙膏递到手边，毛巾用热水浸过绞好替他洗脸，就好像前一天晚上的争吵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许好阳觉得应该跟叶展明好好说说，可每次一开口就被对方带岔了话题。好容易有一两次机会表达出一个开头，叶展明也就是一句：“都过去了想那么多干嘛？你又没错，是我不够耐心我不好”就给安抚了。许好阳觉得他态度和往常不同，却又因为自己心中有愧，便也没多细想，这事就自然的过去了。

过了几天，许好阳拆了石膏，叶展明本想让他在家多休息几天，但他自己觉得再闲下去不知什么时候又会无事生非，还不如快点销假上班。杨阿姨早已病愈，许好阳原本想让她不用再来帮忙，可杨阿姨之前做钟点的人家已经辞了，这时候走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下家。许好阳只好让杨阿姨每日来收拾一下，帮忙做好晚饭，工资和之前一样，直到找到下家，便可随时离开。

打电话去店里说第二天一早去上班，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欢呼声，姑娘们都说要放鞭炮给他庆祝。第二天去的时候，大伙儿还果然给弄来了两个二踢脚放了，差点把警察招来。

“姑娘们，需要这样么？现在是禁放期啊。”许好阳无奈苦笑。

“诶哟你可不知道，大家都快想死你了！”

“不至于吧？”许好阳一脸不相信。

美甲师们七嘴八舌的说开了：“你可不知道，你不在，大老板三天两头往这里跑，什么都能挑出刺儿来，我们店整个就被他老人家盯上了。”

“是啊是啊，现在我只要一上工就感觉背脊发凉，一种被人盯着的感觉。”

“这代理店长太难做了，赶紧拿回去！”

许好阳这才明白都是方旭搞的鬼，噙着笑耐心听完姑娘们的抱怨，才招呼大家开店开工。客人陆陆续续上门来，大家都忙开了，许好阳才偷空进了里间，拨通了方旭的电话，电话很快被接起，那边传来方旭带笑的声音：“一上班就想我了？”

许好阳一噎，缓了口气答道：“老板，是您太想念我了。”

方旭笑得很愉快：“这是跟我撒娇呢？”

许好阳瞬间想骂脏话，硬是给咽回去了：“老板，我不在的时候欺负我店里的员工，好像不太厚道。”

“话不能这样说，我是在帮你训练他们的专业水平，应该感谢我才是。”

“是是，我感谢你……”许好阳话还没说完，就有一个新来的美甲师匆匆忙忙的跑了进来。

“店长……”小姑娘一脸焦急，见许好阳在打电话，又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往下说。

许好阳冲她点点头，对着电话说：“我这儿有事先忙了。感谢你是真的，这些日子店里多亏你照顾了，挂了。”

“怎么了？”许好阳问。

“店长，来了个顾客，指名要您去做。”

“就这点事让你急成这样？”

“啊……”小姑娘脸红了红，“我猜那顾客是不是嫌我是新来的技术不好。”

许好阳乐了：“是新来的顾客？”

小姑娘点点头：“啊，是啊，以前都没见过的。”

“那你帮她上手做了？”

小姑娘摇摇头：“还没呢，一坐下来就说要找您来做。”

“那顾客怎么会知道你是不是新来的，技术好不好？”

小姑娘张着嘴愣了愣，才傻傻的笑开了：“诶，是哦……”

许好阳摸摸小姑娘的脑袋：“别想太多，好好轮班去。我洗了手就出来。”

许好阳来到外面，一眼就看到最靠里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穿着端庄的中年女人，正翻着杂志。许好阳走到她面前，微笑着鞠了一躬：“您好，我是许好阳，很高兴为您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