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眯了眯眼：“原来是你。”

唯夕看了看校长。这个他一直认为的神秘的男人，居然连魔王殿下都认识他。校长干笑了两声，没有接他的话，唯夕开了门，让他们进去坐。校长刚坐下来第一句话就说：“威尔是你们杀死的？”

“是我。”魔王说道。

校长愣了愣。

德安今天第二次在校长脸上看见这个表情，都要忍不住笑出来。

“为什么？”

魔王皱了皱眉：“我不想解释第二遍了。”

唯夕连忙说：“校长，以后我慢慢和你解释……”

校长过了许久，缓缓说道：“我把安文杀死了，你们应该是知道的吧……”

屋内一片寂静，只听见几个人的呼吸声。

“他终究是要死的，这个结局我也不意外，不过，我想，我不希望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了。”他的声音缓缓的，“终我一生，不过就是求个安稳的结局，现在我连最重要的都失去了，我再在这场战斗中，就没有什么意义了。”他站起来，“我只是来和你们告别。战斗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们的千年圣战。”

“喂！”唯夕想上前阻止，却被一把拦下。

德安的手环着他的腰，阻止他不再向前。校长推门而出，门发出了巨大的响声。屋内又归于死寂。

唯夕感觉到德安的手渐渐收紧，似乎是在安慰又像是很紧张。他只是觉得有些晃神，不知所措了起来。

“他，他就这么走了？”

许久唯夕这样说。

德安说：“有时候有些故事结束就是很突然的。”

……

有些故事结束就是很突然的。

唯夕很多年之后想起这句话，都觉得如此真实。他生命中忽然戛然而止的事情太多。变化快的惊人，但是他的生命又太过长久，但每次回忆起来，他总是不能忘怀这段日子。

他们试想过神灭世的那一天。究竟是怎样的景象。

会像千百年之前，整个世界归于汪洋大海那样么。整个天地之间没有人类，只留下稀有的生灵跟着诺亚走上方舟。那么这次的幸运儿是谁呢，是他们还是自己，父亲的预言会实现么，我们会是救世的人么，我们的力量究竟够么。魔王呢，旁观还是参与？

疑问越来越多。

12月21日。

前一天的晚上，德安洗完澡和唯夕挤在一个被窝里。他的手轻轻抚摸着唯夕的头发，感觉到他柔软的发丝在自己的手指之间摩挲出温暖的触感，轻轻叹了口气。

“明天了。”

“嗯。”

“你不准死。”

德安不等他回答，垂下头亲了一下他的嘴唇。然后慢慢下移，吻到他的脖子上。

在月光下能看见那里一个不太清晰的齿印。那是几年前他留下的，在那个他们第一次疯狂的夜晚，他看见那个女人咬他的脖子，他一怒之下咬死了那个女人，并且在他的脖子上留下了一个印记。一转眼，四年都过去了。

他们在一起四年，在血族的生命中太微不足道了。却是之后几十年几百年也无法忘却的。四年，经历生离死别，前世今生，他们早已成为彼此血液中的一部分，成为彼此心中的唯一的神。

德安咬着他的胸口，那些勃发出来的情欲，似乎要将两人吞没了。只是那尚存的理智，让两人感觉到最后一点的温情。他们做了一个晚上，唯夕闻到德安身体里的香气逐渐散发，他贪婪地吸着。不停地蹭着他的胸口，不停地叫。

“德安……嗯……德安……”

“宝贝，我不会再让你等四年。”他律动着，汗液滴落在他的鼻尖。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哪怕是死亡。

……

没有天崩地裂，没有地动山摇。

第二日的清晨，太阳从黑色窗帘的夹缝中透进来。他们微微张开眼，似乎是一个非常平淡无奇的早晨。对于12月21日，外面也不是没有传闻。唯夕穿着衣服，拉开窗帘，刺目难受的光让他有些不适，他看见公寓外的街道上，站在三三两两的人。他们还是如往日一样谈笑，但也有人站在街边就开始拥吻。

光很快铺满了窗台。让植物都有些舒展开来。

德安也有些不敢置信，他从后面轻轻环住唯夕的腰，低声问：“神大发慈悲了？难道是因为魔王重生，他不敢轻举妄动？”

“我父亲说过，他能够预言到未来。”唯夕把手搭在窗台上，“我相信他说的话，这一天应该是到来了……只是……”

他们谁也没有看见绝望的天崩地裂和预想中的灾难。平静的好像没事一样。

“去找魔王。”德安拉起唯夕的手，刚想走一步，忽然觉得胸口一痛。随即一股异样的感觉升腾而起。

“唔！”他脚一软，捂住胸口蹲到地上。

“喂！”唯夕一把扶住他，把他提起来，“你怎么了？”

他说完，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也有些异样。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从心脏开始扩散开来。他捂住胸口，也跟着一起滑了下去。

像有人在用手捏着心脏。

很快，他感觉到耳鸣。似乎有人在说话，那些话一遍遍重复着，他仔细听了，才发现那是很多人的声音。但他都知道是谁。

他听见了安文的声音，恶魔的声音，父亲的声音，莲泽的声音……他们在他的耳边不停地说话。

“为什么杀了我们？为什么？”

“明明知道杀了我们也拯救不了世界。”

“明明只是自私地希望自己变强。”

唯夕痛苦地捂住耳朵。

他感觉到有人在摸他头顶。然后一股清流流入他的内心。很快，那些幻象和声音都消失了。他抬起头来。看见魔王站在他们的面前。

“父……父亲。”他不知所措地叫了一声。

“……我也没有办法，作为魔界的王，只能旁观这一切。”他拍拍唯夕的肩膀，“我不会让你们有事，先在这里待一会，我出去看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唯夕点了点头。

魔王走后，他和德安重新回到窗前，才发现了哪里不对劲。太阳的光线太过强烈了，不得不去拉上窗帘，但是光线仿佛有了生命，一直不停地往里面钻。

“拉开窗帘。”

德安忽然说。

“啊？”

“拉开！”

唯夕连忙拉开。一瞬间，耀眼的白光袭击而来。以为几乎要刺痛双目，但是到了眼前却意外柔和。

没有天崩地裂，没有地动山摇。只有光。

几乎照遍世间每一个角落的美妙圣光，照到灵魂最深处的光。把罪恶和龌龊都照得一清二楚，从心底暴露出来。再大的灾难，抱着生存希望的人总有会幸存，例如千万年前诺亚带着动物登上方舟，在几乎如同汪洋大海一般的陆地上漂浮，直到和平鸽衔着橄榄枝停在他手上，他才想到自己真的活下来了。但这次不同，任何有希望的人都一定是个带罪之人，每个人心中都有罪，一旦暴露在世人的眼下，他终是会连最后一丝底线也崩溃。

唯夕目瞪口呆。他几次想杀死恶魔，几次阻止魔王复活，他穿越前生今世，看着那么多的生离死别，他却发现最后他面对的还是自己，他最后是被自己一身的罪打败。

光越来越强烈。

慢慢，形成了光球。在城市的上空漂浮。终于，街道上，广场上，那些曾经站立的行人不断开始跪下。他们毫不犹豫，对着天空伸出祈祷的手。他们的脸上沐浴着圣光，眉头却紧锁。似乎急切需要解脱。唯夕对于这样的目光太过熟悉，几年前在神学院，他看着太多太多这样的眼神，急切又虔诚。而今日，它们变得更直接更真实更炙热。他们的内心被暴露在上帝的面前，毫无秘密可言。

简直是比灾难还要可怕千百万倍的东西。

比肉体的折磨还要恐怖的，是灵魂得不到救赎。

德安从背后紧紧抱住唯夕。

“还难受么？”

“好一点。”唯夕摇摇头。

德安把手和唯夕的手牵在一起，十指相扣。他的手居然有温度。

“你忘记了，我们的力量。”他说，“我们去和神谈判，如果谈判破裂，我们就打，打不过，我们一起死。”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光在德安金色的头发上镀了一层。美妙地晕开来。

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魔王依然没有回来。

两人终于有些支持不住了。血族总是难以忍受十字架，因为在十字架面前，他们会想起今生所犯下的罪恶。每一个能够变身的血族，他们都是一个背负着沉重弑亲罪恶的枷锁。

唯夕也不例外。尽管那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但是是他亲密的人。

他现在，脑海中全是他的摸样。在那狭小的，铺满阳光的教堂之中。

“德安……”

他伸手抓住好不到哪里去的德安的肩膀，“我好难受……”

德安没有说话，他愈发苍白的脸上有着痛苦的表情。低下头来蹭着他的额头，说道：“我们走，我们出去，不能在这里等死。”

他们勉强站起来，德安召唤来了他的蝙蝠，两人踏到蝙蝠群上，蝙蝠载着他们向着天空一直飞去。

一路上，光线越来越强烈。几乎要洞穿他们的心脏。

是不是要去天堂？

从前在神学院，总是听人说那个极乐世界。没有生老病死，没有悲欢离合，没有五感，没有爱，没有恨。

当真正看见的时候，他才发现，啊，原来是这样的。

一片虚无，只有光。连影子都无处可躲的光。

神站在光芒之后，他的脸他们看不清晰，但是他们知道那一定就是神。

他开口，声音原来是这样。

“唯夕，我和你父亲等你很久了。”

唯夕侧脸看去，看见魔王悬浮在空中。和神在等同的高度。他却看得十分清晰。

唯夕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站在德安的身旁，愣愣看着这个没秘密无处可躲的虚无世界。直到神开口。

“唯夕，我的孩子。你是不是想让我停止这一切？”

唯夕说：“当然。”

“你一定认为人类是无辜的。是么？”

唯夕愣了愣，想起德安的话。

谁都不是无辜的。

他微微低下头。没有说话。

“你打败不了我。你应该是知道的。我和你的父亲达成协议，我可以不干扰魔界，但我要彻底消灭血族和人类。然后一切打回原型，重新建造一个新的世界。创建新的种族。”

“为什么？”唯夕大声问。

德安在他的旁边，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冷笑道：“神是对这个世界的生存游戏，已经玩得腻烦了吧。”

他挡到唯夕的面前：“真可笑，不管你的借口多么伟大，理由都太简单不过了！你威胁不到魔王，就只能欺负血族和人类，你可耻不可耻？”

“放肆。”神说，“这里还轮不到你这个没落血族插嘴。你们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太强了。总是那么任意妄为。连神都不放在眼里。”

“哈。”德安笑起来，用手指着那个模糊的影子，“你，如果是我该死的老爸。我生下来就被你踹出家门，然后剥夺我很多权利。我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成长，你却从未关心过我们一丝一毫，你说你是至高无上的万物之主，怀着仁德之心。那么我们算什么呢？你有没有花过一点心思在我们身上？”

“让我们遭受诅咒，让我们痛苦，让我们生不如死，让我们连爱的权利也失去。”

德安的眼里露出悲愤的神色：“你还给我们什么？连最后生存的权利也要一起夺走，是么？”

唯夕很想抱住他的后背。

但他只是向前站了一步，和他并肩，说道：“我们或许打败不了你。但我们也想试试。”

“你不管你父亲了么。”神说，“你是血族和魔族的后裔，是个特殊的人。我对你还是很感兴趣的。我可以让你活下来。至于你身后那个傲慢无礼的血族，他必然要连同这个世界一起消失。”

唯夕刚还想争辩，忽然看见魔王慢慢踱到他的面前。他背对着神，只有唯夕和德安能看见他的表情。他的嘴角勾了勾，似乎在说句什么话。然后他很快转过身去。

“神啊，我改变主意了。”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哦？”

“我用魔界的地域换来这一次的度过劫难，我啊，忽然觉得这不合算。”

神没有说话，唯夕却觉得他在生气。

“我撒旦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出尔反尔。”他笑着，“你这不会不知道吧。”

“是，你一向狡猾。”

“那你猜到我接下去要做什么了么？”

神又沉默了。

魔王忽然转过身。面向唯夕走去。唯夕看着自己的父亲一步步逼近自己，他的英俊深邃的脸上还是挂着一如既往高深莫测的笑容。唯夕想起他们初见的那天，在伦敦一个昏黄落雨的午后，他转过头犹如电影慢镜一般对着他。他走向自己，唯夕伸出手，他觉得一瞬间，脸上好像被溅上了什么温热的液体，一抹黑色在他的眼前，他想长大眼睛，但是被什么糊住了。

他现在，只是有些痛恨父子之间的一些东西，好比与生俱来的默契。

他看见父亲转过头来，嘴唇微动的时候。他就知道他要干什么了。他说，伸手。

他的手伸出去就必然会沾上血的颜色，他好像一开始就该意识到这一点。

那些血顺着他的手慢慢爬上来，像有生命一样充斥他的全身。德安扶住已经倒下的魔王，他惊恐地看着唯夕，唯夕看着自己的手，似乎在想着什么。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这么做。我以为你是世界上最自私的人。”神说。

魔王咧嘴笑了起来：“我说了，我喜欢反着来……看见你为难的……样子，我太高兴了……哈哈……”

他孩子一样笑起来，从脚开始，变成一瓣瓣的黑色蝴蝶。流离到空气之中。整个光明的虚无空间，忽然有了黑色的蝴蝶，却比平时来的更加有生气一些。

唯夕慢慢抬起头，他发现，他眼前的神的样子忽然清晰了。那是一个金发的男人，站在离自己不远的云朵之上。他的五官同魔王一样深邃，双眼碧蓝。只是非常柔和宁静的男人。全身雪白，一尘不染。

“你已经能看清我了。”他说，“你的力量，足以对抗我了。”

唯夕举起手：“你知道就好，还有，不是我，是我们俩。”

德安慢慢从地上站起来。和他并肩站着。缓缓握住唯夕尚且粘着血的手。

神没有说话。但是唯夕感觉到，他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最后，他听见神的声音：“下一个千禧年，魔王会再次复活。我再给人类一次机会吧。最后一次。”

唯夕感觉到从天堂的四周涌现出了许多光，那些光包围着他的身体，让他越来越轻。他感觉到那光是舒适柔和的，和之前的那强光不一样。那是真正的恩泽之光。

他觉得很累。

但是终于结束了。

……

百年之后。公元2112年。

遥远得根本在地图上找不到确切方位的神秘神学院的冬天，却在百年之后的今日还是如之前一般的摸样，它更加古老沧桑，却像一个处事不惊的老人，安静，隐忍，尤其是在冬日。快接近圣诞的冬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