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齐弄好饭食送进来,“十三少,吃点儿东西吧。”周笑卿懒懒地看了一眼,食欲皆无,想到之前那一吻,心里又酸又涩,若说之前陆影尘冷淡如常,他伤心一阵子也就算了,陆影尘这样冷漠淡然的人,必然是他无可企及的一个梦。可是自这一吻之后,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而陆影尘那并非全然的冷漠之后似乎蕴含了更深的东西,让他反而更加的不懂了,到底是哪里不对了?
顺风顺水,船行得很快,深秋大江之上,一片肃杀,江水在夜色之下一片漆黑。周笑卿在自己的房间挨到半夜,终是一点儿睡意也没有,披了件衣服去到了船头之上。
这船是极好的楠木制的,耐腐易干,小时候爷爷常常带着他乘船走访旧友,时常敲着楠木放歌江上。
叩、叩、叩……
周笑卿无意识的敲击船身,轻轻开口。
陆影尘调息到半夜,也味觉的胸口的窒闷散去多少,推开窗子看了看天空,无月无星,估摸着天将亮起来了。
忽然听到敲击的声音,楠木之声穿透凉薄的夜色直达耳际。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周笑卿的声音伴着楠木之声传来,清越迷蒙,深情款款,”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心悦君兮君不知。
心悦君兮君不知。
心悦君兮君不知。
原来他提了字的扇面,他深夜而歌都是为了那个他琴曲里深深恋慕却又求而不得的人!!
陆影尘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仿佛胸口像是被一股强劲的内力击中,痛彻心扉。
比刀剑之伤更刻骨,比内伤更让人筋脉尽断,心神俱损。
比任何伤害都难以承受。
陆影尘只觉得眼前一黑,体内真气忽然不稳,急忙扶住窗棂,深深吸气,这是……为什么?
第二十九章
夜风微凉,周笑卿唱了一回便伏在船舷望着江水出神,说不出是伤心还是惋惜,天亮起来之后,他与陆影尘,桥归桥,路归路,再也没有关系了。
陆影尘在床边看了他许久,见他伏在船舷久久不动,不禁皱起眉来。
朦朦胧胧中,周笑卿感觉到有人靠近,却懒得睁眼看一看,困倦疲乏像条虫子啃噬着他的意识。肩头有什么东西落下,带着些温度,驱赶了浑身的寒意。
天将亮的时候,齐齐起夜,到甲板上看看,忽见周笑卿趴在船舷边吓了一跳,”十三少!“周笑卿迷迷糊糊中被叫醒,勉强站起来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齐齐吓坏了,忙把他扶进去,”祖宗,这眼看就要入冬了,你怎么就在外面睡了啊?!“周笑卿头疼的厉害,不发一句,任由齐齐把他扶进房间。
昏昏沉沉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来敲门,周笑卿撑起身子来,”怎么了?“外面是李泽的声音,”少爷,到渡头了,陆大侠上岸了。“周笑卿一怔,慌忙起来扑到门口,”他走了?“李泽被他慌乱的样子吓到了,”刚刚上岸,我说叫你过来,他说不必。“周笑卿心里一紧,匆匆跑出去。
栈桥上,斑斑一直甩着鬃毛,陆影尘皱眉拽着缰绳想拉他走,斑斑却不肯走,一人一马正在僵持,周笑卿衣衫不整地跑了出来。
“陆,陆兄……”周笑卿也不顾不得此时自己有多狼狈,努力笑出来,“怎么就这么走了?”陆影尘淡漠地看了他一眼,“该走了。”周笑卿被他的冷漠刺得心口钝痛,脸上的笑愈发苦涩,眼神紧紧地盯着他,“万云山庄……挺好的,你……要不要,要不要跟我去?”陆影尘瞥他一眼,“你回去思过,我去做什么?”周笑卿像是被推进了冷水了,苦笑道,“也对,也对,若是陆兄有空,可否来万云山庄坐坐?”陆影尘用力一牵斑斑,“不必,我要回去了。”周笑卿放低了语气,“陆兄,万云山庄有山有水,景色不错,你……”陆影尘不说话,牵着斑斑转身就走,周笑卿上前两步,“陆兄!”陆影尘回头,微微皱眉,“什么事?”周笑卿嘴里都是苦的,“那些弓弩手到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来路,你,要小心。”陆影尘看了看他点了点头,微微一拱手,“别过。”
这满江的水怎么就把自己淹没了呢?这样冰冷刺骨,是冬天到了么?
周笑卿眼睁睁地看着陆影尘走远,一颗心也沈到了江水里。
“十三少,该启程了。”李泽过来小声说了一句,看到他的脸色吓了一跳,“少爷!”周笑卿一动也不动地看着陆影尘的背影,直到他混入人群,再也不见。
“少爷!”
剩下的一路,周笑卿因为吹了江风受了凉,高热不退,铁卫门准备的药也用了,周笑卿的高热倒是退了,人却如霜打的茄子,一点儿精神也没有。
一行人一路回到了万云山庄,早有人报了信说十三少归家,一家子早早就在等候了。
正厅里,周老爷子坐在上首,冷着脸。堂下的一家子也没人敢出声,前些日子一个老头和一个年轻人上门给十三提亲,还竟然是为一个男人,老爷子气得不轻,一听江湖传闻,急招十二铁卫去外面拿人。
周笑卿原本忐忑的心,在陆影尘走后变得平静了,似乎什么都无所谓了。
进了正厅,周笑卿先给爷爷行礼,又给各位叔伯婶娘兄姐行礼。
“你知道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要你回来?”周万云一脸严肃,周笑卿答道,“知道。”周万云心中气闷,“臭小子!竟然跟归西喽那个死鬼的徒弟搞在一起,我们周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一旁周笑书急忙说,“爷爷,笑书跟您说过了,那些都是江湖传言,十三与陆影尘乃是兄弟之情惺惺相惜!”周万云瞪她一眼,“哪里轮到你说话!退下!”周笑卿噤声,爷爷平时对孙辈极为和蔼,还是第一次这样严厉。
周笑卿倒没怕,一撩衣摆跪了下来,“爷爷,之前您听到的的确是江湖传言,但是……”一想到陆影尘,周笑卿又开始口中犯苦,“一路上陆影尘多次舍命相救,虽然明知大逆不道,我还是开始属意于他……”
!!
周万云猛地打翻了桌案上的香炉,一大家子还在周笑卿的言语中未回过神来,又被周老太爷吓了跳。
周笑卿倒是很平淡,“爷爷,请您别动气,情原本不由人控制,我虽然一心思慕于他,但是他全然不知情,如今他已经回山中去了,我们今生恐怕不会再相见,请爷爷放心,我今天就去别院闭门思过。”
从小到大闯祸调皮的周十三是全家人的活宝,此刻见他凄然地跪在地上,形神萧索,眼神苦涩,叔伯婶娘们都心疼得不行,哪怕他说的是他恋慕一个男人。
周笑卿说完一叩首,“请爷爷原谅。”
周万云长叹一声,也是心疼不已,指着他说道,“你,马上去别院思过,谁也不许去探望!”
周三老爷和夫人还没跟儿子说句话,十三少就被铁卫带走了。三夫人抹了抹眼泪,“十三啊……好好听话啊……”
别院就在万云山庄山下,尚算宽敞,只有一个厨子和一个老妈子,铁卫也奉命驻扎在这里。
已经是初冬时节,山庄里也送来过冬的衣服,周笑卿却总不记得换上,好像这样就可以不用忘掉跟陆影尘一起的日子。
廊下蛛网残缺,塘中残荷败絮,周笑卿却常常一看就是一天。
张婶收拾了屋子,见周笑卿还在廊下坐着,便过去说道,“少爷,这天都冷起来了,去里面吧,天色阴沉,恐怕是要下雪。”
周笑卿笑了笑,“谢谢,张婶。”
张婶也算是周家的老人了,第一次看见这样消沉的十三少,满家上下传遍了,说是十三少爱上一个得不到的人,张婶日日见他神思倦怠,不思饮食,也跟着心疼,“少爷,这个……天下好姑娘多的是,您何必神伤呢?听说,山庄里正在商量着给您张罗亲事呢!”
张罗亲事周笑卿也想到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天色果然像张婶说得那样阴沉,正是晌午也不见日光,下雪了,他刚见陆影尘的时候正是洛阳牡丹满城的时候,如今却是要下雪了。
第三十章
没几日竟然真的下雪了,周笑卿披着件袍子在廊下赏雪,小院的门忽然开了。
周家家规,闭门思过的时候只有家主才能探望,所以见到周笑言进来周笑卿也没有意外。
“我看你思过思得很悠闲。”周笑言虽然这样说,但是乍见十三这样消瘦还是有些心疼,“娘亲们非要我来看看你,给你带几件冬衣。”
周笑卿笑嘻嘻地接过他手上的大包袱,感叹道,“唉,还是娘亲们对我最好了。”周笑言看着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十三从小就爱闯祸,长大之后风流江湖也就算了,如今动了真情竟然是对一个男人!
“爷爷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放我出来?”周笑卿问道,“要思过家里也可以,我在这里都见不到飞飞。”周笑言来之前也特地去见过爷爷,不过周万云指示了周笑卿的婚事定下来才放他出来,周笑言拿不准十三会不会乖乖听话,便没有提起婚事,“爷爷说你要静心思过,这是爷爷让我给你的。”周笑言拿出一本册子,周笑卿接过去一看,疑惑道,“万云剑法?爷爷给我这个做什么?我从前也练过,但是没练成。”
万云剑法是周万云的剑法绝学,不过,周家上下自小习武,武艺精湛,却只有周笑言习得了万云剑法的精髓。
“爷爷说了,让你没事儿的时候潜心研习,另外……”周笑言从身后斗篷里拿出三老爷的秋水剑,周笑卿一愣,嚷道,“干嘛?我爹让我自裁?”周笑言拿剑鞘敲了他脑袋一下,“三叔听说爷爷让你研习剑法,才让我带秋水剑给你!想什么呢?”
周笑言也未多留,山庄里还有一堆事情等着他,留下了秋水剑和万云剑谱就走了。周笑卿一个人闲着无聊随手翻了翻剑谱,并未觉得哪里不同,抽出秋水剑来看了看,也还是那把他爹总是挥舞着说要砍了他的那柄秋水剑。
到了院子里,周笑卿抽出剑来,默默念了一边剑诀,闭上了眼睛,剑随身动,一招下来,周笑卿盯着手上的剑出神刚刚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如此三天下来,周笑卿惊觉自己的剑法竟然大有长进,他想不通,每每练剑,他心神并不集中,怎么还会精进呢?
一套剑法练下来,身后忽然传来掌声。
“没想到三天而已,你就进步这么多。”周笑言刚才进来恰巧看到他在练剑,没想到三天而已,他的剑法竟然就愈发趋近大成。
“八哥!怎么会……”周笑卿诧异地问他,“我并未专心,怎么会?”周笑言接过他手里的剑挽了个剑花道,“你练剑的时候在想什么?”周笑卿别开脸,有些尴尬的说,“在想一个人……”周笑言却没有诧异,“周家人练剑却并不是人人皆有所成,我也问过爷爷,爷爷说,若想成万云剑法,必要心有所思。”
“心有所思,心有所思……”周笑卿默默念了几遍,忽然问道,“那八哥心中所思是谁?”周笑言一笑,没做回答,收了剑说道,“爷爷说你可以回家了。”为什么可以回去了周笑卿心下了然,“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周笑言不意外他知道了,笑道,“不就是你跟人家私定了终身的谢婉谢小姐。”周笑卿哑然,兜兜转转,竟然还是逃不开洛阳。
周家上下忙忙碌碌准备周笑卿的婚事。周笑卿回来之后便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院子,爹娘不知道是不是生他的气,也没有过问什么。
倒是周笑书跟着着急,她是十分不赞成这时候让十三娶亲的,但是这是爷爷的意思她也无法撼动分毫。
“十三?”周笑书带着两样点心来了他的院子,开门就看见他靠着窗子在看书,“真是稀奇了,你还有这修身养性的时候。”周笑卿抬头见是她,便笑眯眯道,“七姐~~”
“我带了你爱吃的点心。”周笑书把碗碟摆好,周笑卿一看,苦着脸说,“七姐,我想喝二伯藏的好酒……”周笑书瞪他一眼,“这个时候还想着喝酒,你还想去思过啊?”周笑卿叹口气,拈起块点心慢慢地嚼,周笑书在他身边坐下,“这婚事你就答应了?”周笑卿笑笑,“不答应又有什么办法,此时于我而言,和什么人成亲有什么区别呢,总归不是我期望的那个人。”周笑书眉头一皱,“你倒是随遇而安,可苦了人家姑娘凭什么要嫁给你这样的人?”周笑卿苦笑,“七姐,这事我也无能为力,我又能做什么呢?”周笑书听得来气,猛地给他一巴掌拍在肩上,“这话竟然从你口中说出来,你当你是谁?你还是我周笑书的弟弟么?你那闯了祸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呢?你那名满天下的风流呢?不过就是个男人不要你,你就在这里要死要活,生怕别人不知道人家对你无情?你说,你现在这样子给谁看?”周笑卿揉着肩膀,诧异地看着周笑书,“七,七姐……”周笑书一甩袖子,“你就在这里等着娶个不爱的女人过一辈子吧!”
周笑书是真想打他两个耳光让他清醒清醒,但是又心疼他下不去手。周笑卿被他说得怔然了片刻,独自坐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该当如何……”
又过几天,新做好的喜服送来了,几个丫鬟围着周笑卿试衣服。
“十三少,穿着这一身红,真不是一般的俊俏呢!”
“对呀对呀,我们十三少当真是一表人才。”
“就是就是!”
周笑卿看着镜中的自己,恍惚想到若是此刻陆影尘也一身喜庆站在自己身边该多好……
“十三少,前些天给您收拾衣服的时候袍袖里掉出这个。”一个丫鬟递过来的个锦囊,周笑卿接过来看了,原来是从前找人胡乱做的假尊主令。
如今陆影尘已经带着真品远走高飞了,这个也算是他与他之间唯一的纪念了。
“行了,你们都去忙别的吧,跟管家说衣服很合身,不用再改了。”
周笑卿打发了丫鬟们,一个人坐在桌边看着锦囊出神了半天,轻轻拿出里面的东西,一看便愣住了。
当日他找到玉匠用最劣质的玉石做了两块假的尊主令,那样子还是他选的。可是现在手里这一块是极好的羊脂玉,通体温润,雕工精致,活灵活现的一只麒麟。
这是……真的?
周笑卿连忙翻找,锦囊里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只有四个字——留此为念。
陆影尘竟然把尊主令留给他作纪念!!
周笑卿一阵狂喜,原来他不是全无情意!
七姐说得对他是风流满天下的周笑卿啊!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周十三啊!他怎么忘了陆影尘天生冷性冷情,能得他以尊主令留念,便是得到了他的心意了!既然陆影尘不开窍,那他就耗到他开窍就何妨呢?
周笑卿心意已决便雀跃着想着如何才能出家里逃出去,如今,家里上下都在忙着他的婚事,十二铁卫恐怕也在监视着他,此刻想要逃出去恐怕会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