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 下——顾白蛋
顾白蛋  发于:2012年1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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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实在是太客气了,你是?”乔青问。

“哦,我是康奈尔大学中国学生联谊会的会长,我姓张,叫张平。”

“你好!”乔青推开车门,道:“上车吧!”

“这是你的车?”

“嗯。”乔青顿了顿,道:“我是来找个人,叫川穹,他住在哪里?跟你们一起住吗?”

张平尴尬地笑了笑,道:“哪能呢!他又不是通过领事馆出国的,他是联合国资助的学生,所以可以住在学校,我们就不行了。”乔青轻哦了一声,留学生的生活状态他是知道的,一般都是租住在山脚下的木房子里,一间二三十来平米的房能挤个八九个人,一人一张席梦思床垫就算是一个窝,年轻的可以去刷盘子,但多数已是不惑之年的访问群体又因为各种因素而无法从事体力劳动,只能靠国家每月拨给的300美金过日子,所以很多国内的教授副教授到了美国后购买过期面包,在垃圾桶里捡美国人丢弃的肥肉的人大有人在。

留学生活是一把锋利的电锯,坚强的人会伤了皮毛,而软弱的人则会被刺得五脏六腑破碎。

看来,川穹的处境还不算太糟。

张平带着乔青来到了川穹的宿舍,这是康奈尔大学最好的宿舍,是两人间。川穹的室友是一个很不客气的大胖子,当张平问起知道川穹在哪里吗?那男人烦躁地说:“谁知道那穷鬼在哪里?他没课,一早就带着书出去了。”乔青闻言挑了下眉,他不动声色地关上了门,问:“我记得受到联合国资助的学生每个月都有一千多美元的生活费吧?怎么能算穷鬼?”

张平笑了笑,道:“我们也挺好奇的,川穹那个人特别抠,除了上学之外也还在打工,不过他是给校内一个中国问题研究专家做助手,闲暇时候兼着一家咖啡厅的招待,也不知道省钱干嘛。”乔青冷笑了一下,干嘛?还不是给徐小宁省呢!

“这个时候,我觉得他应该在学校餐厅,我们学校的餐厅是很多人爱去的地方,只要花上5美元就能不限时不限量地吃,所以很多人都带了作业去混一日三餐。”

“川穹也是这样?”乔青随脚一踢,惊起了数只鸽子。

“嗯,而且他还更厉害一些。”

“哦?怎么说?”

“商场不是可以30天免费退货么?所以他买件衣服不停地去退,退了再买,这一年就是这么混过来的。”

“啧——还有呢?”

“他还是yard sale的常客。”

“哎。”乔青叹了口气。

张平耸耸肩,“其实我们对川穹也不太了解,他是个不爱表达的人,像我们这批出来的人,很多都是有家有室,经济能力也很差,压力也非常大,心理疾病屡见不鲜,每一次聚会基本上都会哭得泣不成声,想家想孩子而自己又穷得吃不起饭,还有社会歧视,异国他乡的文化冲突,这些都令人难以忍受,但是我从来没有听到川穹抱怨过什么,每一次聚会他都会趴在那里睡觉,或者是静静地听着别人哭诉,仿佛自己是没有任何委屈的。”

“他也没给家里打电话?”

“这个不太清楚,只知道他经常跟人通信。”

乔青点了点头,笑道:“是啊,他有老婆的。”

张平讶然道:“有老婆?”乔青却不愿意答了,顾左右而言他,“啊,这就是学校餐厅?”

“嗯,是的!”张平推开门,四下环顾,小声道:“果然在这里!”说着话,他一扬手,指向了角落,乔青一抬头,就看到穿着一件蓝布衣服的男人背对着他,乔青笑了笑,对张平道:“麻烦了你一个早上,这会我找他有点事,下次去城里找我,我还要麻烦下你,好么?”

张平立即客气地点了点头,对于乔青他并不了解,但闻名颇多,知道他在纽约大学读经济,像厉三这种在领事馆都有面子的人物都要让他几分,所以,张平很识趣地道别走了。

“请问,可以拼桌么?”

耳畔有声音响起,川穹猛然抬头,就见乔青乐呵呵地叉着腰站在他身旁。川穹愣了一下,接着他收拾起书本,一语不发地走了出去,乔青啧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跟着,走出去很远之后,川穹忽然收住脚,他背对着乔青说:“乔青,是我对不起你,但是我答应了徐小宁,永远不见你。”

“然后呢?”

“你走吧。”

乔青在原地跺了跺脚,不过才是深秋,怎么就这么冷了,他盯着康奈尔大学的深褐色城堡和潺潺流水陡峭山壁,乔青想,景色比纽约大学好多了!这么想完,乔青抄着兜慢悠悠地欣赏着周边的美景,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转身走了。许久后,川穹转过身来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一股难以容忍的心酸袭上心头,他忽然觉得孤单、压抑,川穹用力地握住自己手中的书,不知不觉竟然红了眼眶。

小宁,就算异国他乡有无限艰辛,我都守住了对你承诺。

1.3

乔青深夜接到了电话,是厉三打来的,厉三说川穹的肠胃炎犯了,但是康奈尔大学中国学生联谊会的那帮人完全没能力支付医药费,张平记得他去找过川穹,所以托厉三打电话过来。乔青愣了一下,坐在床上沉默了两秒钟,问:“哪家医院?”

挂掉电话之后,乔青从衣橱里匆匆拉出两件衣服,正要离去时,程非扭亮了床头灯,他直勾勾地看着乔青,问:“你去哪里?”

“跟你没关系。”

“是去看那个叫什么川穹的吗?”话音刚落,乔青面色一沉,轻轻拍着程非的脸问:“你跟踪我?”

“是,我是跟踪你了!”程非握住乔青的手,气咻咻地喊道:“人家都不愿意见你了,那你就让他死在医院里呗,你还管他做什么?”

乔青甩开了程非的手,他冷道:“闭上你的嘴,把隔壁的房间给我收拾出来,我会接他过来住,再多说一句,就给我滚出去。”说罢,乔青把门重重一摔,离开了。程非看着发亮的铜把手,他发泄一般地将乔青的枕头扔了出去,跟乔青相比,他还太年轻了,他的喜怒都被别人一手掌握着,容不得他拒绝。

……

“又是你救了我?”

“嗯。”

“乔青,你何必呢?”

乔青无所谓地扬了下唇角,看着窗外东升的旭日,淡淡地道:“多像是六年前,80年的时候,你也是因为肠胃炎入院的。”六年了,乔青终于看透了自己的感情,无论他的身边停留过多少人,他唯一感兴趣的却只有川穹,然而,他也不强迫川穹接受他,因为无论爱情还是友情,那都是他自己的东西,和川穹没有关系。

“川穹,别瞎折腾了,出院你去我那里住几天。”

“算了,不用那么麻烦。”

“你现在躲也来不及了,这次我替你交了钱,联谊会的那帮人都知道我们关系匪浅了,如果我是你,还是想想如何向徐小宁解释吧——”

“哎!”川穹翻了个身,从他在机场答应徐小宁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誓言,可是他又别无选择。

“对了,我认了一个侄子,叫程非,你过几天就能看到他了。”

“侄子?”

“或者是弟吧。”乔青轻描淡写地道:“不过是小玩意,随便救了一下,就甩不掉了。”

“你啊,可真是的,到处招惹别人——”

“嘁,你怎么不说你还招惹了我呢!”

“……”

第二十八章

1.1

程非这几天彻夜难眠,因为乔青前些日子告诉他,要回国了。程非其实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去年乔青博士读完之后本就应该回国,但是他又在美国多留了一年,至于什么原因,程非虽然没有问过,但他太清楚不过,乔青无非是在等川穹罢了。

乔青匆匆离去的那一夜,程非枯坐在客厅里等到了天亮。九点多的时候门外传来脚步声,程非迅速拉开门就见乔青那张疲惫的脸出现在了门后,乔青推了下他,口气不悦道:“让开点,别挡道。”说着话,扶着另外一个男人进了门,那男人很瘦,气色很差,一双眼睛里看不出喜怒哀乐,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他说:“你好,我叫川穹。”——是的,他就是自己尾随乔青在康奈尔大学见到的那个人。程非没有说话,他咬着唇,望着川穹伸出的手,任性地别过了头。

乔青见程非这副姿态,他便顺势握住了川穹的手,道:“走这边,屋子我都给你备下了,你先睡着,我去搞点东西吃。”

川穹笑了笑,脸上添了几分颜色,“炒两个菜吧——”

“还吃什么菜?”乔青白了他一眼,“嘴挺刁,给你煮点白粥吧。”说着话就把川穹搀进了屋,程非站在客厅里看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上透了上来,他从来没有见过乔青会这么伺候人,乔青是高高在上的,怎么能为了这么一个穷小子屈尊纡贵?瞧瞧那一身行头,一定是超市中最廉价的,长相也不见得有多么出众,他哪好?

程非心中恨了半天,酸得冒泡,一直等到乔青出来,程非才忍了又忍,道:“我去做饭吧。”

“不用。”乔青冷漠道,“你去上你的课。”

“你为什么对他那么好?”

乔青淘着米,云淡风轻地说:“我对他感兴趣。”

“你喜欢他?”

“也许是吧。”

“可是他又不喜欢你!”

“跟你有什么关系?”乔青抬起头,一双眼睛如蛇般冰冷,“你这么多嘴,最近不要回来了!”话音刚落,程非一把砸了手中的碗,愤怒地走向了卧室,然后重重地一磕门,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乔青挑了下眉,少年人的情绪可真如暴风骤雨一般。

……

程非在布鲁克林读书,每天早上清晨便离去,大约有四十多分钟的车程,而乔青是在大通广场上班,所以不必早起,但在川穹暂住的那些天里,每一天乔青都比程非起得早,因为川穹睡不着,他会很早起来读书,而乔青在这个时候,往往会跟他讨论一些问题,他们讨论的命题很广泛,从政治到量子力学天体测量学心理学文学等等包罗万象,就算程非想插嘴都无从说起,所以,他会背起三角架,赌气一般地把乔青的早餐重重放在桌上,摔门而去。

每一天,程非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乔青,是少年人最单纯的爱恋。程非的脑子像一部永不休止的放映机不断回放着他和乔青初遇的画面,乔青说一口流利的英文,身着Brooks Brothers的最新款衬衣,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他的难题,在乔青转过身来看着他的那个瞬间,程非被他的那双眼睛迷住了,是古典中国式,细长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令眼角微微扬着,乔青说:“有兴趣一起吃个饭吗?”

程非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就算已经过了一年多,程非都记得他和乔青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虽然乔青并没有刻意地照顾他,却在悄然无声中为他铺排好了一切,他不知道乔青是如何知道他的身世,更不知道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为什么会变成他的监护人,他只知道乔青令他从生活的最底层变的不愁吃喝还有书读,他从未像这一刻这般感谢上苍,感谢乔青的出现,然而,这一切却要到头了。甚至,程非都不知道乔青什么时候会悄无声息的离开。

他决定要和他谈谈。

程非傍晚归家,走至门口的时发觉门是虚掩的,他猛然收住了脚步,屏气凝神地站在门口透过那条门缝看了起来:乔青和川穹刚下完一盘棋,乔青摇着头感叹道:“车八平九再车九进三……妙棋!你每个星期来陪我下盘棋,真是过瘾!”

“服么?”川穹笑着问。

“服!怎么会不服,早过了不服的年龄了。”乔青举着牡丹花搪瓷杯子品了口茶,对着落日下的曼哈顿感叹道:“哎,这喝茶下棋的日子不管是在亚非拉还是在国际阶级敌人的地盘上都没有变啊!现在还没体验够资本主义的糜烂生活,又要回国去了。”

川穹收拾着棋盘说:“乔青,你来来回回折腾了这么多年,到底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能经天纬地,又能富甲一方?”

乔青摇摇头,他说:“声色犬马,纵情于世,红尘不过几十年,我只是来体验一回,什么都玩过了,也够了。”

川穹蹙眉道:“你这是游戏人生。”

“难道不可以?非要像你这般正正经经才是活?”

“乔青,我觉得你是一个没有原则的人。”川穹坐在乔青对面,一本正经地说:“你认为什么是幸福?你总不能这么混日子下去,是,你是有钱,但是你对小程也太冷漠了……”川穹顿了顿,继续道:“他还是这个孩子,还不懂得为人生负责,但是你已经是个大人了,你不能毁了他!”

“孩子?”乔青捧腹大笑,“快20岁的人了还能说孩子?你以为是巨婴吗?”

“乔青,我是正正经经跟你讨论事呢!”对乔青玩世不恭的态度,川穹有些气恼。

乔青抿了口茶,整了下衣角,冷笑道:“我最烦你这副德行,总爱教训人,我问你,你20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川穹愣了一下,就听乔青道:“你不记得了?我记得,你二十岁的时候和徐小宁睡在一个被窝里把该干的事情都干了,你二十岁的时候在黑市上当串串,你二十岁的时候和我一起搞掉了冯建国,这是孩子该干的事么?你和我二十岁的时候不是已经开始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了吗?程非难道不可以?”

川穹一时语塞,那些青春,那些年少,在生活的重压下已经慢慢褪色,若不是乔青说起,他似乎忘记了他们之间的交情是如此久远,十来年了啊!

“川穹——”乔青继续道,他的表情透着些鄙夷,看的川穹心神不定,“你说我是没有原则的人,是的,我宁愿做没有原则的人,我们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当我们年少应该读书的时候却正是运动的高峰期,打倒的打倒,下台的下台,66年红卫兵串联的时候我十一岁,为了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民’跟在哥哥姐姐身后全国各地跑,学大寨,抄宝塔诗,往老师、工程师、战斗英雄脸上吐唾沫……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当我以为我做的是对的事情的时候,我忽然被我爸留下家里了,那些曾经喊着口号东奔西跑的哥哥姐姐们又开始上山下乡,可是呢?现在是个什么社会?知识和金钱的社会!我和你在川大办夜校大把卷票子的时候,那些知青们在哪里?在农村!人生的最美好的那几年很浪漫主义地响应号召,投身农村拜贫下中农为师,可不再年轻了的时候呢?还是在当农民!在受穷挨饿!谁管过他们了?川穹,你不是要原则么?你从小被教育说资本主义是邪恶的,那你干嘛还千方百计到美国来?所以,别跟我提什么原则,我受到的教育和现实是脱离的,是没有绝对的对错,如果要较这个真,那我就应该去第三世界的兄弟那里跟他们一起解放全人类,推翻帝国主义,可是呢?我有这个本事吗?比我能耐的人不都在捞钱吗?我要原则做什么?”乔青越说越激动,他放下杯子燃起一支烟站在窗边,秋风撩拨着他浓密的黑发,而耀眼的夕阳万丈金光地逐沉而下,斑斑点点留在乔青的发梢上,像一匹黑绸上泼上了一桶金粉,瞬间刺得川穹睁不开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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