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 下——顾白蛋
顾白蛋  发于:2012年1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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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穹,我们回国走走吧?”徐小宁提议。

“过段时间吧。”川穹坐在桌子前,头也不抬地道。

他已经画图画了一天一夜了。

“这不是你的错。”徐小宁环住他的腰,贴在他背上,“你不要去管别人怎么说,阿穹,我好笨,什么也不会做,也不会说,我只是不想你这么难受,你难受……我会更难受……”

“我知道,小宁,我没事——”川穹转过身来,他抱着徐小宁,轻轻地摸着他的头发,“小宁,别替我担心。”

“阿穹,如果觉得难受,为什么不对我倾诉呢?”

“我真没事——”川穹说着话退了一步,筋疲力尽地靠在桌子上,“我只是觉得累。”

“去休息会吧?”

川穹摇了摇头,噩梦如影随行,他对睡觉感到恐惧。

“那我出去买点东西——”徐小宁躲避着川穹的目光,他飞速地拿起钥匙,道:“你在家等我,不要出去,我马上回来。”

“好。”川穹坐在沙发上,裹了条毯子,来来回回想到的都是小吴被抬出来的画面,自己是个侩子手,夺去了一个年轻的生命,他有天真勤劳,他不是冯建国,不应该死于非命。

所有的人都指责他是凶手,他认了。

“怎么不开灯?”不多时,一把子来懒洋洋的声音传过来,“外头热闹得翻天覆地,你倒蹲在家里避世——”灯亮了,一室通明,乔青抱着一叠文件站在门口,一甩手就扔在了川穹的大书桌上,川穹下意识地挡了一下灯光,五指缝中只看到一条米色的裤子在桌前不断晃动。

“你半个月没出门,这是一些老朋友托我带给你的合同。”

“什么合同?”

“还能有什么合同?你要疗伤,未必大家都要跟着你一起疗伤,去你事务所也找不到人,家里又闭门不见,所以大家就把东西转给了我,你也是的,五十多岁了还装什么矫情,对了——”乔青把一张字条递到川穹眼皮子底下来,“这是小吴家里的汇款地址,我叫国内的朋友核实过了,你要真想赎罪,寄钱给他吧,他大哥没钱结婚,小妹没钱读书,父母没钱看病……”

川穹的手抖了一下,他看着那张钢笔书写的字条,忽然无声地流下泪来。

“我对不起他。”

“嗯,你是对不起他。”

“他还那么年轻,我害死了他。”

“这就好比他得了一场癌症,因为感冒入院,而你这个医生恰巧忘记给他开感冒药,现在他死了,因为感冒还是因为癌症?”

“你不必为我开脱——”

“我没那么想,为人开脱是很麻烦的,川穹——”乔青拉开窗帘,阳光一泄而入,惊起浮尘处处,“我这个人总是不愿停留在原地,不愿向后看,因为过去总让人那么不快乐,既然发生了就要面对——”乔青在川穹面前站定,看着他憔悴的脸,轻描淡写地道:“个人的自责情绪永远都是不重要的,因为它什么都不能挽回——”

“我总是睡不着,总是在做梦,梦到我爸,梦到我姐,梦到年少的事,我总是被惊醒,我害怕面对他们,我爸临死前,我都在欺骗他……”川穹喃喃自语道:“我觉得很累——”

“喝点水——”乔青递过杯子,看着川穹喝下去,沉默地坐在他对面,渐渐的,川穹觉得自己眼皮子越来越重,脑子开始麻木,身体越来越轻,似是不断向天空飘去,啪——一切归于平静,归于黑暗。

乔青看着酣然入睡的川穹,他掏出电话,“徐小宁,我给他下了点安眠药,这会睡着了,我要带宝川去看医生,对了,那叠里头有林医生的委托,你告诉川穹林医生特别说只要他的设计图才肯开工,他要是打算让林医生一家老小都还住在老房子里,他就继续自责吧。”说罢,乔青合上了电话,他的手轻轻穿过了川穹的黑发,划过他的脸庞,最终停留在了他的眼皮上。

“睡吧!”乔青说。

三百米外,快餐厅,徐小宁面无表情地挂掉电话,在喧闹声中安静地吃着午饭,忽然之间,潸然泪下:有些心事,永不愿诉于外人知。

第四十七章

初冬,川穹和徐小宁并肩坐在皇后可若拉公园,刚下过雪,天气清冷。

“冷么?”

“嗯,有点,忘记戴围巾了。”徐小宁捧着一杯咖啡,“你怎么来这么晚?”

“有客人啊——”川穹疲惫地叹道。去年的打击曾令他一蹶不振,但好在老顾客不离不弃,盈利非但没有下降,反而有所上升,且全部的委托都是来自于华人。感触之余,他更加卖命,直到去年年底才有美国客户上门,随着事件逐渐淡去,事务所的生意愈发兴隆起来。

只是,他到底是老了,有些力不从心。

“难得有个午后不用坐在研究所里——”徐小宁说着话缩了下脖子,“不过,天气真冷。”话音刚落,衣衫单薄的金发女郎从身边匆匆而过,徐小宁嗟叹一声:“还是从小吃肉的人壮实啊!”

“那是,你身体又不好。”一条灰色的围巾搭在了徐小宁的脖子上,“出来也不知道戴围巾。”

“还不是怕你等,结果反而在等你。”

“以后不会叫你等了。”川穹握住了徐小宁的手,“对了,我被通知获得美国建筑师协会金奖的提名了。”

“咦?那不是就在前面的议会大厅颁奖吗?”徐小宁紧紧抓着川穹的指头,“长得可真像是一朵彩色蘑菇啊——”

“没去过吗?”

“没,就在帝国大厦俯瞰过,没进去过。”

“那一起去吧。”

徐小宁顿时侧目,他轻轻挣脱川穹的说,“我还是不去了。”

“为什么?Truman Capote不也是公开的同性恋?但这并不影响他在美国文坛的地位。”川穹望定他,“你在怕什么?”

徐小宁看着远方挺拔的常青植物,幽幽道:“可他是地道的美国人,但我们不是,现在的反同份子……”

“小宁——”

尽管争论的是同一件事,但他们的眼神像两条平行线,无一丝交汇,笔直地投向了远方,那里有流浪人,那里有音乐家,那里有相拥在一起的情侣,这个天地总是这样的不公平,他们可以在阳光下亲吻爱人,但他们却要为了敢不敢或适不适合一起出席一次颁奖典礼而神伤。

“这么多年,我拼搏努力,只是因为你。如果成功降临的时刻,你不再我身边,那我又是做给谁看的呢?底下的镁光灯吗?它们并不知道我这半世的坎坷是为了什么。”

“那你打算告诉别人,你辛苦至今只是为了让一个男人幸福吗?”徐小宁笑起来。

“好啊!如果你愿意听的话。”川穹跟着笑起来,徐小宁拍拍他的手背,“几号?”

“大后天,也许会占用你在莫刵的时间。”

“我去调时间。”

……

下午,议会大厅灯火辉煌,高朋满座,川穹和徐小宁一前一后进了场,刚站定,川穹就抓住了徐小宁的手,徐小宁蹭了两蹭,没挣脱,只得由他抓住了,面上微微有些烫,像是被逼进了火炉里,四下都是烤,燥得抬不起头。

毕竟,这是第一次,他们在如此公开的场合挽着手。

徐小宁睇了一眼川穹,他落落大方,笔直地站着,跟老宋款款而谈,他斑驳的两鬓,眼角深刻的皱纹一点都不妨碍他意气风发的姿态。

徐小宁默默地从川穹的掌中抽回了自己的手,明明是那么盼望被承认,可真到这一天,他宁可站在两步远的地方看着他,宁可冒充他的助手,也不想因为他们的关系而使他蒙污。

我真是个胆小的人——徐小宁这样想着,远远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不远处的小圈子里,厉三和乔青比肩而立,这些年的打拼使得乔青和厉三在建筑界名头很是响亮,因此也在受邀之列。

“乔青也来了。”徐小宁示意了一下,川穹远远一瞥,波澜不惊地道:“他不来才怪,现在美国建筑界没几个人不知道他的名字,而且他愿意提携年轻的建筑师,很多新人都希望能够结识他。”

“哦。”徐小宁轻轻戳了一下川穹,“你也是他提携的其中之一吧?”

“我算是厉三提携的。”川穹一本正经。

徐小宁抿嘴而笑,“还装——”

“嘘——别闹,要开始了。”

美国建筑师协会金奖,对于这样的奖项,川穹从未奢望过,他只是在享受这样的时光:他终于可以向足够多的人展示他的爱人,他们交握双手,含情注视,丝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

纵然是沉浸在幸福中,川穹还是被大屏幕上打出的字幕惊呆了,他仿佛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一般,竟是如此陌生。

川穹茫然地环顾四下,邻座,明亮的笑容耀花了他的眼,乔青举起杯,冲川穹扬了扬嘴角。猛然间,川穹回过头,看到了徐小宁微红的眼眶,他紧紧抓着自己的手,那么用力,却又急速地放开了,“去吧!大家都在等着你呢!”

起身的瞬间,掌声骤然而起。

川穹站在台上,像所有的得奖者一样,无一例外地要讲上几句,然而他不是虔诚的基督徒,无需感谢上帝。于是他看着台下的人们,先闯进眼来的却是乔青,他淡淡的微笑,似乎并不因为他获奖而感到狂喜,仿佛这不过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那双细长的眼睛总是那么会说话,他一直都相信着他,相信他不会碌碌无为。

“我要——谢谢我的朋友们,也许大家都从媒体上看到过我的事情,我曾在深夜的忏悔中认为那是我事业的终点,可是我的老朋友们,是他们令我重生。现在,请接受我的感谢——”说罢,川穹深深的鞠了一躬,他直起身子,望过去,似是有意却有无意地说:“原谅我,我只能做这么多。”

乔青笑了笑。

“最后,我要告诉我的爱人,自11年前我立志进入建筑界,你就没有过一天早睡,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我,我想我不用说太多,像所有人一样,我和我的爱人互为一体,我犯不着说谢谢。”川穹耸耸肩,他看到台下的徐小宁猛的低下了头,摘掉了眼镜揉着眼睛。

倏然,川穹的胸中沉甸甸的,一股热血涌进胸腔和脑际,麻意从脚底迅速升至脑间,所有的喧嚣都听不见了,静得似是来到天边,人声被阻隔在一层无形的玻璃罩之外,人影也在灯火中变得恍惚依稀,一时间,他若置身无人之境,只听到浅云渐流的脉脉声。

分明是这么值得欢欣的时刻,他却心如止水。

他们,是有多么难才走到了今天,艰难得甚至都不愿意对人诉说,只因一言难尽。

川穹静静在台上站了数十秒,台下闪烁着的镁光灯逐渐变得稀落,在人们交头接耳的时候,川穹忽然道:“我的祖国曾经历经辉煌,但也饱含沧桑,它赋予了每一个炎黄子孙不同于西方的东方智慧,有天伦之乐,夫妻之爱,有君子之交,正是因为这种智慧才让我站在了领奖台上,我的每一栋建筑都在诉说有关中国人的故事,如今得到这样一个奖,看来,大家都看懂了。”

场上众人齐声而笑,徐小宁陡然间潸然泪下。

川穹获奖的那栋建筑,是一栋家庭住宅,曾经被林芳付之一炬,后来又重新修建。这种家居模式灵感是因为徐小宁要和林芳共住一室,分中有合,合中有分,是中国传统建筑四合院最精髓的体现。

川穹说:“虽说为了照顾中国人子孙同堂的需求和新移民的独立性,但实际上我只是想为了让你住的舒服一些,因为我并不知这段婚姻什么时候结束。”

年少时,他曾说要给他一个家,现在他做到了。

……

“你不是恐高?”

“我可以不向下看。”

川穹听着乔青和徐小宁的话,不由道:“乔青,你也恐高,还敢站到这里来?”

乔青笑道:“我也可以不向下看。”

川穹轻呵一声,在数百米高的观景电梯向下眺望,所在的位置恰好能够俯瞰纽约市的全景。夕阳将沉,霞光在顷刻间洒满天空,这个世界上最繁荣的城市在此刻被安宁祥和笼罩着,红霞照亮了这人世间的一切,或美或丑或喜或悲。川穹瞬间想起1985年第一次来美国时,也是圣诞节前夕,距今已经近21年了,就这样一日日,一夜夜,从满头黑发到霜雪白头。而事到如今川穹手握奖杯想起自己年少的模样,他并不是志在四方的青年,他辗转多年浪迹天涯只是为了给自己和徐小宁一个藏身之地,而那些曾经陪伴在他身边的人,他们虽然已经老去,但他们最终还是留在了他的身边,见证他的荣辱。

川穹回首,乔青和徐小宁安静地靠在电梯中,一个抱肩而立,一个侧脸沉思。

在今天这一刻,他没有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要感谢上苍。

第四十八章

1.1

2007年,徐小宁五十一岁,在已知天命的年纪中,他是环境工程领域的专家,不仅在纽约大学授教,还兼职国际研究所顾问,在闲暇的时间,他还担任着“莫尔之家”的秘书长。

五十一岁的他,刚刚感受到生活的喜悦。

贺天卓坐在桌前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徐小宁的心猛地被提了起来,贺天卓是莫尔之家的特聘医生,莫尔之家的医护都在他的诊所进行定期的检查,这个月他本应将检查报告送过来,但是却专门打了个电话叫自己过来,难道是……

徐小宁迟疑了一下,面色阴沉地问:“是医护中有人被感染了吗?”

贺天卓点了点头。

“是谁?”徐小宁追问道,“检查报告呢?”

贺天卓的眼神游离了一下,他轻咳一声,沉吟良久,道:“徐先生,我希望你有个心理准备——”说着话把病历袋推到了徐小宁面前,而病患的名字上赫然写着他的名字。

徐小宁觉得全身的力气被抽空了,他猛地晃了一下,在莫尔之家这么多年,他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艾滋病患者,亲眼目睹他们被病魔折磨,他太明白艾滋病对人体造成的伤害,那简直就是生不如死。

这么多年他一直洁身自好,小心翼翼,从未想过有一天这种病会落在他的身上。

“徐先生你听我说……”贺天卓慎重地斟酌着用词,徐小宁长期在莫尔之家服务,艾滋病的后果他比谁都清楚,在他面前,宽慰的话都是多余。

良辰美景,毁于一旦。

徐小宁将手按在病历袋上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打开,他对贺天卓苦笑了一下,道:”贺医生,你不用太担心我,我没事,这件事请交给我自己处理,暂时不要告诉别人。”

“徐先生……关于川先生……”

“我知道,我会尽快安排他做检查。”徐小宁笑了笑,他撑着桌面站了起来,同贺天卓握了下手,“别送了,你去忙吧。”说罢,他转身走了,看着他与平常无异的背影,贺天卓忍不住嗟叹一声,好人反而没好报,真不知去何处诉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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