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 下——顾白蛋
顾白蛋  发于:2012年1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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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才知道,原来“莫尔之家”,应该叫做“莫刵之家”。

徐小宁在培训过后就开始照顾起莫刵来。那是初冬的早晨,徐小宁裹着大衣迈进了这栋爬满了绿色植物的老式建筑,因为每个房间都拉着窗帘,所以就算在艳阳高照的天气里,这栋楼里还是显得很暗,加上太过充足的暖气,浑浊的空气,药水的味道,使得徐小宁感到极度压抑。他走了许久,上了三楼,推开了走廊尽头的那一扇门。

莫刵裹着毯子倚坐在窗边,他头发很短,脸色青白,身体瘦弱,笑起来如和煦暖阳。他冲徐小宁点了点头,说:“你好,我祖籍陕西。”

“哦。”徐小宁呆了一下,随即答道:“我是四川的。”

“四川很好,山美水美人美——”莫刵对徐小宁招招手,“帮我躺下好么?我很久没有见到同胞了,我很高兴,我的爱人也是四川人,不过他两年前年就死了。”

……

我原本的名字并不是这个字,我的父亲是国民党的将领,所以在解放前,全家都去了台湾。后来我为了学音乐来到了美国,我是学指挥的,爱上了一个弹钢琴的,但是他是大陆的。当我们毕业的时候,他立志要报效祖国,所以毅然地回大陆了。从此后,我们再也没有交集,但是我很爱他,爱他的人,爱他的技法,爱他弹出的乐曲……我和他一别数十年,直到88年的时候,我们在美国相见,他的手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手了,他说他在文革中被打成了黑帮,骨节曾经被打断了,好容易养好又被下放到农场开荒拔荆棘,砸石头,就这样,他再也不能弹琴,一双手放在琴键上就会发抖,那首《英雄波兰舞曲》再也不能弹了。这一切,是因为他有海外留学背景。可就是这样,我也爱他,直到那次席卷全城的艾滋病狂潮到来,为了拯救我们身边的朋友,我和他四处奔波化缘,建立了这个机构,在机构建成后不久,他积劳成疾,离开了我,满打满算,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不过才只有八年多,现如今,我也要死了,不知道他走远了没有……

你知道“刵”是什么意思吗?这是古代的割掉耳朵的刑罚,从他死了之后,我的耳朵就没有了,无论舞台上的音乐声多么荡气回肠感人至深,我都听不到了……我再也没有拿起过指挥棒,也就改了名字。

“那你为什么会染上艾滋病的?”徐小宁递过一杯水给莫刵,他有照顾艾滋病患者的经验,应该不会是意外染上。

“啊。”莫刵笑了,“这个啊!都怪我的,都快要死了,所以就不觉得丢人了,他88年再次到美国的时候,是和一个相好一起来的,是那个男人帮他办的出国,后来我们在一起了,虽然他和那男人不再是情侣关系,但他是一个太会感恩的人,他说那男人对他有恩,关系总也斩不断,你知道那种感觉有多气人么?”莫刵似乎来精神,他挣扎着挺直腰杆坐了起来,气喘嘘嘘地说:“他总说他们是清白的,但他们毕竟有过一段情,尽管他们说着是朋友,可我心里总是火烧火燎的,要是别的朋友也就不说什么了,可我就是没办法容忍他们——打啊,闹啊,很多次了,没有用,该见还是见,没完没了的见,就算他们在我眼皮子底下碰面,我都会疑神疑鬼——”

徐小宁心中一酸,他握住了莫刵瘦骨如柴的手,轻声道:“我也是。”

莫刵呵呵笑开了,但他身体太过虚弱,所以笑了两声就停住了,斜靠在床上反握住了徐小宁的手,酸楚地道:“后来挺俗气的,我觉得他在外面不干净,所以我就去外面找了,找了很多鬼佬,这种事情,总是躲不开的,等我发病的时候,他已经病入膏肓了,直到他死,都不知道我有艾滋病,他只是奇怪,为什么我再也不碰他,我只能跟他说,我老了,不行了……”说着说着,莫刵毫无征兆地掉下了眼泪,他别过脸望着窗外艳阳,自顾自地叹息道:“说实话,因为这个病潜伏期长,所以到最后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把艾滋病传染给他,我不敢让他去查,我怕如果知道是我传染给他的,我会崩溃的……他那个人啊!也许是经过太多磨难了,变得只会容忍,什么都不会,他明明知道我在外面胡来的,却什么也不说……”

“你后悔吗?”

“当然,如果有机会,我愿意相信他,就算他犯过错,但他还爱我,我就会选择相信他,爱情是说不了谎的,如果不爱了,他不会跟你在一起。”莫刵转过脸来,他静静地看着徐小宁,仿佛看进了徐小宁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看得徐小宁眼眶一酸,莫刵淡淡地道:“不要走跟我相同的路,这么做,只是因为不自信,不懂得什么叫被爱,这是侮辱了自己,也侮辱了别人。”

侮辱——徐小宁心神俱荡,他从未想过这么深入,这么多年来,川穹对他好,已经好成了义务,而他也未意识到他的所作所为给川穹带来的是侮辱。侮辱!这么词太严重了,严重到让徐小宁无法承受。

“侮辱?”

“对。不要以为你看到了什么就是什么,你试着去看透他的内心吗?爱不是没有痕迹的,明知道他是爱你的,还一再的背叛,小宁啊,把一个人的爱踩在脚底,不是侮辱又是什么呢?可以放他离开呢,可以让他憎恨你,但是不要侮辱他。”莫刵疲惫地抽了下嘴角,用细颤、飘忽的声音道:“我太累了——”

两个星期后,莫刵因为急性肺炎入院,徐小宁请了三天假,寸步不离地守着莫刵度过了危险期,但一个星期后,他还是离开了人世,走的时候,徐小宁恰好不在身边,听值班的护士说,莫刵留了一句话给他:你是有资格幸福的,最重要的是赋予自己自信。

数日后,莫刵之家的尚能走动的人都去参加了莫刵的葬礼。那一日下起了凄凄冷雨,徐小宁和川穹手挽着手站在队伍的最后,徐小宁把莫刵的故事告诉了川穹,川穹沉默了许久,方道:“我知道你对我和乔青的事情还是很介怀……”

“可是莫刵令我不介怀了。”徐小宁由衷地道:“真的不介怀了,以前是觉得只有乔青才是能和你一起进步的人,不过我发现,你赶不上乔青的步伐,现在嘛,我虽然不能像乔青一样给予你那么多的帮助,但我会陪着你,无论是高峰还是低谷,我都会和你共同渡过。”

“小宁,我爱你。”川穹平静地说,这句话已经在心底说了无数次,脱口而出的时候仿佛是再平常不过的表达,这份爱非同于年少痴狂的恋爱,而是浸入肌理,沉入血脉,是漫漫人生之路上唯一的生命之源。

1.2 乔青轶事

眨眼之间乔青离开纽约已快两年,虽然住在小城东郊,但进城的次数是屈指可数,若不是因为送货商生病,乔青或许永远不会想到在这种地方竟然也可以遇见故人。

定完了金西林,老板说是要去给自己的孩子们买圣诞礼物,这让乔青猛然想到,原来已经十二月了,生活过得简单而充实,没了度日如年的感觉,反倒不知岁月时长了。

“qing,四点半的时候我们在这里碰面——”

“好。”乔青看看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可以去买一些调味品,于是他悠然漫步,走了许久,忽然有若有似无的声音传了过来,如果听的没错,那应该是粤语。

穿街入巷,循声而走,一个低沉的女声断断续续在耳边萦绕,没多久,乔青看到了一个红顶的建筑,然后门口立着大大的牌子用中英文写着:中医坐诊,悬壶济世。

他推开门,装修一如老药堂,门庭颇为冷清,只有一个人坐着打盹,而一个CD机里传出的正是他所听到的那首歌,因为在深圳待过许久,所以歌词也不是很难听懂,何况乡音难闻,乔青索性坐在CD机旁边,听了起来。

一曲终了,循环播放,反反复复中,有几句令他印象尤其深刻:无份有缘,回忆不断,生命却苦短,一种相思,两段苦恋,半生说没完……乔青敲了敲桌面,趴着的那个人许久才抬起头来,他揉了揉眼睛,非常不耐烦地说:“这个事情不看诊,天大的事情也等三点以后再来。”

乔青忍不住乐了,笑问道:“那要是快死人了呢?”

男人一下子清醒了,很诧异地看了他好几眼,嘀咕道:“快死的人都是送医院,谁会送到我这里来?”说着,他伸出手,“乔青,很久不见!”

“费如!很久不见!”乔青握住了他的手,“珞珈山一别数年,你可是老多了!”

“可不是么,妻离子散能不老么?”费如笑了笑,他和乔青是大学同班同学,费如是个老牌愤青,最爱讨论有关体制的问题,而乔青是最讨厌说这个,而且乔青的高干身份亦令费如看不顺眼,虽是四年同班,但半分交情也无,却不想竟然时隔几十年之后在这里重逢。

那一日,乔青没有返回木屋,他和费如聊了小半夜,原来费如八年前是以出访学者的身份到的美国,在美三年,妻子就跟人跑了,回国之后发觉单位上也没了他的立足之地,费如一气之下又来到了美国,数次挫折后心灰意冷地流落到了这里以家传为生。

费如叹道:“说起我们那班同学,最厉害的应该算是你了,当初你在国内名头那么劲,到了美国也是不可小视啊,老同学,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了?”

乔青喝着费如自酿的米酒,风轻云淡地道:“纽约过的烦闷了,出来走走。”

“那那个姓川的跟你一起来了吗?”

“嗯?”乔青愣了下,随即道:“没有。”

费如咂咂嘴,“老同学,当年你跟那个川什么的事可没少被人嚼舌头——”费如喝多了,他滔滔不绝地道:“徐小宁,对,徐小宁和张……张其民,那事在武大传得沸沸扬扬,后来我们入校,徐小宁忽然跟川……川穹对吧?跟川穹走的特别近,而你呢,虽然我们是一个班的,可交情简直是淡薄如水,可你跟川穹非常铁,大家推论出来,说你们之间有种不可告人的关系……老同学,你在美国的事情我都听说过,忘不了吧?”

乔青淡淡地笑了下,对着快要醉倒的费如,忽然真挚地道:“以前忘不了,现在好多了。”

“敢情你们真有关系啊?”费如大叫起来,乔青却不答了,他看着杯中微黄的酒,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了一句:“今天你店里放的歌叫什么名?”

“哦,老歌了,《似是故人来》——”费如说着话就开始有些犯迷糊,他攀着乔青的肩膀说:“我们这辈子不容易啊,我孩子10多岁了,我都还不知道长什么样,一直跟着他妈……所以说,情情爱爱的,你也别太放在心上了。”

“是,挺不容易的。”乔青感叹了一句,然后按下了费如的CD机,音乐声一泄而出,在这漫长的深夜中,乔青伴着烂醉如泥的老同学,寂寂枯坐到了清晨。

翌日,费如正午方起,在凌乱的桌子上,他看到了一张便签,上面写着:兄才华横溢,正值壮年,当大展拳脚,何必如烂塘之龟?乔某在纽约翘首以盼……”费如看着这张字条,他忽然叹了口气,乔青回纽约了,他要不要接受这份邀请呢?

第四十章

1999年,澳门将要回归。

川穹的一生见证了中国从贫穷到强盛的过程,文革,恢复高考,经济开放……1997年香港回归,他进入了建筑界,1999年,他迎来了建筑师资格证的考试。

2月至5月,伴随着中央公园的新绿,美国建筑师执业大考来临。22年前,是川穹高考的日子,22年后,他参加了一场不啻于高考的艰难考试,1977年的高考录取比例为29:1,而建筑师执业大考的录取比例为100:1,但是,22年前,他风华正茂,22年后,他已廉颇老矣,但川穹知道,这是背水一战,如果能考过,那还有希望,如果考不过,就穷一辈子。

几门基础课程考完后,许多人纷纷落马,川穹在考场里曾不止一次地听到咒骂考官,咒骂试题的声音,在这咒骂声中,川穹却心情舒畅,因为相比那些怒气横生的人们,他的基础课程考得还不错。

然而,这并不是他高兴的时候。

美国建筑师执业大考的最后一门课程几乎是所有建筑系的学生们的噩梦,向来被称之为“魔鬼撒旦”,这门课从早上八点一直考到晚上八点,同时挑战了考生的体力和承压极限,数以万计的考生都是栽在这门课程上,通过率只有百分之二十。

这一天,徐小宁没有去研究所,他将川穹送到了考场,在川穹下车时,徐小宁忽然抱住了他的腰,说:“放轻松,如果撑不住就出来吧,大不了明年再考,我不在乎吃糠咽菜。”川穹轻轻拍了下他的手,笑着说:“你怎么能不相信我呢?我说今年考得下来,就一定会考得下来,你不用等我了,去上班吧。”徐小宁固执地摇了摇头,川穹只得应道:“那好吧,你中午多吃掉,等我考完再一起吃晚饭。”

“嗯!”徐小宁笑了,他像模像样地在胸口前画了个十字架,一本正经地说:“愿观音菩萨保佑你!”川穹忍俊不禁,他推开车门走向了考场,心情如灿烂朝阳。

早上八时,川穹准时出现在了考场中,在摊开卷子的那一刹那,他的心情是平静的,就像七年中的每一个深夜那般,丈量、演算,推理,求证。伴随着考生一个个退场,川穹感到有些力不从心,毕竟他已经不再年轻,长时间的推算太耗费心力。川穹直了下腰,不知不觉之中,他的后背已经全部被汗湿了,川穹下意识地向桌角摸去,以往他熬夜守更时,徐小宁都会泡上一杯咖啡放在桌角,可是现在,川穹摸空了,他心中一下焦躁起来,他知道这是考场上的压力和身体极限所导致的,如果他不能克服,剩下的三个小时他将无法支撑。

川穹停下笔,扪心自问,我为什么要做建筑师呢?这个问题,他曾经问过自己无数次,也有过相当多的答案,为生存,为发展,为了不碌碌无为苟活一世,通过建筑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然而在考场上,川穹想到的却不是这些,他想到的是他和徐小宁在成都读高中的那些日日夜夜,每当他和徐小宁在夜晚抵死缠绵的时候,他都要告诉自己:动作轻一点,床会有声响,房间不隔音,别人会听到……就算在高潮中战栗的时刻,他都没有忘记掩上徐小宁的嘴;在珞珈山时,他们在武大漫山遍野地去寻找无人之境;在成都,为求片刻之欢,他们骑着自行车寄宿农家;在深圳,他们封闭了所有门窗,怕人听到徐小宁戒毒时的叫喊;在美国,他们暂住陈老板提供的宿舍,甚至不敢在床上交/欢……他和徐小宁,从未拥有过自己的空间。

川穹盯着卷子,也许他并不是出于想要出人头地的想法才去做建筑师,他只是想拥有一套可以承载着他们快乐,保护他们秘密的房子罢了。——这终于成了他在考场上的动力,支持着他在草地上落下了最后一笔。

挣扎着走出考场后,川穹忽然感到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在晕倒之前他扶住了墙,缓缓蹲了下去,过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周身出了一身冷汗,他摸到了身边的一张长椅,刚坐了上去就感到全身乏力,川穹靠在椅背上,长长出了口气,不知不觉之间竟然就睡了过去。许久过后,一阵习习凉风拂面而过,川穹睁开眼,只见夜空寂寥,月色朦胧,也不知是几时几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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