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浅抽出手,假装不依地打他几下,然后站起身,挪到他身后,轻声说道:“陈老板,舒浅近日新学了个曲子,弹给你听可好?”
“呃……好!”虽然心思根本不在曲子上,他仍不愿拂了美人的意。
舒浅在琴台坐下,轻扰慢捻,细细弹了起来。就在此时,门忽然被推开,有一个护卫打扮的人走进来,俯身在陈老板耳边说了几句话。
陈老板脸色大变,连忙对舒浅道:“不好意思啊美人儿,我有些急事,改天再来!”说着,不等舒浅表态,便匆匆走了。
舒浅就势在琴台上俯下身,左手轻轻拨着琴弦,唇边露出一抹冷笑来。
“既然装得如此辛苦,又何必强颜欢笑!”突然出现的声音让舒浅倏然起身,皱眉。他走到门口一看,只见门边站着的,正是带笑的云朗。
他微微有些惊诧,见四下无人,遂冷冷一笑:“我们这些只能以色侍人的贱娼,是真开心还是强颜欢笑,又何需少将军操心!”
若是平时,他纵然多恼,也定不会说出如此无理的话的。只是此时心里既倦且累,眼前站着的,又是让他心有介怀的人,便当真提不起笑脸。
出乎他意料的,云朗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扬眉一笑:“这就是舒浅相公招待客人的礼数吗?平日的柔媚又哪里去了?”
舒浅冷冷一笑:“舒浅的柔媚,自然只给我的客人。莫不是少将军也要当我的入幕之宾?”
云朗脸色一变,忽然朗声道:“来人,把馆主给我叫来!”
有机灵的小童只瞅了一眼,就发现事情不寻常,连忙去喊馆主。
听到出事的是舒浅这里,馆主连忙快步过来,远远地便陪笑:“少将军真是稀客呀!快来人哪,好酒好菜伺候着!”
他说着,边向舒浅使眼色。
舒浅却只是冷冷地站着,不说话。
馆主心下暗骂两句,对上云朗时又是一幅笑脸:“少将军找小人来,是有什么吩咐?”
云朗朝舒浅一指:“从今日起,他便是我的人,其他人一概不见!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舒浅微微一惊,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如此行事。
馆主也惊讶非常,只是表面不敢表露出来,只为难道:“若是旁人,小人不敢不依少将军的意思,只是舒浅他……”
云朗傲然一笑:“我堂堂将军府,还会少了你的银钱不曾?”
馆主放下心来,忙笑应了:“是!是!是!小人理会的!”
待四下人俱散去,好酒好菜上来,云朗对犹站在一边的舒浅笑道:“如今我已成了你的客人,怎地对我还是冷脸相待?”
舒浅怔愣良久,终于勉强提起一抹笑来,走上前为他斟酒。
云朗却忽然抓了他的手,默默看他良久,低声叹了一句:“舒浅,舒浅,你终是与别人不同的。”
舒浅闻言,俯身凑近他,脸上缓缓露出一抹迷人的笑来。纵然云朗比其他人多出些理智,此时也不由浑身一颤,满眼迷醉。
舒浅却在离他咫尺时停了下来,眼角一扬,泪痣闪动间竟带着些煞气:“若非我这身华丽的皮囊,少将军真会对舒浅另眼相看?”
云朗浑身一震,彻底清醒过来。
不用每天笑脸迎人的日子,过得久了,渐至上瘾。
云朗并不是每天都会过来,所以,清闲下来的日子,舒浅便养成了发呆的习惯。而且,脑海里想的越来越多的,全是那人的身影。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舒浅,舒浅,你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可还记得,自己曾经发过誓,纵然丢弃了自己的尊严和所有,也绝不能失了心!
这样想着,手不自觉地握紧。
“你总是这样!”低低的叹息声从身后传来,舒浅还未缓过神,身子就被人从后面拥住,握紧的拳头也被慢慢松开。
云朗转过他的身子,眉头轻皱“我说过,在我面前,你不必如此。”
舒浅垂眉轻笑:“能够得到少将军垂青,舒浅从没有过不如意,少将军请不要介怀。”
云朗眉头皱得更紧,把他的双手合在自己手里,深深地看着他:“舒浅,我知你不会轻易信我,但是我对你,确实出于真心。你放心,待我寻得机会,定是要替你赎身的。”
舒浅心里震动,表面上却不愿表现出来,只温声道:“谢少将军。”
云朗微不察觉地叹了一口气,知道不能逼他过紧,便换了话题:“舒浅,以后不要少将军、少将军的叫我,太过生疏了。”
舒浅抬眼看他,略带了些疑惑。
云朗心下一软,柔声道:“叫我阿朗吧!”
6、泪痣(四)
“童儿!”舒浅心里有些烦燥,唤了贴身小厮过来。
眉清目秀的小童走过来:“公子何事?”
舒浅咬咬嘴唇,终于问道:“少将军他……”
童儿何其聪慧,立刻明白他的意思。脸上闪过一丝犹疑,还是说道:“不瞒公子,少将军之所以这些天没有过来,听说是被老将军关了起来……”
“什么?”舒浅大惊起身:“怎会如此?”
他刚问出口,心里便有些明了:“是因为我吧?”
童儿无声低下头。
舒浅心里倦怠,摆摆手:“你下去吧!”
今日之事,他何曾没有想过?以自己的身份,他早就料到无法善终。但明知如此,自己为何又一门心思陷了进去?
罢了!他也不枉自奢求他为自己做些什么,只要他能好,这份感情,便当从没开始过吧!
他眉目一凛,心中暗自作了决断,却怎么也掩不住心底涌上来的苦涩酸楚。
“公子!公子!”童儿突然闯进门来,脸上欣喜表情一眼便知。
舒浅有些颤抖:“怎么?”
童儿猛喘气,正待说什么,云朗已长身而入,对他微笑。
舒浅握紧拳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阿朗。”
“是我!”比之以前,云朗明显消瘦了,但精神却很好。见舒浅犹疑不定,他嘻笑一声,张开手臂:“来,容我抱一个!”
他本意只是开个玩笑,但舒浅却毫不迟疑地扑进他的怀抱,着实让他愣了一下。
童儿早就知趣地退下,为两人留了一片清静地。
两人相拥片刻,舒浅恢复平日的模样,传上了酒菜,两人便坐下说些闲话,却决口不提分开的这段时日内所发生的事。
末了,云朗从怀里掏出一个乳白色的泪珠型的挂坠,递给舒浅:“这是送你的。”
“送我?”舒浅接过,看到这个样式,心里十分欣喜:“这是什么做的?不像一般的珍珠玉石!”
云朗笑道:“这的确不是珍珠玉石,是象牙。虽然材料并不罕见,但我料你会喜欢这个样式,便买来送与你。”
“象牙?”舒浅一怔,有些犹疑地看向他。
“怎么?”云朗有些紧张:“不喜欢?”
“……不是”舒浅摇摇头,垂下眼眸来:“你送的东西,我怎会不喜欢?”
云朗放下心来:“我给你戴上!”
舒浅的身子本来就不是很好,近几日越发不好起来。云朗差人请了几个素有医名的大夫过来看,却俱是看不出缘由来。
云朗心里着急,在舒浅面前却总是强颜欢笑。舒浅心里是清楚的,不过也不拆穿,静下心来享受和爱人在一起的生活,倒也自得其乐。
但他仍然日渐虚弱起来,云朗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奈何请再多大夫,都只会摇头,对这病,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一日,舒浅精神竟然好转不少,脸上也现出些光彩来。云朗觉得不祥,强忍悲意与他说话。舒浅轻靠在他怀里,忽然抬头看他:“阿朗,我要先去了。你答应我,我们到时在冥府相见,好么?”
云朗轻斥他:“说什么傻话?你放心,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们白头偕老。”
舒浅却难得的生起气来:“你不答应么?好,我不求你,你走吧!”他说着,就开始挣扎。
云朗紧紧抱住他,声音里带了些哽咽:“好,我答应。我们约好了,介时在冥府相见。你若……先去了,就等我……”
舒浅安静下来,缓缓合上眼,嘴角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好,我等着你。”
怀里的身体渐渐变冷,云朗却倔强地不肯低头去看。只收紧了手,扬着头,却仍然有止不住的眼泪流下来。
身边传来知返的叹气声,隐莲再一挥手,画面消失不见。
三人心里俱有所感,一时间便没有人开口。
倒是飞光很快想到一个问题:“我见那云朗对舒浅也是真心实意,为什么会忘记他们的约定呢?莫不是有什么苦衷?”
知返摇头:“这个问题,恐怕只有他本人知道吧!”
飞光看向隐莲:“莲,云朗后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隐莲摇头,顿了顿方道:“舒浅甘愿放弃重新投胎的机会服下还阳草,心里定是有所思量的。我们只静观其变便是了。”
知返一叹:“也只有如此了。”
秦朗在舒浅这里一连逗留三日,直到第四日清晨方从仆从口中得知家里出了事,这才匆匆赶回去。
舒浅站在窗前,默默看他翻身上马而去,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忽悲忽喜。
说是家里出了事,但是不到一个时辰,秦朗便重新出现在舒浅面前,只是神色间有些僵硬。
“怎么?”舒浅扶他坐下,端起一杯热茶递过去:“家里的事,很严重么?”
“没有。”秦朗强笑了下,接过热茶胡乱喝了两口,便心事重重地坐下。
舒浅见他陷入沉思,便也不打扰。走到琴台前坐下,抚起一首平静悠远的曲子来。
秦朗渐渐便被他吸引过去,怔怔望他良久,忽然冲到琴台前,一把抓住他抚琴的手,神情有些狂乱:“舒浅,你为何会出现在此?”
舒浅一怔,继而抿唇一笑,温柔缱绻地看着他:“自然是来寻你的。”
听他如此回答,秦朗脸上非但没有喜色,反而更加苍白了些:“为何要来寻我?”
“因为”舒浅右手抚上他的脸,温声道:“因为你是阿朗。”
秦朗似乎不满意他这个答案,复追问道:“既然你为寻我而来,为何只能在此呆上短短七日?你不能为了我而留下来吗?”
说这句话时,脸上不自觉地带上了殷殷期盼。
舒浅心中微微酸楚,脸上却带了笑:“阿朗,舒浅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不能?”秦朗默默重复着这两个字,脸上忽然露出某种恍然的神色。他摇头长笑两声,未留下一句话,转身离去。
舒浅想要挽留的手堪堪停在半空中,默然良久,方轻轻放下。
次日清晨,舒浅刚刚起身,一身酒气的秦朗就闯了进来,手里还提着酒壶。看到舒浅,他笑着凑过来抱住:“来,舒浅,陪我喝酒!”
舒浅慌忙扶住他,脸上的笑容俱化作忧心:“你这是做什么?快坐下!”他扬声对伺候在外的平安道:“平安,去取一壶热茶来!”
平安应声去了,秦朗这边却极不合作,一直闹着要舒浅陪他喝酒。舒浅拗不过他,只有好声安抚:“好好好,我陪你喝!”
说着便接过酒壶斟满一杯,举杯欲饮。却在此时,手里的杯子似被人生生地夺了过去,“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摔了个粉碎。
舒浅一愣,下意识地看了秦朗一眼,见他也似乎被这个情形弄得怔了,眼中混沌不在,惟余清明。
心口忽然大恸,舒浅眯眼盈盈一笑,掩饰住自己真正的情绪,复倒了一杯酒,对秦朗道:“阿朗莫生气,刚才是我一时不小心,我多喝两杯,权当自罚,可好?”
秦朗怔怔地点了点头。
舒浅笑意加深,执杯的手用了力气,紧紧的,似乎真的怕拿不稳似的。然后扬头,一饮而尽。
他笑着看秦朗一眼,执壶欲再倒,秦朗却又胡闹起来,一把抢过酒壶用力摔出门外去,里面的酒洒了一地。
舒浅这次没有拦他,只是看着他,唇边笑意温软。
他的这丝笑意惹怒了秦朗,他一把抓住他,用力摇晃:“你还笑!舒浅,舒浅,你当真是个没心没肺的?”
舒浅任由他闹,只是垂下眼眸,唇边的笑意慢慢散去。
秦朗闹够了,渐渐平静下来。忽地冷冷笑两声,他放开舒浅,抬眼看他时哪有半分醉意:“你走吧!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念在这几日情份上,我不请人捉你。但也要告诉你一句,莫要再想方设法害我,那只是枉费心机!”
“害你?”他这句话说的冷然,听在舒浅耳里,却是说不出的可笑。于是,舒浅真的笑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秦朗惊疑不定地看他无休止的笑,心里莫名的慌乱起来:“你笑什么?”
舒浅边笑边摇头,手上用了力,把秦朗推出门外,然后自己俯身趴在桌上,继续大笑。
他或者是该哭的,奈何眼睛干涩,没有一滴眼泪。
隐莲三人现出身来。
飞光凑到舒浅面前,皱眉看着他:“你不要再笑了,若是你心里恼他如此对你,我去帮你杀了他便是了!”
“飞光!”隐莲低斥:“不许胡闹!”
飞光吐吐舌头,心里却甚是不服:“那人竟然拿道士制的符酒给舒浅喝,虽然无法对舒浅造成伤害,但他这样的做法,让舒浅多伤心哪!舒浅为了他放弃重新做人的机会,他却这样忘情负意!哼,这样的人死有余辜!”
“这些,他并不知情”知返皱了皱眉:“或者,他只是错把舒浅当成了害人的妖物,才会想到拿符酒给他喝。前世,他对舒浅,毕竟也是真心实意的,这辈子相识时间虽短,但怎么也不至于……”他说着说着声音也低下去,似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所说。
舒浅渐渐停了大笑,听到知返的话,脸上又浮起一层悲意来。
隐莲眸光一敛,紧紧盯着他:“一直以来,你竟然都是知道的?”尾音上扬的讶异语气,连飞光也对这样的隐莲感到陌生。
他极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便立刻追问:“莲,怎么?”
隐莲看他一眼,指了指舒浅。
“是啊,我都知道”舒浅慢慢坐直身子,唇边笑意冷冽如霜:“泪痣长在我身上,我又怎能不去了解它的避讳?”
隐莲皱眉:“既然知道,你当初为何没有指明?反而就此终了?”
舒浅看了他一眼,眼睛一弯:“你不会明白,我只是想得到一个人全心全意的爱罢了!既然他无法给我一生一世,那我就顺了他的心意早早离去;既然他从来不打算向我说明真相,那我就算被他骗一辈子也心甘情愿。哈哈……还有一点就是,我把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想得过于重要了!”
他敛下眉来:“我原本想,如若他真能遵守我们的约定,与我在冥府相会,前尘往事,便都不重要。我们可以转世为人,重新开始。谁成想,那些所谓的海誓山盟,到头来,只是留给我一个人的笑话而已!”
“所以,你执意要服下还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