匀离讶然片刻,心想莫非这家伙一直在等自己?但如今没时间想太多,他拉住疯子的胳膊道:“别睡了,跟我走。”
疯子被他拉扯着出了房间,匀离又回身在房中香炉中点燃了一根香。之后两人在后门与小虎汇合,一齐翻墙出了客栈。一路边走边观察四周,见并无异样,匀离略微安了心。
黑夜里城门紧闭,只有两盏幽暗的火把维持光亮,墙角出隐约闪过四道影子。
小虎从桂三儿的包里掏出飞爪百链锁,甩上墙头抓牢,四人陆续翻过城墙。之后绕过官道走小路,一路朝南疾行而去。
天蒙蒙亮时,驿站口迎来风尘仆仆的四个人。
小虎抓起衣襟擦了把脸,累的面目都扭曲了。桂三儿也满身是汗,捧着茶壶猛灌了三壶。
“我说,岳公子,现在可是安全了?”小虎问道。
匀离抖了抖满身的尘土,他觉得自己这次一出家门就始终处在一个狼狈不堪的状态,心情和表情统一烦躁不堪。
“大概吧,我们走的隐蔽,他们应该不会发觉。”
“那,现在你可以跟我讲讲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吧?”小虎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匀离。
匀离无奈,在腹中斟酌片刻后,就重避轻大致说了一下事情经过。小虎听完很纳闷:“从未听我家大哥说过秘典的事,他房里那几本医书,都是老寨主留下来的,根本不可能是什么秘典。”
“我知道,但是他身上的文印,却是重要的线索。”
小虎看了一眼坐在旁边发愣的大哥,叹口气道:“那就只能听大哥自己说了,可他如今这个模样,实在是……唉。”
匀离也看向疯子,目光既苦恼又茫然。
……
匀离决定跟他们回牛头寨。
牛头寨离这里不远,翻过一个山头便可到达。四人在驿站买了马,由于疯子不肯单独坐在马上,匀离只好带着他同骑一匹。
一路三人沉默,只有疯子心情大好,走着走着就要下马,不是要尿尿就是要摘花。匀离被他烦的要死,拿根绳子将他两手绕过自己腰间绑在一起,这回疯子动弹不得,只好抱着匀离的腰打瞌睡。
四人行了一日便到了牛头山。虽说山头好找,但寨子建造十分隐蔽,不熟悉地形的人很难找到。小虎在前面领路,一行四人进了山寨。
匀离刚瞧见寨门时,只觉得这寨子十分之大。等到了里面又觉得它建筑精巧,不同于其他占山为王的山寨,竟还透着点富丽堂皇的气派。
寨门口有两排训练有素的卫兵把守,有人看见小虎等人回来后,忙过来帮忙牵马。有眼尖的见了于桑,立刻大叫道:“大哥!大哥回来了!弟兄们,大哥回来了!”
匀离第一次见识到了疯子的魅力。
叫喊声传开之后,寨中各处呼啦啦涌出数名大汉,有高有矮有胖有瘦,统一的神情激动大呼小叫。
于桑本来是个高个子,但在层层大汉的包围之下立刻显得无比瘦弱。匀离早被挤到一边去了,只好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们团聚。
小虎笑呵呵走过来说:“大哥人缘最好,寨里的兄弟们都敬佩他。”
匀离心里略微有些不自在,脱口道:“那青二又怎么会造反?”
“他?他就是个白眼狼,大哥当年救了他,让他当着二把手,他不但不感激还要害大哥。这不是狼心狗肺吗。”
匀离看向越聚越多的人群,点点头:“确实啊。”
小虎带着匀离在寨里转了一圈,之后匀离有感而发:当山贼也可以过得如此悠闲自得。
晚饭时,众头领齐聚“忠义堂”。于桑作为大哥自然被拥护到首位,他如今情绪还算稳定,只是傻愣愣不认人。坐在虎皮椅上,他朝四周看了看,发现了坐在门口的匀离。
匀离从进了山寨就没挨着疯子的边儿,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毕竟自己只是个客人。这会儿见疯子朝这边看过来,他也抬头微微一笑。
疯子一见他笑,就也跟着笑,两人隔着偌大个方厅视线相交,笑的难解难分。
小虎坐在左下垂首,此时站起身托着个碗道:“大哥,你也吃点东西吧。来,厨房李哥听说你回来了,特意做了一桌子你爱吃的。”
疯子被他阻挡了视线,登时不满意的推了他一把,小虎站立不稳,险些摔倒在地。原本吵闹的厅中顿时安静起来。
桂三儿两片嘴唇动了动,脸上显出些许难过之色,在座的各位也纷纷垂头叹气。
其实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他们的大哥疯了,但没有一人愿意承认。原本意气风发器宇轩昂的寨主,怎么就变成现在这幅六亲不认的模样了呢。
匀离坐在一片沉闷的气氛中,也有些不好受,觉得自己能够理解众人的心情。
晚饭后,匀离跟着仆人来到自己房间。他的房间位于主寨不远的一处客房。推开窗能看见后山一排排开满花的梨树,晚风拂过带进阵阵清香。
匀离对着窗外发呆,直到掌灯时才惊觉,自己正站在一片黑暗之中,他忙找火折子点灯,这时小虎来了。
“岳公子,打扰你休息实在不好意思,不过大哥吵着要见你,你看……”
“无妨,你带我去吧。”匀离跟着小虎边走边说道,“你之前说记有解毒药方的医书可否给我看一下。”
“可以,我去找,待会儿给你送过去。”
匀离迈步进了寨主卧房。这屋子虽然开阔却处处透着雅致,仆人带上门出去,匀离踏着兽皮地毯朝房间深处走去。
最里面的大床上,疯子正盘腿坐在床边,桂三儿气哼哼的坐在他脚下的地毯上。
“桂三兄弟,这是?”
桂三站起身,他是个晃晃悠悠的大个子,一抹脸,他粗声粗气的开了口:“大哥还是不认我,不光我,还把其他弟兄都赶走了。我说,岳公子,你赶快给他治治吧。”
匀离点头,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我再给他看看。”
要说治病,匀离之前没少给疯子下功夫,无奈他那些随身携带的药品在落水时受了潮,大都不能用了。匀离是个精细的人,无法使用的东西就全部扔掉。他本拟着等有时间再去踩些药材回来,可这一路忙忙碌碌也没遇上机会。
他给疯子仔细把了把脉,觉得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但是比刚见面时稳定许多,看来匀离的药多少起了点作用。
“桂三兄弟,你也不要太着急,解毒并非一朝一夕的事,你让我好好研究一下……”
桂三儿愁苦的满屋子乱转:“我们就这一个大哥,他要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们……”说着居然抽泣一声。
匀离嘴角一抽,安慰道:“你不要这么悲观,你们大哥现在的情况还算不错……”
“这还叫不错!他连人都不认了,接下来就该饭也不会吃,觉也不会睡了!”
匀离有些好笑的看了一眼疯子,心想这人目前也就吃饭睡觉这两样做的最熟练,怎么可能忘记。
匀离发现,他和桂三儿永远都说不到一起去。这傻大个似乎只有一根筋,任凭匀离怎么解释都没用。最后匀离也懒得理他,转过去研究疯子。
疯子心情好像不错,看见匀离就乐,乐得既纯粹又傻气。匀离知道他在向自己示好。一个人连神智都混沌了,却还一直记着、认定他这么个人,大概真的是本能而为。
第九章
匀离从小虎那得到了一本医书。这是个厚实破旧的本子,翻开之后里面不乏缺页少字的地方。他翻了几页,觉得就是个很普通的记载药材的医书,毫无典藏研究的价值。
但书中夹着几页更为破旧的纸笺,看大小和颜色都不是从这本书上撕下来的。
“这是什么?”匀离问小虎。
小虎凑上前道:“这就是我和你说的方子,喏,就是这页,记载着解毒方法,不过破损的太严重啦,好多字都看不清。”
匀离蹙眉仔细辨认了,确实看不大清楚,仅有几味药材能看出个大概。
“这几页纸并非这本书上的,是从哪儿得来的?”
“这,我可不知道,这些东西之前一直由老寨主保管。老寨主去世后,大哥就收着了。”
……
匀离将那几页纸翻来覆去研究许久,最后在一张新纸上罗列出几行药名。第二天向小虎打听了路线,便带着干粮背着竹篓出去了。
他自小跟随师父上山采药,有着足够的耐性,卧龙谷山中倒是不乏珍奇药材,可牛头山就没那么人杰地灵了。匀离一头扎进山里,好几天都不见人影。
就在小虎以为他失踪了,打算派人进山寻他之时,匀离却自己回来了,只是人比出门之前晒黑了一点。
小虎讶异道:“岳公子,你要是早说你不认路,我就派人跟你一块进山了,你看看这……”
匀离摆摆手,很含蓄的一笑,之后进了屋,把竹篓里的药材一一分好。
小虎跟在他身后道:“这么多?都全了?”
匀离拍拍手上的灰,道:“这是我按照药方推断出来的,接下来就要挨个试验了。”
疯子三四天没看见匀离,又有要发疯的趋势,直把山寨里闹的人仰马翻。如今听说匀离回来了,他直冲冲窜进厨房。
匀离还未等看清来人是谁,只觉眼前一花已被他抱进怀中。满屋的药材苦气中,匀离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拍拍疯子的后背。
疯子哼唧一声,似乎是太思念他了,以至忘记该如何表达,索性吭哧一口咬在匀离肩膀上。随即厨房里响起匀离那破了音的惨叫……
……
夜晚时分,匀离端着一碗黑不溜秋紫了吧唧的药汤进了主卧房。
把药碗往疯子面前的桌子上一放,他说:“喝吧。”
疯子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瞅瞅药汤,表情淡漠的把头转向一边。
匀离居高临下道:“不喝,以后就别指望我……陪你玩!”
这句话似乎很有威慑力,疯子果然犹豫起来。小虎听闻解药熬制成功,也进了屋站在一边观看,只见他们大哥端起药碗喝了一口,顿时变了脸色。
匀离伸左手摸了摸右肩膀,语气不甚温和的催促:“一口气喝掉,别扭扭捏捏的。”
疯子满脸仇恨的喝完了汤药,小虎赶紧端上一盘子甜点心给他。匀离右肩还在隐隐作痛,在屋里边走边活动肩膀,他说:“这药是我按照方子猜测推断的,有没有效果,还需观
察几天。”
小虎道:“我明白,夜里要不要留人看着。”
匀离点头:“留个人吧。”
疯子此时忽然插嘴:“你陪我。”
他之前和匀离在一个床上睡习惯了,分开这些天一直怏怏不乐。匀离在只有俩人的时候还是十分大方的,但如今到了人家的地界儿就不禁有些尴尬。
小虎圆眼睛转了转道:“要是岳公子肯留下来看守,当然是最好了。”
匀离看了看疯子又看了看小虎,摸摸鼻子道:“也是,那好吧。”
小虎笑嘻嘻道:“岳公子你受累,我去给你拿床被褥。这屋里只有一个床,你跟大哥挤挤,横竖这床也不小。”
小虎出去准备,匀离转过身对疯子说:“你看你,多麻烦。”
疯子一手一块点心,吃的不亦乐乎。
晚间两人躺到一个床上,疯子挤挤蹭蹭又过来抱匀离。匀离一推他道:“一边睡去,床这么大还挤我。”
床确实大,横着宽竖着长,以至于到了晚上匀离居然被冻醒了。他睁着眼睛觉得十分莫名,扭头看了看旁边的人,疯子在离他挺远的地方蜷缩成一团,并把他的被子也抢占了。
匀离有些好笑,心想这人难不成被自己一推还闹了别扭?
他伸手在疯子后颈摸了一把,骤然变了脸色。疯子身上烫的要命,颈上肌肉也在不时的抽搐。匀离立刻坐起身,扯出他一只手给他把了脉,之后气息不稳的下床点灯。
这次期间,疯子已经从床上滚了下来,颤抖着朝匀离伸出一只手。匀离俯下身握住他的手,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自语道:“糟糕,怎么会是这样。”
屋里这一折腾,外面便有人听了动静,不一会儿,小虎桂三儿带着几个人赶到了屋里。
“大哥这是怎么了?”小虎惊慌地问。
匀离已将疯子扶回了床上,平静道:“大概是药不对症。”
此言一出,桂三儿不乐意了,他憨声憨气道:“岳大夫,合着你想把大哥当试验品给你试药啊?”
小虎蹬了他一脚,对匀离说:“岳公子,如今该怎么?”
匀离抬眼扫视了他们几人,有些话就算说了他们这些外行也听不懂,干脆简单明了道:“再换个配方……放心,这回我谨慎些。”
后进来的人不禁议论纷纷,有人附和着桂三儿,觉得这新来的小哥有些不靠谱。
匀离不再理人,给疯子喂了几粒安神的药丸后,进了厨房继续配药。
……
牛头寨最近人人提心吊胆,因为都知道寨里来了个据说是大夫的年轻公子,以给大哥治病之名足折腾了小半个月。期间他们大哥吐了三次血,晕倒两回,发疯一回,好在如今病
情终于稳定,看样子是药方终于对了症。
这天天气晴朗微风和煦,匀离照例捧了一碗汤药进了主寨。疯子躺在床上望着他,眼里闪着些光芒。
“起来,该吃药了。”匀离做到床边把药递给他。
疯子如今瘦了一圈,两颊微陷,倒把他的面目显得更加深刻。他搭丧着眉坐起身,犹豫片刻,竟是叹出一口气。他这些天虽受了苦,但神志在药物的刺激下却愈加清明,这是好
现象,说明痊愈指日可待。
“哟,叹什么气,你也有烦心事了?”匀离微微笑道,“快起来,喝完我陪你出去走走,你也躺了十多天了,不闷吗。”
疯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乎是理解了他的话,断断续续道:“去外面,后山,看花。”
匀离笑着点头。
疯子把药喝完后,跟着匀离出了门。两人沿小路慢慢走到牛头寨后山,这里几十株梨树正开得繁茂,在山中满目苍绿下,那花团更被衬得繁盛如雪压枝欲低。
匀离几日来一直处于精神不济的状态,白天忙于研究药方,夜间又要随时观察疯子的情况。别人在背后议论他的是非,他权当没听见,他心里明白自己看到疯子闹病时有多焦急
。可焦急能怎样,身为医者若不冷静又如何治病。
如今见了这般美景,他心情也跟着放松不少。
“这树是你种的?”匀离转过头问道。
疯子皱着眉回忆了一下,他现在时常闹头疼,疼过一阵便能记起一些往事。他想了一会儿摇头说:“不是我,是我师父。”
匀离来了兴趣,想勾着他继续回忆:“你师父是谁?”
“是……之前的寨主。”
“哦?叫什么?”
“叫……于……着信。”
“也姓于?他是你爹?”
“我爹?我不知道我爹是谁。”
匀离心里有了数,想必他也同自己一样是无父无母被人收养的孩子。伸手指向他腰间又问:“现在能想起这盒子从哪儿得来的吗?”
疯子按住腰间的突起物,眉头紧锁,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哎呀一声捂了头蹲下。
匀离知道这是他想的太深又引发了头痛,也跟着蹲下拍拍他后背道:“够了,想不起来就别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