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斋夜话 上——醒初
醒初  发于:2012年1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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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落朝他一笑。虽则离落原本就总是笑着的,但是从来也不曾笑得这样让人心头发冷,一个寒战之后,就发觉被困住的不是离落而换了自己。

青衣看看离落,他脚下是不知何时被他挣脱开绳索,就像那时落在元渊远脚边的锁链一样都断成了一截一截的。再看看自己的手,那柄据说是削金断玉的匕首刃都卷了。青衣浑身一寒,戒备的看着离落。

离落却恢复了原先笑眯眯的表情,轻轻抬起一只手举到青衣面上。那只手白皙细致,指甲规规矩矩的剪得圆滑,但是在他面前虚空划过,明明没有触到皮肤就觉得脸上一冷。再看那只手,雪白的肌肤上隐隐的出现了一波一波的金色水纹,寒气逼人。

那只手收了回去,从衣袖里抽出一条雪白金绣的帕子递给他,手的主人笑眼弯弯:“给,擦擦脸。”

青衣愣愣的接过在脸上一擦,帕子上就染了一星红。这才觉得脸上隐隐的痛。

离落笑一笑,走过去拉住元渊远,将那只因为常年拿着锤子而磨出薄茧的手收进掌心,十指相扣。甚至不需要眼神交流就一起迈步转身,将青衣留在屋子里。

青衣没有阻止,心底出现了一个可怕的想法,总不会,是那样罢?心底有惊诧,有惧怕,却也莫名生出浅浅的羡慕来。双手交握那样纯粹的温情,大约是与自己无缘的罢。

可就是怕什么来什么。没过几天就有下属来报,陈白虎,就是那个找过元渊远麻烦的白脸大汉死了,是被元渊远杀死的。与以前在有无城里死在元渊远剑下的人一样,整整齐齐断成两截,剖面只有一点点血,好像被冻住一样。这次终于有人看清了,元渊远杀人的时候根本没动过,动的是他身边的那个白衣男子,忽然化作一道光就将大汉一切二,停下来的时候一只手还是剑尖的样子。

那下属还说,那人杀过人后一点都不急着收势,笑眯眯的看着几个没死的,眼睛一弯,那些人就吓尿了裤子。

青衣心里猜测成真,不知是惊是怒,原来自己当初居然做了捆着鉴玲珑要挟元渊远交出鉴玲珑这样的蠢事。好一会儿,摸摸脸上还没好利索的伤,微微的笑了。

有意思。

离落,其实就是玲珑一音之转,元渊远像他爹妈,最不会取名字,这还是离落自己起的。

鉴玲珑是在有无城里铸就的,但是铸成它的原料却是元渊远在家乡无意中捡到的。一日他到小河北边买新鲜的白鱼,忽然看见菱角塘里金黄的菱花间有一条金黄色的鲤鱼跳出水面。元渊远跟去一看,没见着金鱼,却看到了那块静静伏在池底,被淤泥根须埋了一大半的黑家伙,元渊远捞上来一看,却是一块罕见的天铁,于是就有了铸一柄好剑的念头。

鉴玲珑刚刚铸成的时候虽然是一把好剑,却也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剑,因为不曾使用过而带着些许青涩。元渊远对它着了迷,日日不离手,就是睡觉也一定要抱着。鉴玲珑没有剑鞘,偏偏又锋利得很,一天夜里元渊远迷迷糊糊的就被他划破了胸膛。剑锋太过锋利所以一点都未觉得痛,感觉到不对的时候血都已经流了半脸盆了。元渊远醒来,头昏眼花的发现自己胸膛上一个大口子,血汩汩的溢出来流到鉴玲珑上,就被那柄剑吸去了,一点都没染到衣服被子上。

元渊远是铸剑师,想法也与常人不同,一点都未惊讶害怕,反而把剑抱起来凑着伤口让他吸。等鉴玲珑吸够了元渊远也就差不多去了半条命了。

醒来的时候,怀里不见了鉴玲珑,床边出现了一个离落。离落自称武昌星君下凡,化作剑神寄托到鉴玲珑里,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还随手削断了一块元渊远原本打算打一把斧头的生铁。

元渊远不是常人,就算他不表演空手断铁的绝活也会立刻信了他的。元渊远疑惑的是,莫非青衣的那个梦是真的?

离落虽是武昌星君,却偏偏生得一副文士容貌,比元渊远纤弱不少。那也是自然的,元渊远虽然生就一副艳冠群芳的脸,可也毕竟是铁匠出身,一身精壮是不免的。就算是脸,也没有一丝脂粉气,是属于男儿的俊丽。离落却是真的像柄剑,结实是结实,就是瘦,个子明明就跟元渊远一般,可是穿他的衣裳都得卷一卷。

却不会叫人觉得他软弱可欺,那一身凌厉,谁也不会错认的。向来眼光老辣的青衣算是看走眼了。

离落生得像一柄剑,性子也如剑一般利落直接。他一睁开眼看到的就是一个已经流不出血的伤口,抬眼是一张漂亮苍白的脸,自己的肩,正被这张脸的主人抱着。就这么一瞬,他就认定这了个毫不犹豫将鲜血贡献给自己的男人,就是他这一世在人间的伴侣。

剑都是笔直的,一点弯弯绕绕都没有。看那男人睁了眼,第一句话就是,喂,跟我过罢。铸剑师也是笔直的人,元渊远根更是如此,大约连肚肠也跟他的锤头柄一样不带弯的,确认过这个男子就是鉴玲珑之后果断的就点了头。

从此相随,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似乎只要将双手在袖子里握起来,就能将时光抛到脑后,十根指头就织成了一个世界。

青衣觊觎这个又垂涎那个,活该被划了脸。

但是青衣不是直肠子,他懂得人却不懂剑,自然也不会懂剑神和铸出神剑的像剑一样的铸剑师,所以他并没有放弃。他一直都在想的是,要如何才能叫元渊远带着鉴玲珑作陪嫁到自己身边来。他是江湖人,也是商人,精明得很,甚至想连白鱼跟菱角都省了。现在发现原来离落就是鉴玲珑,念头就变了,成了如何叫元渊远跟离落一起嫁过来。

34.剑客剑 五

青衣不晓得离落真正身份,自然胆大得很。不过一柄剑成精,要什么手段?请西禅寺的老和尚来念一段经就好了。那老秃驴不肯让他借宿,总不会连经也不肯给他念罢。

慧无倒是真的没有不肯,只是看到离落的时候很为难。他也算是得道高僧,天机什么的也能看出一二,可是这个白衣男子他是真的一点也看不出端倪来。若是回灯在这里倒能说上话了,百年前两位都未下凡的时候还下过一盘棋。但是慧无只是人,自然无能为力。

青衣只以为是这老秃驴不愿帮他,三两下赶走了一众光头亲自上阵,一抖鞭子,喝到:“什么小妖作怪,如此大胆!”

离落看着他手里十成新的鞭子只想笑。青衣原来是使剑的,可是就算是他也不敢在鉴玲珑面前用剑,只好买了根鞭子凑合。柔能克刚,甩在地上啪啪响,倒也确实有几分气势,可惜还入不了离落的眼。

离落淡笑道:“青衣公子好大的火气。连和尚都不收我,公子倒做起狗拿耗子的事了。”

青衣也是见惯了武斗场面的,纵使英雄盖世也不好一上场就闷头打,总要吆喝几句助助威,也好让侪辈知道,我某人也是懂道理会言辞的,不是一介莽汉。当下磨亮了一副利齿,也笑道:“原来离落公子是耗子,果然眼神不好,都说鼠目寸光,看不清你面前的是专逮世上小人的二郎神!”

离落也不是吃素的,毫不生气,依然是眉眼弯弯:“青衣公子不好这样的,看打我不过就把自家主人抬出来。也罢,俗话说打狗看主人,我下手就轻些儿,免得真取了你小命还要赔杨戬一条狗。”

青衣倒还沉得住气,只是手下那些小喽啰都鼓噪起来。青衣一看不好,这些不长眼的都要送到人前叫人砍了,赶紧快一步上前,摆开架势,仗着一身自小不离的护身符倒也毫不露怯。

可是护身符只拦得住鬼怪,拿神仙凡人都是没办法的。亏得离落并没打算真的要了他的命,虚应几招而已,根本是在逗他玩儿。青衣哪里受过这样的辱,一发狠,招招致命。小喽啰们看不出战况,只觉得老大好威风,一起抡着家伙冲上去。离落一手抵挡青衣,另一手一挥,就将刀剑枪头全收到胳膊上,冷森森的一片银光。再看那群小的,手里失了兵器还不晓得是怎么失的,反应快的停下来四处找,慢一点的空着手就上去了,一个个的扑上去又被弹回来。几个拿枪的运气好,枪头不见了杆子还在,横眉竖目的挡在眼前,却也不敢上前了。

离落终于打得失了兴趣,一手化剑微微一挡,另一手一甩,刀剑枪头齐齐朝青衣射出。青衣暗叫不好回鞭不及,只能等着被扎成刺猬,临了还想着耍一把英雄,直勾勾的瞪着眼挺胸而立。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觉得疼,定睛一看,原来那些家伙全都插在他身边的地上,正好一个圈儿把他围在当中。

青衣这才觉得浑身冷汗。所幸总算是见过世面的,也没吓软了腿,嘴巴更是硬,还想再骂两句,就听到离落说:“我还道真是条狗,打起来原来是只羊。那就好好待在羊圈里罢,一出来浑身都抖,这胆子连耗子都不如。”

青衣这会儿的脸色就跟他衣裳一般了,却居然还能笑。大约是看出离落的嘴跟他的剑锋一样利,断讨不到好去,转头去欺负不怎么开口的元渊远:“我跟你主人讲话,你插什么嘴?元兄,果然是你叫那块破铁不要伤我的罢?还是元兄心疼我,究竟是要做我媳妇的人。”

确实是元渊远叫离落别下杀手的,可却不是为他着想。元渊远晓得离落要觉醒是要鲜血的,所以在有无城里未曾阻止他杀那些前来寻衅的人。但现在是在家乡,不是江湖,他是不愿意弄出人命的。青衣情急之下口不择言,有两处戳中了元渊远逆鳞,一处是说离落是破铁,一处是说元渊远要给他做媳妇。

元渊远眉头微皱,淡淡的开口:“离落不是破铁。我是离落媳妇。”

这样直截了当,别说是青衣,就算是离落也一时愣住了。片刻后反应过来,一把抱住他,一面在他脸上乱亲,一面连声叫媳妇。

青衣虽则早知道这二人关系非同一般,但听他这样直接讲出来还是吃了一惊,不甘心的咬着唇,忽而又眉开眼笑,心里暗道,大小老婆这样融洽,倒也省事儿。

这份狂妄,就算是身为神仙的离落,大概也要甘拜下风的。

离落这时候没心思管青衣想什么,大手一挥化作一道金光卷了元渊远就回家。第二天水乡就传闻昨天有一条金龙载着神仙飞过,这是后话了。

就说眼下,青衣抬头看着那道金光,摸着下巴笑得不怀好意。

他向来心思玲珑,此时不过一时惊愕没想明白,细细一想就有了计较。

就看这离落不惧护身符,就晓得他不是精怪。他生长在武林世家,家中典籍不少,记得有一本书记载过剑神的事。但凡铸剑,投入心力越多则剑灵气越足,到了极致就会铸就剑神,更是无敌利器,却偏能化人,只是不同平常精怪,一身戾气更兼正气,都是神佛不惧的。

只是偏有一点,剑神再怎么厉害,原身也不过是一把剑,即使是鉴玲珑这样的好剑,也不过是一块铁而已。要说剑神他还真不晓得怎么对付,若是铁块,还不好弄么。

何况鉴玲珑还有一项缺憾,它没有剑鞘。剑鞘可不是用来做装饰的,一柄没有鞘的剑就好像一头失群的狼,虽则勇猛,可是没了归属,发起疯来是不分敌我的。

青衣心里有了底,笑嘻嘻的去了。

青衣很久都没来找元渊远的麻烦,元渊远也就根本没想起来还有这个人,只是终日守在火炉前,研究如何打出更加结实的家伙。这些日子里元渊远矛盾不已,一则欣喜于鉴玲珑的无敌,一则又总想造出一副连鉴玲珑都削不断的兵器。

离落却晓得,他是一定做不到的。元渊远又怎会在别的东西里放进比自己得到的还多的心思?只是晓得这个死心眼直肠子男人一定不听劝的,也就随他去了。说心里话,他倒是希望伴侣多陪陪他,说说话,但他的伴侣是元渊远,就只好断了这份念想。

这日一大早,元渊远刚从离落怀里爬起来,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就开始烧炉子,忽然外头呼啦啦的一阵响动,抬头一看,原来门口围了一圈人,为首的自然就是许久不见的青衣。

青衣还是一身松松的儒袍,白生生的一截胳膊从袖子里探出来,摇着一把扇子。元渊远见他堵在门口看着自己,眉头微不可察的皱了一下,移开几步挡住大门。

青衣往屋里一扫,没见着离落,问道:“离落不在?”

元渊远当然不说话。离落从里屋转出来,笑道:“贵客贵客——哎呀说早了,原来你主人没来。”

青衣不理他,径自向元渊远道:“元兄,许久不回有无城,大家都想念得紧,小弟做主,今日就回去罢,已经叫人备下接风宴了。”

元渊远眉头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看看离落。离落上前几步,道:“你家主子好生失礼,怎么也不差个像样的仆人来?这样一条走狗,就算能说人话,也讲不通人道理呀。”

青衣心中有算计,自然也就不易激怒,笑道:“离落公子好大的火气,这可不好。小弟这番前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请两位回有无城一叙。”等回了城,就是他青衣的天下,就是动起手来也比此间方便的多。

离落心下奇怪,却还是一张八风不动的脸,笑道:“犬兄何必这般客气,水乡风物不恶,小弟与贱内还想多留几日。”

青衣勾起嘴角,故意叹气道:“那太可惜。不过酒席都摆上了,也不好空着。不如这样,到外头请几个客人回去,代替二位做客罢。”

元渊远沉默的看看离落,又看看青衣,心里暗道一声卑鄙,离落就是再厉害又怎么保得住全部的乡人?青衣手下可有的是打手。元渊远不想连累无辜的百姓,只好跟离落一道去了。

35.剑客剑 六

再回有无城,风景还是一样,只是心境是完全不同了。元渊远与离落双手交握,不必对视也能心意相通。心底有那人在,倒也不见一丝紧张。青衣在一旁看着,冷冷的笑,看你们还能神气到几时。想到不久之后可以将那两只手拆开,一边一个的牵着,心里就好受多了。

他说布下了酒席,倒不是假的。青衣府中硕大的正厅里松松落落的坐着几个人,除了元渊远与离落,就只剩下青衣跟两个手下。一桌子好菜满地好酒,酒坛子都是新从地下掘出来的,还带着泥土。青衣仿佛真的只是请客吃饭,频频劝酒布菜,倒是怡然自得。元渊远不晓得他打什么主意,又怕他下毒,一开始并不动筷子。青衣也不恼,自己吃一筷再给他夹一筷,元渊远放了心,倒酒他就喝夹菜他就吃。离落本是不必吃人间吃食的,只是喝些酒。旁人看去,还真像是好友小酌,就是酒菜太丰富了些。

席间青衣亲自下去抱来一个半人高的大坛子,对元渊远道:“这是我新得的好酒,西域来的,好得很,元兄一定尝尝。”

青衣给他满上,他一仰脖子就喝下去,果然好酒。

青衣又转向离落,也给他倒了满满一大杯,道:“离落公子也来一杯。”离落见他抱着坛子倒,原本心底存疑,可还没来得及讲元渊远就喝下了,倒也不见有什么不适。看那酒是淡淡的黄色,味道冲得很,有些儿酸,不像是好喝的样子,不过元渊远都喝了,他也就端起杯子来喝了。青衣真是热情,一边问好喝罢好喝罢,一边还将杯底一托,一整杯酒就灌了进去,喉咙里火辣辣的。

离落皱眉,就算不食人间烟火,也晓得这酒实在难喝,火烧火燎的,他一介剑神都腹中翻腾,怎么元渊远倒没事人的模样?再看看青衣,却是一脸淡笑,却让他心头一跳。

急急的想将酒吐出去,却是来不及了。哇的一口,出来的居然是鲜红的血。元渊远一下子站起来扶住他,眼睛里满是惶恐。青衣在一边将酒坛子转了半圈,徐徐的给自己倒了半杯酒,美美的喝下去,看着二人举起杯子扬一扬:“好酒。”

元渊远眼睛发红,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挤:“你给他喝了什么?”

青衣一脸讶异:“元兄不是看见了?不就是跟你我一样的酒么。怕是离落公子不胜酒力,如何能怪罪小弟。”

元渊远晓得人间吃食对离落没好处也没坏处,也就尝个味道。酒也不是没有喝过,陈年的花雕新酿的白干,再凶的酒也跟喝白水似的,怎么会有中酒一说?心底着急,可是说不出话,一时间手足无措,只好一遍一遍的替离落擦涌出口的血。离落本来是钢铁之躯没有血的,这些都是以前从元渊远和那些被他杀了的人身上吸来的,还不够他吐一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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