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斋夜话 上——醒初
醒初  发于:2012年1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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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以后,水乡人就认定,元渊远必定是在有无城跟人里结了怨,终于混不下去了才回了老家。毕竟都是乡邻,都觉得他这样好看的一个年轻人孤零零的实在不容易,渐渐对他也热络起来。

元渊远倒是无知无觉。人情冷暖他向来是不在意的,他从来就只关心炉火温度对不对。

盛产美人的元家,本是以打铁为生的,平时打些日常物件,若有人要,刀剑兵器也打得。元渊远就是几代以来最为出色的铸剑师,凡经过他手的铁器都相当了得,就是锅碗瓢盆,挥起来也是虎虎生风。但是大家都不想要如此犀利的用具,渐渐的就没人找他做活了。元渊远大约也是看出留在家乡终究是要断了生计的,就在一个夜里不声不响的拎起个包袱,去了有无城。这一去就是四五年。

就当大家都以为他一定是要埋骨异乡的时候,他却回来了,顺道还捎回来不少麻烦。那个白脸大汉是一个,这个青衣男子也是一个。

31.剑客剑 二

这男子比大汉气度闲雅得多,松松的长袍无风自动,素手拈着一枝柳枝,好像路遇挚友一般,眼睛一亮,笑道:“元兄,你叫小弟找得好苦,就这么出了城连句话都没有,是诚心要叫小弟担心么?”

元渊远听他叫自己“元兄”,却总觉得这个眉眼里仿佛真的含着三分哀怨三分亲近的男子叫的是元凶,当下也不想搭理,拉了离落就要离开。这人远不及那莽汉好打发,还是眉眼含笑的,一侧身拦在他面前,忽然不再虚与委蛇,直接道:“元兄,还是将鉴玲珑剑交给小弟保管才好,否则总有这样一拨一拨的人来,多麻烦!”说的好像真是为他好似的。

元渊远就当没听见,拉着离落的手转个方向就走。

这些人盯上他的鉴玲珑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自从那天他手持鉴玲珑横扫有无城十三护卫之后这样的人就再没断过。他就是不胜其扰才回家的,不想又把这些麻烦带回家了。

说来,还是挺对不起乡人的。

青衣男子脸色略微变了变,快走几步又拦到他面前,看见二人交握的手,嘿嘿一笑有了算计,装模作样道:“元兄,听小弟一句,没有错的。元兄是不怕那些人,但是这位小兄弟就不一定了。元兄总不能时时刻刻都守着他罢?”

元渊远终于吐出了今天出门后的第一个字:“不。”也不晓得他否定的是什么,是说离落不怕那些麻烦,还是说他能一直守在他身边。青衣男子饶是心思玲珑也一时没明白,自知就算问他也必不会得到答案,心里发狠,你不说,我偏要撬开你的嘴!

此时倒是忘了,他来找元渊远本意是要他的剑的。

青衣男子就叫青衣,他爹娘给的名字本是卿逸,可他不喜欢,将好好的一个名字改得仿佛是唱戏的。他与元渊远不同,一出生就在有无城,摸爬滚打多年,弱冠年纪就已经是老江湖了,脸上浅浅的风霜叫他看上去似乎比元渊远还长三两岁,实则小了好几年。

自然也是元渊远天生丽质的缘故。

他与元渊远结识,却不是在有无城,而是在元渊远的家乡元袁湾。那时元渊远还是一个日日宾客盈门却很少能卖出东西去的铁匠,一张脸板得比现在还硬,就像他打出来的锄头铲刀一样,经年不坏不说,较之干农活其实更加适合砍人。

青衣初次见到他,就被他一身戾气吸引住了。那时他只是觉得这个男人是个绝佳的铸剑师,留在这个小地方实在屈才,于是主动套近乎,企图把他拉进有无城。原来以为这样一个冷硬的男人必是不太听人建议的,不想元渊远没过几日自己就拎着包袱出现在有无城门口,青衣见了愣了好半天。

青衣逢人便说,我昨晚上做了一个梦,武昌星君下凡来有无城啦。你知不知道昨晚有谁进城了?青衣向来得人心,这句话不到半天就传开了,大家看到元渊远那张生面孔就暗自思忖,这个漂亮得过分的男人,莫不就是青衣公子说的武昌星君?

舆论能轻易的毁一个人,也能护一个人。即使是这样的无稽之谈也是很有分量的。重要的不是青衣梦见了什么,而是青衣显而易见的在回护这个人。

元渊远因为青衣那一个子虚乌有的梦,进城之后都没什么人来找他麻烦。当初那黑老头说不是他回护就不得他今日这种话,纯粹是说来增添气势的。

但是日子久了,有无城里的人也觉得不对,这个下凡星君不仅毫无功夫,而且天天就在火炉面前守着,从来也没出面伸张正义除恶扬善什么的。莫非武昌星君原来是个铁匠,老天派他下界来偷师人间手艺的?

就在大家蠢蠢欲动的时候,鉴玲珑诞生了。

它是元渊远铸就的第一把剑,他将全部心血都放进了这柄剑里,铸成之后在床上休养了许多天才缓过来。当几个心浮气躁的武夫拎着刀剑枪棍出现在元渊远面前的时候,他的脸还是惨白的,好像失血过多一样。

元渊远不曾习武,见到这样的阵仗一时也反应不过来。但是那张冷脸似乎是天生的,一副若无其事睥睨天下的模样叫人心生怒气。几个武夫年少气盛更是如此,当下就炸开了,提起家伙就上。

片刻之后,却又都倒下了。

元渊远不曾重伤他们,只是叫他们一时间躺在地上起不了身而已。这些人他是认得的,都是城主新近提拔的护卫,急于立功也是自然的事。元渊远并不想他们死,不过也不想自己死,于是就放倒了他们。此间过程却是奇怪,就连元渊远自己也不大清楚。

那群侍卫更没看清,直到倒在了地上之后才能好好看看这个轻而易举击败自己的人。元渊远长身而立,才刚从床上爬下来所以一身的短衣,一手提着一柄剑,银白的剑身上有一弯一弯的仿佛水纹也仿佛龙鳞的金色纹路。很轻薄很挺秀毫无杀气,倒像是江湖闺秀拿来装饰自己的摆设。

侍卫们看着这柄不像硬剑也不像软剑的古怪家伙,一时间都错觉那是一条沉睡的巨龙,刚刚只是张口打了个呵欠而已,根本就没醒来。第二日,元渊远铸了一柄龙鳞神剑的消息就传开了。自此就算没有青衣暗中回护,元渊远在有无城也能自保无虞。

但是青衣不乐意了。像元渊远这样一个美人,生来就应该是在自己羽翼下的,如何能够放任他一飞冲天?于是没过多久有无城里又有了新的传闻,说是那柄剑是神器,得此剑者得天下。一时间城里群情鼎沸,哪个江湖人不梦想着得天下呢?

虽然这个天下如此狭隘,只是在水乡西北,小小的一个城而已。

即便这个说法一听就晓得是瞎说,但是只要大家都这么认为的,那它就是真的。元渊远一向是被传言保护着的,忽然又被它中伤了。他不是武人,也不喜欢动武,但是总有一拨一拨的各色人等前来寻衅,他手中的鉴玲珑也不是每一次都那么精准的将人击退不击伤,偶尔也有火冒的时候一出来就弄死好几个人。于是梁子是结了一个又一个。

元渊远只懂剑不懂人,他只以为是自己害了别人亲友才招来报复,却不晓得其实那只是一个让他们明火执仗的借口,真正的目标是那把没有剑鞘的神剑。

等到元渊远终于有所察觉的时候,他的剑已经饮足了鲜血。他想这样下去不行,终是又挑了一个深夜,像来的时候一样悄无声息的离开了。他以为做出退让就好了,谁知那些人依旧不依不饶。

纠缠的最紧的,就是这个从一进城就对自己照顾有加的青衣公子。这个男子完全不顾自己是城主儿子的身份,大喇喇的在水乡长住。水乡没有客栈,唯一留客的西禅寺不收他,他也不介意,转身就住进了黄金屋。反正他银子有的是,客人愿意付钱,青楼还会赶人不成?至于要不要姑娘小哥儿就是客人自己的事了。

32.剑客剑 三

元渊远除了打铁之外什么都不会,自然也就做回了铁匠。第一笔生意,居然是青衣找他打一副锁链,要求不太粗但是够结实,要漂亮细致,最好能挂在身上用来做装饰的。

元渊远并没有去细想青衣要这样古怪的东西做什么,反正有生意他就做。链子打出来,青衣又嫌它太粗笨,颜色不好。重打一副,又说它太不结实,再三返工,青衣总有说辞,直到最后连元渊远自己都觉得已经无可挑剔的时候他还说,这条链子声音不够好,要更清脆一点才是。

元渊远表示无能为力,青衣倒也没再纠缠,拿了东西就走了,临了还留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说什么他这样精益求精也是为了元渊远自己好。

元渊远没听懂,就干脆当做没听到。

等到他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的时候,元渊远开始后悔自己接下这个活的决定。那时候他被青衣叫到黄金屋里,原因并没有说清楚。元渊远向来不是会想很多的人,什么也没问就去了。

离落没有跟来,他却将鉴玲珑悬在腰间。

青衣将他迎进房里,热情的招呼他喝酒吃菜,看着他他沉默的喝下大半瓶酒,笑得眉眼弯弯。元渊远并非不胜酒力,却有些头晕,眼前青衣的脸也看不清,那好看的微笑渐渐扭曲成不怀好意的表情。渐渐的手脚都没了力气,元渊远这才想到那大半壶酒大约是掺了什么东西的。

即使如此,元渊远还是一张云淡风轻的脸,没有更冷一分也没有更热一分。这叫青衣看得好生气。

青衣拿出元渊远为他铸的锁链,在他面前轻轻晃一晃,道:“好了,小弟就要来来试试元兄的手艺了。”说话间就将链子缠上元渊远的肩膀手臂,一拢一收,就将元渊远缚了个结实,然后摸出一个精巧的锁头,咔哒一声扣上,满意的拍拍元渊远的肩,道:“不愧是元家最出色的大师,再配上小弟家传的同心锁,真是万无一失了。”

元渊远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青衣,眼中有淡淡的疑惑。

青衣在他面前早习惯了自问自答,不必他开口,自己就笑道:“元兄,你可晓得你败在哪里?就是你太不懂人。”青衣隔着一层薄薄的空气轻轻摸了摸元渊远的脸颊,浅浅的笑:“你能铸出天下最好的剑,但是却连一个孩童的心思都看不明白,所以你铸出的剑终究也不会归你。给别人还不如给我,小弟比旁人更能施展这柄剑的好处。”

元渊远却觉得自己心里想疑惑并没有解开。青衣向来心思玲珑,猜他想法从来不曾错过,但现在显然是想岔了。这种情况少见的很,就是元渊远也忍不住开了口:“青衣公子,你……为何为了一把剑,算计于我呢?”

青衣愣了一下,觉得这男人长得不食人间烟火,连想法都脱俗得很。为什么?这样一把好剑,身为江湖人,想不择手段的得到它,还用得着问为什么?因为是太过理所应当的事,青衣反而不知如何解释,只好曲解他的意思:“嗯?若是不算计你,就这样向你要,你会给小弟么?”

元渊远用眼睛回答他,不会。

青衣笑了:“所以,小弟才出这下下策呐!”

元渊远发觉他根本没好好回答自己的疑问,不过他本来也不是强求的人,也就随他去了。青衣反而自己生气起来,拿一根手指挑起元渊远的下巴,紧紧的盯着他的眼睛,恨恨道:“这样无所谓?哼,好一个天仙化人,什么都到不了你心上么?还是说你根本没有心?”

元渊远却浅浅的笑了,淡的很,若不是青衣正狠狠的盯着他根本发觉不了。怎么会无心?他也有在意的东西的,否则,他怎能这般懂剑?别的怎样都行,就只有鉴玲珑,他绝不会让给别人。眼随心至,目光就移到了腰间的剑上。

青衣也看着鉴玲珑,放开元渊远的下巴摸上那柄剑。鉴玲珑没有剑鞘,只用一个长长的布包裹着,悬在腰上,看着好滑稽。青衣笑道:“元兄还真是大胆,明知小弟想要这柄剑,还敢带在身上?那么小弟也就不客气了。”

说完就解下剑,脱下布包,着迷的看着它。

鉴玲珑是一把漂亮的剑,轻灵挺秀,剑身上金色的水纹好像会流动一样。青衣看得入迷,忍不住轻轻摸上。可鉴玲珑不仅是一把漂亮的剑,更是一把凌厉的剑,就这样轻轻一碰,甚至还没触到剑刃,青衣的手就被划出一道浅浅的口子,断面整齐得一时间血都流不出,好一会儿才渐渐泛出红色。

青衣痴痴地看着自己的手,满眼惊艳。

元渊远在一旁看着,低不可闻的哼了一声。

青衣小心翼翼的将鉴玲珑托在手上,放到了铺着厚厚绸被的床上,然后转过身来对元渊远笑,高兴地说话声音都不稳:“元兄,果然是一把好剑!”

元渊远又哼一声,心里暗道,我可不是剑。

青衣得了宝贝,喜悦之情难以言表,这样心机深沉的一个人居然在房间里来来回回的转圈,一边转一边笑,忽然一跳,冲到元渊远面前,鼻子对鼻子眼对眼的对他说道:“元兄,你可别生气。小弟的就是大哥的,咱们今后一起拥有这把剑,可好?”

不好。元渊远的眼神说。

青衣一点儿都未退缩,反而揽住他将下巴靠到元渊远肩上,道:“有什么不好?元兄在这里一身本领都要埋没,还是回有无城的好。我是有无城的少主,跟了我,多好。”

元渊远不说话,只是挣动肩膀想从他怀里脱开去,当然不果。青衣却浑身一僵,不可置信的看着元渊远,又看看自己的手。只见元渊远从他怀中平平飞离站在房间另一头,手里握着本应该放在床上的鉴玲珑,脚下散落着断成一截一截的链子。青衣露在袖子外的手腕上一边一个的被划出一道浅浅的口子,还是很久才有血丝渗出来。

伤口很浅,就算不去管它也很快就止了血。元渊远并不想杀他。

青衣是练家子,可就是无法看清元渊远的动作。元渊远不会武,他一向是知道的,这又是怎么回事?何况那鉴玲珑又是如何到他手里的,他还会隔空取物不成?

元渊远淡淡的看看他,转身就走。就要跨出大门的时候停了停,就着背对青衣的姿势留下一句话:“别再来。他会生气。”

青衣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身冷汗,一头雾水。

但是青衣又怎会是善罢甘休的主。没隔几日又出新招,这次没有直接瞄准元渊远,而是对上了离落。离落难得不陪在元渊远身边,看见忽然窜出来的一群大汉也不害怕,笑眯眯的就跟着走了。

33.剑客剑 四

还是在黄金屋,还是那个房间,却多了好几个人。青衣再不敢大意,带了几个侍卫跟着,将离落绑得好像一条结茧的蚕。

离落还是笑眼弯弯,元渊远还是一脸冷淡。青衣在一旁看得好生气闷,现在他才发觉这两个全是狠角色,那一张脸到哪里都是八风不动,比起自己手下这一帮子轻易就被激怒的废物厉害多了。

青衣自己脸色也不好看了,伸手拦下没头没脑往前冲的下属,勉强笑道:“元兄,你倒是来得快,看来这位小兄弟在元兄心里位置不一般呐。怎么说,还是将鉴玲珑交给小弟罢?”

元渊远淡然的脸上露出了些许嘲讽的神色。对于泰山压顶依然面无表情的元渊远而言这算是相当激烈的反应了,犹如别人大声笑话你是笨蛋,然后拿脚往人脸上踩一样。

青衣脸色更是难看,好在那个咬牙切齿的笑容还能维持,一把拉过离落抽出一把小匕首抵着他的脸,道:“这位小兄弟倒也生得有几分人才,若是花了脸,元兄不晓得该有多心疼呢。”

元渊远犹豫半天,终于挤出几个字:“最好不要。”他不习惯说话,自然也就把握不好语气语调,这四个字说得好像恐吓一样,其实他是真心劝青衣不要做傻事的。

他要是不说话倒还好,一开口就糟了。一则说了话反而影响了青衣对他想法的猜测,一则更让青衣心头火起,平时明明打死都不愿说一句话的,为了这个男人居然开了口!心一抖,手跟着一抖,匕首就陷了下去。先是柔软触感,很快变得坚硬。

青衣心说不好,赶紧推开看看伤得怎样了。元渊远是硬脾气,真把他惹急了了对他没好处。一看离落脸上,却一点痕迹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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