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冷漠如顾西樵亦心神微动。颜介,不愧许多人爱他。
不过他一开口,就惹人不喜。
颜介径直绕过顾西樵走入院子,毫不客气地一指北边正房,说:“我要住这间。”
顾西樵淡淡道:“那是我的房间。”
“我就是要鸠占鹊巢。阿冬阿青,快把我的东西……”颜介住了嘴,错愕地看着顾西樵临时雇来的几位帮工在其眼神示意下,身手利落地把他带来的几箱行李搬入东厢……
“你你你!”,颜介抖着手指指着顾西樵,很没出息地结巴了。他承认眼前的人很有激怒他的才能。重重地踏入西厢,素朴的帷幙帘榻令他冷哼一声,“我爹都没有施舍你钱花么,房间恁地寒酸掺人。”
绯色薄唇吐出带着恶意的“施舍”二字,顾西樵却仿若无闻,淡然解释道:“住得舒适便好。既然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倒不如一直保持简洁,落到什么雾数了也不至太过难熬。”
好似兄长在对愚顽的弟弟耐心戒言,顾西樵低沉的嗓音听着也较以往温和,颜介意外地暗瞥了他几眼。
“书房里置有许多书,你白日少出去些,去翻翻才好。”
颜介一脸不耐地听着他逐条吩咐,待听到顾西樵说“这是颜伯的意思,你不可回头找他要钱,我自然也不会给你银两。你便是想出去玩乐也无法”时,噌地跳将起来,“你别乱唬人,我娘怎么肯我爹这么做?”
“颜伯怕颜伯母心疼,只说你暂居此处。”顾西樵从袖中掏出信。颜介认得字迹,唰地抽过来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似开了染坊,煞是壮观。
顾西樵见他神色飞快变幻,颇有趣味:“一会儿就吃晚膳了,小南会来唤你。”转身走到门口时,感觉有什么东西扔到他的后背。
“喂,你府上只一个丫鬟么?”
“嗯。人多喧杂。”顾西樵捡起被揉成一团的信,小心翼翼地打开铺平塞到怀里,方道:“以后该叫顾兄,我亦叫你颜弟。”顿了顿又补充道:“颜伯的意思。”
颜介低声嘀咕着:“嗤,颜伯颜伯,什么都我爹的意思,狗腿子一个。”
他完全没察觉自己把生身父亲也骂进去了。
第四章:得胜头回
雕花桌子上仅摆着一盘炒素什锦、一盘油焖春笋、一盘平菇肉片,再是一道薄荷肉片豆腐汤。颜介遥遥看见,心里已有十二分的委屈不满了。只吃得一小口,就摔下筷箸道:“你要显摆对下人的宽厚,也犯不着牺牲自己的味蕾吧?”他眨眨眼,专注地盯着顾西樵夹起一口菜放入嘴里,“啧”了一声,充分表现出自己的敬佩之情。
不知道为什么,颜少爷一副机灵相,但一面对顾西樵,就会忍不住嘴贱地说一些人神共愤危害和平的话。
侍立在旁的小南不由火大,握着粉拳蹬蹬蹬冲上去:“连少爷都没嫌弃过我的手艺,你居然、居然……”颜介一双凤眸不屑而微怒地向她看过来,目光实在慑人,小南不由自主地把未说完的话咽了下去,嗫嚅着低垂了粉颈。
“你既让我叫你顾兄,总要做足兄友弟恭的功夫罢。桌上这些货色是在打发叫花子吗?”
“入乡随俗,此间不分主客,亦不分尊卑。小南做的是家常菜,虽比不上你以往吃的侈丽宴席,但胜在清淡可口。你再挑三拣四的话,饿肚子的人是你。”
小南感动地抬眼望向顾西樵,后者回了她一个安抚性的眼神。
颜介见他二人“眼波流转”,主仆情谊固若金汤,分明他是个外人更显突兀。心里也不知是甚滋味,呆了半响,起身走出几步,又原路折回,抬脚欲踢翻桌子。
可是顾西樵坐在他对面。
颜介的动作在空中短暂地搁浅了,然后华丽地踢向木凳。挑衅地看向顾西樵,“你家虽然确实鄙陋得不堪入目媲美和尚庙,但本少爷可不是来这边做苦行僧的。”
“颜弟,我想你还不明白你爹的苦心。颜伯送你过来的目的是修行学习,并非来享受。”
“所以,本来是怎样安排,今后还是照旧。不会因你来了有什么改变。”
颜介见他眼眸深沉如夜,看不出情绪,不由气恼,他果然不将他放在眼里。自己再怎么胡闹,他亦是作三岁小孩戏耍看待,波澜不惊。
胸口一阵莫名气馁,颜介拂袖离去,回了西厢。
远远闻得他门摔得乒乓作响,顾西樵摇摇头笑了一下。
“少爷,我再去叫下颜少爷吧?”小南扶起木凳放好。
“不必了。你等会儿去做碗桂圆莲子羹,多放些糯米进去熬。”
小南有些纳闷绝少吃甜食的人会这样吩咐,但也没多问。少爷做事总是有他的道理的,她想。
寂静的深夜更漏子滴滴地流转似阶前雨声,突兀打破暗夜平衡的是一阵阵咕噜咕噜的响声。声源却是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颜介。因为饥肠辘辘难以安寝,因为难以安寝更加饥肠辘辘,如斯恶性循环愈叫人烦躁不安。颜介低低地埋怨一声,随手罩上一件披风,翻身下床。
穿过拱门进了后院的厨房,黑灯瞎火的一片,颜介翻橱倒柜地搜找食物以果腹,却不料连点心碎屑亦没有。生食倒是有些,不过自小金枝玉叶的人哪里肯去倒腾那些。放弃地捂着干瘪肚子一脸哀怨的颜介,真有些西施捧心的风姿。
“没见过这样小气的,家里连点心都不备!”
“颜弟。”低沉的嗓音似暗室回声。
颜介心里咯!一下,几乎夺窗而逃。想到顾西樵也有武艺在身,若被追上才真是说不清,才不甘愿地卸掉脚上的力,强自镇定地转过来。顾西樵着一身薄青衫立在风口。
“哟,你也散步啊?”颜介觉得自己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就脸红了,幸有夜色掩护。
“不是。”顾西樵厚道地没拆掉他台阶,举高手里的碗:“做了碗桂圆莲子羹。你能否帮我尝尝哪里做得不好?”
“啊?”风吹来阵阵食物香气,勾起颜介肚里饥饿的馋虫,他虽然很想痛快点头,可是之前踢椅摔门负气而走的是他啊会不会太没面子啊啊啊。
顾西樵静静地看着颜介搔首踟蹰,又补充道:“我想你是金颗玉粒养大的人,口味自然比别人有品。是你的话,一定吃得出来罢。”
他说得这么合情合理,颜介也不好意思拒绝。硬着头皮接过碗,还是温热的。舀了口送进嘴里——
甜甜的浓浓的,饥饿许久的胃终于有了慰藉,颜介只觉心也像被调羹搅着,化开一道道甜。
“糯米放过多了。”
那是为了你能吃饱。顾西樵想着,嘴上却说:“明天我会和小南说的。”
“这不是你做的啊?”颜介指着碗瞪大眼睛,有点失望。
“颜弟愿意指点一二的话,我下次亲自做给你尝尝。”
“我愿意我愿意。”颜介飞快应着,又觉得自己答应得太过急切,只好画蛇添足地咳了一声,“刚吹了风有点咳意,所以说话急了点。”
“呵,”顾西樵低沉而愉悦地笑了。他生得英俊,却总摆着冷峻的脸,这样眉眼嘴角悉是笑意的样子很少见。
颜介有些怔楞,直到肩膀被人轻轻拍了几下才回神。
“那都吃完了吧?我不喜欢浪费粮食。”
最后颜介摊着终于饱满起来的肚子倒在床上,饱暖思淫欲般地想,其实顾西樵笑起来还是挺顺眼的嘛。
怪不得戏台上戏子做戏唱双簧,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软硬兼施真是好收服人。
“少爷,我叫了半天,颜少爷总没来应门。”
“嗯。”
顾西樵在外面沉吟片刻,抬手推开门迈了进去。颜介在床上睡得很安稳,薄衾掖得紧紧实实,只露出一张肤若凝脂的脸,长睫如扇,鼻腻鹅脂,俨然是一幅睡美人图。但顾西樵不是惜花之人。
“起来。”
没有反应。
“起来。”顾西樵稍微提高了音量,见颜介竟把脸也缩进被窝,就利落地掀掉薄衾丢在床角。
春天的清晨还有些料峭寒意,颜介蜷起身子,喃喃着“冷冷冷冷”,闭着双眼胡乱摸索被子。
“已经卯时(注:古诗六时至七时)了。”
“我再睡会儿……”颜介赖在床上嘟囔着。自己在家里睡到日晒三竿还不是常事。
“颜弟,一天之计在于晨。”发觉颜介来了后自己说的话常常像是迟暮老人警戒之语,顾西樵心下无奈,“再不起我拿冷水来泼了。”
“啊啊!。”颜介抓狂地揉着头发跳下床,习惯性地张开双臂,闭眼等着人上前伺候穿衣。
“自己穿。”只有一道冷冰冰的声音。
颜介撇撇嘴,挑了件翠白交织的绸衣磨磨蹭蹭地披上。上面的丝绦他是真的不会摆弄,结了又拆,拆了又结。顾西樵看不过去,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走近颜介,微微低下头,双臂绕过他的的腰,挽起丝绦。
他们认识好多年好多年,这个人是第一次靠自己这么近。恍若梦境,那冷冽而干净的气息,若有若无的,是从他身上传来的么?颜介恍着心神看顾西樵修长有力的双手灵活地打结,而又刻意放得缓慢而清晰的动作。
“看明白了么?以后自己来,少爷作风也应适可而止。”
抬眼发现颜介呆呆愣愣的大异平时的盛气凌人,顾西樵不由失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打个结有这么难么?”
“你不必……不必勉强自己对我这么和善的。你以前不是一见我脸就臭得跟什么似的?”颜介的声音闷闷的。万一……万一这只是因顾忌我爹而来的善意,不要也罢。
自己以前是那样的么,顾西樵反省自己。
“我从不做勉强的事。”能够帮上颜伯的忙,他万死不辞,谈何勉强。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颜介的眸子里盛了无知的惊喜,亮得波光潋滟。那么明显的变化,令顾西樵古潭无波似的双眼也起了抹讶异。
第五章:我不能凭爱意将你私有
书到底于颜介性子不合囊中羞涩便不得玩乐,变卖家当的事颜少爷又撇不面子去做,按耐着飞狗跳的心用功了几日后,浑身上都感觉像被挂着曝晒十日般无精打采窗外日迟迟,绿影婆娑,端的是一段好韶光枯坐书斋的颜介不时不时瞟窗外,眉尖越蹙越深终于“啪”的一声,他用力合上书卷,拂袖踅出门外
正碰上顾西樵自廊走来,颜介疾步迎上去:“顾顾兄,我要银子”纠结揉揉发,还是不习惯这么彬彬有礼的称呼,而且这是他第一次找人开口要钱
“我不会给你的之前已说是为了禁你的”
“可是我快要憋死了!禁欲伤身啊,你看我都憔悴了”颜介厚颜无耻指指自的脸
收回落在他粉嫩粉嫩瓜子脸上的视线,顾西樵面无表情说:“不是之前的毛病作祟,你可当它是错觉,再忍耐些时日便习惯了”
这能忍么能忍么,你太天真了!颜介在心里咆哮
“你真不给么?”
顾西樵颔首
“那我便用抢的”话音未落,颜介已欺身上前,直取顾西樵腰畔飞快侧身避开,退至廊柱,顾西樵无奈转身,正要径自走开,却闻得身后窸窣作响,未及回顾颜介已扑了上来,无遮无妨到处是破——真的完全是小孩子打架式的一扑不想错手伤了他,正迟疑间,人已被扑倒在,“咚”的一声,撞到木板的脑袋有些眩顾西樵吃痛眯起眼看压在他身上的颜介,神凝来
“去”
“现在还不行,嘻”颜介得意露齿一笑,用左手压制顾西樵的双肩,右手则在他身上一通摸索
很久没跟人如此接近的顾西樵不适皱起眉头忍耐着
“哎,你都不放银在身上么?”颜介抬头问道,不防见他冰的神情中夹带着丝不自在与忍耐,及腰的墨发开铺在上,好似孔雀开屏乱好得无边无际,平时收拾得齐端正的衣衫此刻在衣襟处松开了些,露出修长的蜜颈项,精致的锁骨颜介不由得有些看呆了,觉得喉头干涩趁他神呆滞,顾西樵不悦将他推开,自去了书房被推开的人却没有反应,仍呆呆坐了会儿才缓慢站起,脸上明莫测
还真是欲求不满了,一个大男人都能把你看呆颜介咒了自一声
一直到晚膳时分,都不见颜介身影去找人的小南回说里上都不见他身影顾西樵稍作思索,不由暗叹此人真是死性不改
壁上一对凤盘龙的红烛映照得暖阁一片昏黄的温馨
“公子许久不曾来”于斟上一杯酒,到颜介面前
“呵,未见君子兮,如隔三秋我不三四日不得出门,于就这般想念”颜介笑道,就着美人的手将酒一饮而尽
“公子再莫要取笑听闻公子被禁,可是真事?”
“嗯”蓦又想起午自的异样,颜介暂时不想谈到顾西樵,只淡淡应了声也不知那人知晓自又来柳之后将作何反应
“只公子日后身不由,再不能常来了”
“于不要多想良辰苦短,我只要眼前一刻好”
然我想要一辈子的好,所以是我太贪心了吗?于头拨了琴弦,发出一记清音,“公子要听什么曲子么?”
“不用了,你陪我说会儿话就好身无分文的,也只有于还肯收留我了”颜介望着茫茫夜,纳怎么面对美貌婀娜的于时,自反倒没有半点不安分的悸动
“爱慕公子的红颜无数,哪个不是想将公子长留身旁朝朝暮暮可惜身不由”
于苦涩的笑靥令颜介难得生出点怜惜,欲伸出手将她揽怀里,却蓦发觉身体瘫软无力他惊讶看于卿
“公子今晚好是心不在焉,还是这软筋果然对得起它三颗珍珠的价,无无味,连公子都瞒了去公子呵,你的心,是在想着谁?”于笑着问,花容却一片惨淡
颜介摇摇头,勉力一笑:“于是在嫉妒么”
“是啊,我怎么能不嫉妒,我嫉妒得快死了”纤纤细手膜拜般抚上颜介细致官,一一摩画“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公子心里没人便罢,若有了人,只再无一刻能想起我与其到那日,我一席之亦不能有,毋如此刻趁我还能躺在你怀里,趁我对你的爱还没败落,就了断了”
“于别做傻事我若死了,你如何能脱身”颜介静劝道,药效流之快,竟使说话都甚感吃力
“呵呵我早就不得脱身了,自从遇见你公子,我会马上自尽不能偕老,也还能生死同寝”
可是爱不是很美好么,为何要以爱为名,行毁灭之实?颜介迷惘而撼,不忍心面对这么一份沉重的爱,初时暴涨的怒气慢慢平静来嗯,不能生气,他要留着力气逃命,为自,也为于
于收回手,自怀袖中取出一把精致的匕首,缓缓抽开花刀鞘,狭窄的刀面映着跳跃的烛光,却没有上它的温度,死一般冰颜介眼神一寒,堪堪避开一刺此时的他虽中药,幸而于是不懂武功的弱女子流,上心绪不稳,动作迟疑颤抖,竟让他踉踉跄跄避开好几次刀锋身上的衣服虽有几处破,倒还没见血
阁子内一片肃杀,气息不稳撑着墙壁,颜介意识到自快无周旋了是对死的恐惧?对生的贪恋?抑或对命运的不甘愿?他的脑如走马观花般飞速掠好多脸孔,消逝得太快而失了轮廓模糊难辨只有一脸停留来,那脸深刻硬,表情欠缺,令人见而心生不虞啊,原来是那个曾跟着自来到此也不走的人,颜介不断不断想,他怎么还不来寻晚归的自,怎么还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