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顺惊诧地看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又追问了一遍。文顺迅速地低下头,躲开他的目光,迟疑着答道:“临平二十七年十二月,大皇子不慎失足落水,染了寒疾一病不起……”永承坚决地打断他:“胡说。”文顺看也没看他一眼,冷静地重复:“大皇子不慎失足落水……”永承淡淡地道:“朕要说不是呢?”
文顺偷偷把手藏在袖口里攥紧了衣角,很清楚自己脸上已经不自然地难看起来了。他摸不透永承到底有什么用意。皇子淳是怎么死的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可这话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被问到了。下一句是什么?是想让他也用这个死法死一次吗?文顺深知自己的境地,他现下是整个儿后宫的靶子。倘若他是个女人,永承或许还会赏他一个名分,一夜飞上枝头,但他不是,就迟早只有一个死。不同的只是过了明路赐死,还是暗地里被谁弄死。他从没指望皇上的庇护,永承绝不会为了一个奴才和内宫外戚翻脸,更何况永承根本就没对他动过心。这些念头在脑子里啪啦啪啦地翻过来,翻过去,狂风吹着书页似的。文顺心里慌张得要命,口头上却还是波澜不起,道:“不是便不是吧,反正人都没了。至于到底怎么没的,您知道就好了,奴才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只是等您哪天不痛快了,提前说一声,奴才好歹得明白自个儿是怎么个死法。”说着就要往外头退。永承一步跨上前去,拽着手臂将他圈到怀里,俯在他耳旁悄悄地道:“是朕杀的。”
单薄的身体猛地颤了起来,文顺在他手臂里挣了挣,却并没有露出怎么震惊或讶异的样子。永承继续说道:“其实也是他自己太傻。掉进鱼塘里的是朕,他明明在一边看着就行了,朕溺死了对他只会有好处。谁知道他做人那么实在,竟然自个儿跳下来,你说他是笨呢,还是找死呢?”
文顺只得喃喃地答:“大皇子单良敦厚,做出这样的事不奇怪,出了意外也合该是他命里犯冲——”不等他说完,永承便“哼”地笑道:“哪里是命里犯冲?他只知道救朕一命,朕就会从此感恩戴德地臣服于他,却没想到水底下还藏着人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脑子比他娘差得远了。那天是陈太妃的生日,先皇操办得风风光光,自立府邸的皇子们也都给叫回来庆贺,结果好端端的生日变了祭日。捞上来就断了气,长禧宫恨不得把整个太医院都搬过去——哪儿救得回来?”
文顺脑子里昏沉沉的,只得硬着头皮挤出一句:“皇上心思缜密,才能设出这样的局,成大事的人心不狠是不行的。”永承却忽然沉默起来,手上也松了些,呆了半晌方道:“我哪里想得出……是我的生母——那时还是舒妃。后来长禧宫预备着寻仇,只是朕人在宫外不好下手,就先盯着了她……所以大皇子没了不到三个月,她也薨了。没想到朕那个老父皇竟然那么不中用,一看见接二连三的死人,就觉得是自己修心不诚,老君有怨气了,紧催慢赶地成日炼丹,炼了一炉什么玩意出来,吃下去不到半天就崩了。”顿了顿,又笑道:“也幸亏他驾崩得快,朕才能顺利登基,否则再拖下去难保端妃——朕是说太后——不会暗害于我。朕压根就不想尊她为太后,只是先皇看大皇子没了,要抚慰她,才匆匆忙忙册封了皇后,朕还处处将她当母亲一样奉养着,多荒唐呢!”
文顺吞了下口水,慢慢地道:“皇上这话没道理,两宫各欠一命,也算扯平了……难道大皇子的命就不是命么?”永承冷笑一声,放开他道:“生在天家又是长子,这么大的便宜的都给他占了,总归要付点代价出来。长子又怎么样?长子就高贵些么?今天若是换了他坐这个位子,他能坐得比朕稳靠吗!”文顺连忙顺势挣脱了,却又不敢就出去,只好站在那儿听着。永承不再往下说了,他才道:“皇上今天喝高了说胡话,奴才什么都没听见,您还是早点安置吧。”说着就要往外走,永承怔怔地看着他退到门口,突然叫了声:“止安!”
文顺摸在木隔扇上的双手抖了一抖。这一声几乎让他以为自己在作梦。他叫他止安,不是文顺,是杨止安。这名字他已经十几年没有用了,宫里更是没有一个人叫过,徐太监说不吉利,可他不明白到底不吉利在什么地方。“文顺”这两个字是一只黑麻布的套子,人钻进来,它便自动地封了口儿,吞得渣都不剩。每次别人喊出这个名字,总是带着怒气,要么就是颐指气使地叫他做这做那,他便也死心认命地受着,似乎他从别人那儿继承的不止是这个名字,连带着那个陈人的温驯和忍耐也一并变成了自己的。他几乎已经要忘了自己原本是哪儿的人、叫什么了,可永承在唤他,不是“文顺”,他在唤他。
永承仍是道:“止安,朕今天晚上是喝醉了,可朕明天一早就会记起来。朕明天会后悔自己说多了话,也会想灭口……可是朕舍不得杀你。”文顺没回头,只是静默地摸着那门上雕的小蝙蝠,指腹上格格楞楞的。“朕明天早上会让刘荣传旨下去,送你上东北看守皇陵,从今以后你都再进不得西京,更回不了宫了。”文顺闭上眼睛,眼前灰蒙蒙的没有光亮。彻骨的冷风穿透了外面的棉门帘,从缝隙里扑过来,身上刺拉拉地发毛。他试探着把额头往前抵在隔扇上,轻声问:“这可是惠妃娘娘的意思?”
永承一愣,道:“和那事无关。”然而言语间的一瞬迟疑早就卖了他。文顺苦笑道:“也未免太小题大做了。皇上要撵奴才出宫,只命令一声就好,何至于把这种天大的秘密都说出来呢,说不定将来您后悔了,就真有杀人灭口的那一天了。”永承自言自语般地低声道:“聪明得太过了也不是件好事,只是……朕真不是因为惠妃……”
文顺微微点了点头,颈子里的骨头生了锈似的互相磨着,心里若有若无地尚有些慰藉。他多半是想让他好受些,不愿意让他觉得几个女人的枕头风就令他动摇了。永承到底是没想留他,可他愿意稍微地顾及一下他的心情,在他而言便已是够了。他轻叹了一口气,声息微弱得发着颤,闭着眼睛道:“皇上的恩典奴才领受了……您放心,今儿晚上的话再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他呼啦一声拽开门,迟疑片刻,还是踏了出去。他始终没回头,生怕对上永承热烈的目光,怕自己看见他,会一个忍不住就跪下来求他不要撵他走。他出了崇华殿,疾步冲到西一长街,方玻璃罩子的油灯安寂地燃着,光投在宫墙上,火红的像是泼了血。
这条路他走得再熟悉不过,当初从延寿宫到崇华殿,便是从这条街上进了西门。他几近昏死过去,两个太监架着他一步一步地贴着墙根蹭了不知多久,他只不耐烦自己的步子是那么短,这条路怎么也走不完,可永承在前头健步如飞,撇了他一味地向前,很快就连他的袍角都看不到了。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出宫的这一天,从踏入这道高耸的围墙开始,他所祈求的就只是能平平安安地熬到最后,老死或是病死,他得在这道墙下慢慢地消磨掉一辈子。闲下来的时候,他会从那扇低矮的黄杨木门里弯腰然后出来,木然地望着头上被三面檐角框起的一块狭小的天空,他走在这条长长的宫墙下面,悄无声息,他屏气敛声地躬着身子,随时准备着对人屈膝跪下。这漫长的甬道边有无数扇门,每扇门又能通向无数个岔路,然而他兜兜转转,从小到大这么久了,也说不清出口在什么地方。他从没有奢求过自由,也早忘了那是什么样的生活,他的世界里只有消不掉青肿的膝盖和看不见尽头的役使。文顺抬起头,这条触不可及的狭窄的天上却挂着一轮硕大的圆月,白得瘆人,墙后边是棵老槐树,摇着顶头上那几丛光秃的枝杈沙啦沙啦作响。
这里没有一处是他的,可他毕竟在这里长大。以后会是什么样?他突然感到空旷茫然的害怕,这些年他没有一天不在企盼着出宫,哪怕只是在城里随便走走,看看别人正常的生活,然而此时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宁可自己到死都站在崇华殿的游廊下,和那一溜红柱作伴,当个不吭声的摆设。也许就这么被禁锢在没人留意得到的角落里了,可是那并没有关系……他愿意。
08
上元节才一过,刘荣就催着文顺收拾包裹出宫了。他十二岁进宫,到现在是第十三年,以为有不少东西,不料整理出来也只有几件四季常穿的衣服鞋袜,一些伤药,和几本打发时间的旧书,包了两个包袱,其余的用具都送了同住的王太监。这么多年了,说一句走,竟然也立时就能走得了,这么点家当,活像居无定所似的,他心里不禁泛出点苦涩的自怜自艾来。
文顺想着应该去向皇上辞行。其实是用不着的,但在他毕竟有点不同。刘荣早安排了一个徒弟顶了文顺的缺,自己在暖阁外头拦着,说:“你当上头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儿都理?”文顺明知道刘荣巴不得自己早点走,却忍不住怀疑是不是永承命他这么说的,心里又凉了半截,只得一路跟着两名负责看送的太监离了崇华殿。永承口谕里只说将他“发往陵园以充看护之役”,却被刘荣钻了空子,挑了两个心腹的手下,照着罪刑发配的旧例押送着上路了,只是没枷锁。
一路上车马是必定没有的,只靠两条腿走,文顺从没有出来过,看到街上集市喧闹,棉衣打着补丁的老头挑着担子高声叫卖炊饼和卤牛肉,又有许多卖冰糖葫芦的举着稻草捆,上面插了一圈,活像扛了个红刺猬,不禁感到熟悉的新奇,小时候的许多事也渐渐想起来了。他们在城东经过一家很有名的妓馆,穿着红绸裙子的姑娘才过午就倚在二楼的栏杆里看人,三个人出来的时候都换了便服,那十六七岁的雏妓拔下鬓上簪的一朵新鲜月季花,“啪”地丢下来,正打在文顺脚边。文顺吓了一跳,抬头往上看,那姑娘却愣了愣,眼睛里忽然欣喜起来,漾出了笑,扬着纱绢的帕子高声叫:“公子是外乡远路来的吧?看着面生呢。快上来喝杯酒,姐妹们慢慢儿地告诉你什么地方才好玩!”文顺窘迫地红了脸,连忙地把头低下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的人,大约是皖南的乡下,父母都在饥荒里死了,不是饥荒就是疫灾。收养他的那户人家总是这么含含糊糊地打发他,却从来不说他生在哪个镇哪一村,他也猜过,其实也许他们根本没死,只是因着什么理由才把他卖了,要么就是送了人,越这么想就越觉得是真的。那户人家姓杨,他也就跟着姓杨。杨家的老婆一直没生过孩子,却在他十岁那年忽然怀了一胎,隔年养下来是个儿子。有了亲生的子嗣传香火,抱养来的自然就嫌碍事了,文顺瞧得出他们渐渐带搭不理,又常唉声叹气说现下年景太差,只靠一个男人怎么养得起这么一大家子。杨氏有时在饭桌上便抹起眼泪来,絮絮叨叨地骂她爹娘当年没长眼,王举人明着提过要讨她去做小,要是当初上杆子一顶轿子抬了去,也不会现在穷得连胭脂水粉都买不起。又恨文顺年纪还小,如果再大几岁,就去城里找个杂货铺木匠坊当学徒帮工,好歹也能赚回几吊钱,不至于吃白食。她这一哭,文顺就连饭碗也不好意思再碰了,听了几次,就赌气离了杨家,到西京来谋生。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要力气没力气,要个头没个头,太累的事情也做不了。杨家最初还央着王举人的儿子写了几封信来,问他找到什么活计没有,过了几个月,索性连信都没了,只当自己没养过这个儿子,从此再就没有了消息。文顺困窘无助,只差去讨饭,有一天在茶馆扫地,听见两个散客谈论南门外两个刀儿匠,说到“这年头在外头摆摊子卖艺,还真莫不如心一横,把命根子舍了去宫里混口饭吃”。这话莫名其妙地在他心里生了根,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就真做起来了,等他知道后悔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晚了。其实现在想起来,当初似乎并没有多么走投无路,也不一定非要进宫不可,可有的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明明不是很向往的事,却常常铁了心地一条路走到黑。
等出了城,人烟就渐渐地少了,因为这季节的缘故,草木都枯着,风沙像刀子似的割脸,到处都是凋敝和衰败。直到天全黑了才遇到一处驿站,文顺从没走过这么多路,只觉得腿都要折了,又在数九寒冬里吹了一整天的凉风,连是冷是饿也觉不出来了。当晚就吃不下东西,只喝了半碗白粥,到了夜里身上沉重,头昏眼晕,略动一动就像要裂开似的疼。文顺心里揣度,这么着怕是要病起来,但是到皇陵正经还有四天的路要走,不禁惴惴不安,强逼着自己合眼睡下,没过多久就被人踹着床板折腾起来,说要赶路。
两个太监平白无故摊了一场遭罪的差事,心里老大的怨气,只想早点交了人回宫,文顺只得跟着硬撑着往前走,荒郊野岭里过了一天,情状更加重了。到晚间睡觉时,文顺朝驿馆的人问附近有没有大夫,被一个押送的太监听见了,阴阳怪气地道:“小爷,出了皇城就甭这么娇贵了,这穷乡僻壤的上哪去找大夫?少不得又耽误一天的路。咱劝您快点歇了,早一日把您伺候到园子里去,咱也早一日交差不是?”文顺没力气和他辩,因为摸着额头上滚烫的,以为是风寒,就向厨房讨一碗姜汤喝了,第二天起来似乎觉得头疼好了点,但是又添了胸闷的症状。
捱到陵园,文顺去找了个大夫瞧病——因为这里人少,连医馆也没有,只有两个早些年获罪的老太医长年住着。见他咳得面颊赤红,痰里又带血,皱着眉头搭了把脉,说是肺热亏虚,又怪他不早看大夫,如今就算一时治好了也难保不坐下病根。文顺听了起初还有些难过,等后来习惯了天天早晚不吃饭先灌两服汤药,也就无所谓了。
这皇陵里管事的太监姓郑,不知道犯了什么事给发送了来。人家都说守皇陵就是进了冷宫,离了西京就再没人记得了,一向只有发去守陵的,从没见过谁从皇陵给调回来,但郑太监总说自己有个表侄子在太后面前受宠得不得了,过不多久就能让他回宫的。他每个月都要和人这么说上两次,但是从来没有确实的消息,慢慢的也就没人当回事了。郑太监得知文顺是从延寿宫出来的,便很积极地向他打听他侄子的事。文顺听那名字有点耳熟,但记不起是谁,过了几天才恍然大悟,原来被永承赶出崇华殿的太监小郑子就是他侄儿。郑太监压根不晓得他侄儿早没了,还在那里得意洋洋地炫耀,文顺也不敢说破,就推说自己只是做杂役的,没机会见上头的人。然而他又庆幸这地方消息闭塞,与世隔绝似的,也另有一番好处。至少没人再提他和永承那回事了。
文顺的病稍微好转了点,郑太监便催着他出来做事,按他的话,“打发你不是来装疯养病的,这么大的地方,多少活都等老爷我亲自动手么”。有个小太监叫小倪子的,看出文顺心里多少有些不平,就偷偷地和他说:“杨公公,您这着实算是轻的了。您不知道,往常那些新来的怎么着的都有,打折了腿的,挖了眼的,割了舌头的,连戴枷号的都算不上稀奇。发派到这种地方来,不就是等死的嘛!”文顺嗬嗬一笑,道:“这话真不错!天天跟死人在一块儿,不早点死了怎么对得起这块宝地的戾气。”小倪子听了倒也不慌,说:“咱们这儿天高皇帝远,犯上的话嘛,说了也就说了,没人知道。”文顺“嗤”地一声笑出来,道:“哪里远了,那山头下边儿不埋着好几个?”一面用下颌指着先皇陵寝的方向,不知怎么扯着了喉咙,不由得弯下腰,捂着嘴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