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离天破晓却只有大半个时辰了,钱小川在想刚刚那些鬼魅,若是他没看错的话,刚刚那些,多为魍魉,只是,这魍魉多为木石之怪,为何会出现在城中?
钱小川一边想着,见柱子又睡了过去,便一个人坐在床边守着,等天亮。
这固县鬼怪横行,不能久呆,等天一亮,小黑回来后,就走吧。
可等到天亮,钱小川将这些给柱子一解释,柱子却犹豫了。
柱子与钱小川原本就不同,他虽然贪玩调皮了些,有时候也会扯个皮撒个谎,可到底是心地纯良的山里少年,比不得钱小川冷漠了上百年的心,昨日刚进城时他虽然昏昏沉沉,可城里头反常的情况他大致还是知道的,小川刚刚跟他说的,他信,可是,却不能无动于衷。
“从这里到通州最多七八天的路程,现在七月不到,而且……”而且,固县离通州说远不远,若这里都是鬼怪横行,那保不齐通州那边也不太平,小川说鬼怪横行必有祸事,如果真是这样,那固县百姓会有危险,小川能看得到鬼怪,也似乎对那东西知根知底,说不定,会有办法……
“小川……”
钱小川生气了,他这个人,原就不知道心软良善为何物,之前准了柱子去秦家堡救人,只是因为不想间接害死一条命,再加上柱子也都那么说了,竟然不耽误路程,便去了,可这回这固县的人,可跟他丝毫不相干,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还要去做多余的事,也一度地认为柱子的脑子有毛病了。
柱子其实也是有点生气的,小川态度太冷漠,一心只想着自己,自私地让柱子有些心寒了,可是又想着小川的确也是没那义务因着自己几句话就去管一些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是自己难为他了,不过……心里总还是有点堵的……
百鬼夜行,总有个原由……
柱子看着眼前本子上的那一行小字,眼一亮,抬眼直勾勾盯着小川看。
钱小川被他盯得直发恼,心说这小孩是生来磨自己的么?一路上净找麻烦事,早知道就一个人偷偷溜了,多自在。
现在七月不到鬼门未开,也不是每一甲子年一次的三破日,所以百鬼夜行,应该是有人故意为之。
钱小川虎着脸在本子上写了这一长串的话,拿给柱子看了,换来柱子一熊抱,一个劲地喊着‘小川好厉害啊’‘小川好棒’‘小川是好人’等等之类的话。
钱小川没辙了,拍拍柱子的后脑勺从怀里掏出个哨子来,吹。
不久,就见小黑撒开了蹄子飞奔而来。
“小黑!”柱子叫道,一脸地喜色,等小黑近前了,猛地跳上去拽着马颈上的鬃毛狠扯,“你小子好啊,昨晚上居然只顾着自个儿跑了,没义气……”
小黑甩着尾巴歪着头,打着圈儿在原地跳,就想将背上使坏的柱子给颠下来,无奈柱子抓得紧,小黑没法了,伸着舌头去舔钱小川的脸。
所以说小黑通人性么,钱小川果然很上道地解救他来了——
翻身,上马,一只手提了柱子的领子往自己怀里拉,一只手拍拍马背——
小黑,进城,捉鬼!
于是小黑就这么驮着两半大少年晃悠悠又回了城。
固县县城这会儿虽然还挺清静,但到底是可以看得见人了,包子铺酒楼市集走贩等等一样不少,钱小川觉着奇怪,这么看起来挺正常的啊……
柱子也觉得怪,下了马跑到路边买了两包子一只叼在嘴里,一只抓在手里,含含糊糊地问:“婶子,这固县阴气挺重的哎……”
柱子这一句话还没说完,那卖他包子的大婶便一脸惊恐地望着他,就像……看见鬼一般。
柱子叼着半个包子呆在那里,他觉得自己还是长得人模人样的,真的跟其它乱七八糟的东西没太大干系——除了小川……
说到钱小川,柱子侧头看了一眼,便见钱小川拽着自己的袖子斜着眼撇自己呢。
婶子,固县衙门怎么走?
那卖包子的大婶估计是不识字的,目瞪口呆看了小川柱子半晌,突然就大叫:
“哎哟喂,道长呀……”
柱子那叼着的半个馒头‘咚’掉在地上,咕噜噜地滚出去老远……
钱小川也被这一声‘道长’吓得够呛,老实说,若真碰上道士,他这百年的道行还不知道管不管用呢,再倒霉点,碰上个牛鼻子,说不定就将自己给收了……
想到这种事,钱小川心里就直打突,用力甩甩头,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道长诶,”那大婶自那一声‘哎哟喂’后就变得民常地热情,包子馒头都不卖了,硬拉着柱子抓着另一个馒头的手叽哩咕噜,“果然是法力高深啊,这固县啊,”包子大婶故意凑近了点,左右望了望,小声道,“闹了好几天的鬼啦……”
柱子盯着自己个儿手里看得着吃不着的馒头流口水,心不在焉地回了句:
“我知道闹鬼啊……”不然我来干嘛……
那包子大婶闻言面露喜色,一招手,隔壁烧饼摊,馄饨摊,扛着糖葫芦挑着豆腐脑吆喝着路过的小贩……呼啦一声,将小川柱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叽叽喳喳吵吵嚷嚷,闹得柱子头一阵一阵疼。
钱小川扯扯柱子的袖子。
柱子昨天头昏沉本就没吃多少东西,这会儿饿得很,被这一吵,心情就变得不怎么好,又让小川这一扯,给扯出脾气来了,一眼瞪过来,吓得小川赶紧松了手。
钱小川眼里隐约的不安,看得柱子心疼了,他不是不知道,小川这个人,早就与人群疏远了,在不败庄的这三年,也只不过是同多个人一起与世隔绝,与一个人时,并无太大区别,小川他,其实害怕着人群,若是这次真让他一个人下山,说不定,他真的只会走山路,远远地避开……
“小川……”柱子叫,伸手拉住钱小川缩回去的手,然后稍稍提起了气,大声道:“婶子,各位街坊,这位便是专降鬼怪的天师川,你们将最近城里闹鬼的事结小川说说,不要急,一个一个说……”
柱子人小,好在嗓子挺好,这一嗓门吼下来,吵闹声停了,个个睁大了牛一般的眼上下审视着钱小川。
钱小川此时,一身的黑衣,乌发只挑了几缕盘在脑后,其余都散了开来,露在外面的半张脸,皮肤细腻白晳,眉眼精致漂亮,这清晨的风一吹,衣带微扬,倒真有些不沾红尘绝世独立的味道……
“仙人喝……”围观众人倒吸口凉气,怎会有如此精致的人呢?这分明就是仙么。
钱小川被众人盯着心里发紧,差点没将柱子的五根手指头给扭成麻花,疼得柱子眼眶红红地直盯着他看。可柱子又不能让他给放了,因为钱小川的脚,正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往柱子身后移……
“哎呀……”
正努力地不着声色地将自己往柱子身手藏的小川和狠下心拽着小川的手不放的柱子被这一声‘哎呀’吓了一大跳,,茫茫然望过去——这又是怎么啦?
人群人一个灰衣布袍的老妪伸着枯槁的手颤巍巍地指着钱小川:“这不是昨儿那个牵了匹驮着个死人的马的小哥么?”
柱子身子一僵,下意识地摸摸自己个儿的身体,嗯,暖乎乎的,绝对是个人……
只是经那老妪这么一说,昨儿看着钱小川牵着马在城里到处转悠的人就都想起来了,可就是那小哥么,只不过,昨儿被驮着的那个人……
于是众人的眼光,从小川身上全都转到柱子那儿,好奇地上下打量,这少年,与昨儿马上驮着的那死人衣着很像哎……
“呀,莫不是仙人将这小哥给救活了?”又一人道。
“对啊对啊,肯定是仙人救的,哎呀,这回可找对人了……”
“我就说嘛,这大晚上鬼怪横行地,两位居然一点事都没有,原来是仙人哦……仙人哎,您昨晚上也碰上了吧?”
钱小川原本以为这群人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被仙人救活’的柱子身上,才想偷偷松口气,没成想,他这一口气还吊在喉咙口呢,便咽在那里上不来了。
这都是群什么人哟,他钱小川以活了百年的经验保证,这绝对绝对,比恶鬼可怕……
想到这里,钱小川心发慌,盯着那眼巴巴等他回答的众人等柱子来给他解围,可柱子现在巴不得小川能多多接触生人呢,硬梗着脖子没理,于是小川心一横,豁出去了,飞快在本子上写下这么一句话:
碰上了,天破晓前都进了城了……
那么多人看着,总有会识字的人,于是这么一句话被读出来,呱聒的人群没声了,吊着眼小心翼翼地四处瞄瞄,然后站地近的人小小声附在钱小川耳边,说了句话:
“仙人,事实上,固县闹鬼前呢,有个很好看的紫衣人来过……”
第八章:百鬼盛‘晏’(3)
钱小川皱眉,他还不太习惯与别人太亲近,还有……紫衣人又是谁?
“这位大婶,你说的紫衣人……”柱子在一旁问道。
“是这样的,”旁边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道,“大约半个月前,有个紫衣人去县衙,县太爷还好好招待了他呢,后来就贴了告示出来,上面说近期内天一黑就赶紧回家不要到处走动,也别让陌生人进门等等,原本这事听着也让人挺纳闷的,不过,有在衙门当差的,回来跟家人一说,就传开了,说最近鬼怪横行,所以晚上才要关门闭户的,那个紫衣人,是个道行高深的道士呢……”
柱子边听边摸鼻子,穿着紫衣的道士?嗯,不过小川也不遑多让,穿着黑衣的天师……
钱小川却在想,既然有人来过了,还提出了这样的警告,那就表示,暂时还没事么,既然如此,那他还是赶紧上路地好……
“不过说来也奇怪啊,”另一个老汉接茬,“前几天外头动静大是大,可到底白天还是照样过,倒也没什么不妥,可四天前,城里就不正常了起来……”
“对的,经常丢东西,鸡鸭什么的……”养家禽的老伯道。
“还有啊,酒楼里一整夜砰砰直响,等到第二日起来一看,桌椅都是坏的,厨房弄得乱七八糟,头天晚上准备的食材被啃得一个个齿印……”酒楼跑堂的小二道。
“街上的乞丐也好像变了很多……”
钱小川看着说话的那个穿着考究似乎只是凑个热闹的公子哥皱眉,想了想,又在他那本子上写道:
除了这些呢?
“哥哥哥哥……”钱小川那本子还没来得及亮出来,一个小小个子衣衫破烂的五六岁小娃娃胀红着脸挤到小川面前,怯生生地伸手扯着钱小川的衣裳眨着大眼睛轻声叫道,也亏得钱小川能在那么聒噪的吵嚷声中分辨出来,“你能不能帮娃娃找狗子哥?”
钱小川为难了,这小孩子瘦嶙嶙的,这么小,肯定是不识字的……
“小娃娃,谁是狗子哥啊?”柱子蹲下身子笑咪咪地问。
“狗子哥是对娃娃很好很好的哥哥,”那小孩道,说着说着,眼眶却红了,抽抽嗒嗒哭了起来,“狗子哥说进城给娃娃找吃的,可是两天了还没回来……呜……”
娃娃一哭,柱子就没折了,他自己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呢,于是没折的柱子抬头望冷着脸站着的钱小川。
钱小川板着脸站着半晌,突然弯下身子将那娃娃抱了起来,分开了人群,往外走,众人好奇,跟着后头伸脖子看着。
钱小川抱了娃娃拿了柱子手上那个包子塞到他手里然后左右张望了下,在不远处的一个卖小玩意的小摊上拿了个拔浪鼓……
娃娃不哭了,摇摇拔浪鼓,一口咬在了白胖胖的肉包子上,流了一嘴的油,柱子掏了银子赶紧付钱,一脸崇拜地跟在小川后头,双眼亮晶晶的,满是笑意。
小娃娃大概是几天没清理自己了,这大热天的,身上一股子的骚味,钱小川闻不到,柱子是大夫根本就不在乎,可其他人就不同了,都不着痕迹地退了些,再退了些,柱子看着,心里冷笑,钱小川却觉得很好。
那些人不老跟得这么近,的确是很好,钱小川抓了柱子的一只手来,自从茅棚那一夜过后,钱小川对着柱子时便不再使用那小册子和笔,直接伸了食指在柱子手心里写:
问问衙门在哪里
柱子问了,卖他包子的大婶人很热情,直把人送到了县衙大门口。
“仙人呀,咱这县老爷可是个好官哪,”那大婶临走时道,“在固县当了半年的官,可是没要咱老百姓一分钱呢……”
柱子听着觉得好笑,不要钱的官就是好官么?
只是柱子在后衙见到那县太爷时,还真是小小地惊了一下,这县太爷,长得可真好……
固县县令,姓古,名云芳,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文士模样,这会儿大概才起,眼还眯着,身上只得一件单衣,倒是披了件外袍,看起来很随性,一点官架子都没有,于是柱子相信了,这没准的确是个好官。
那古云芳边听着旁边衙差的禀告一边打着哈欠打量着钱小川柱子,等衙差报完了退下去后,才问:“两位……道长?”
钱小川虽极不情愿被人这般称呼,但还是点了点头,只有认了这个身份让这县令信了他们,自己才可以更快更顺地解决这事,必竟这是一方父母官。
柱子看钱小川那冷冷清清点下头极高傲的模样直发窘,怎么说自己跟小川都是平头老百姓啊,别说眼前的这个是县令了,就是普通人也该不悦了,好在这古县令没什么特别的表示,柱子暗地里松了口气。
“县太爷,”柱子道,“草民叫柱子,这位是小川,我们从北方来……”
“你们谁能驱鬼?”那古云芳道,眯着眼在小川柱子身上瞄来瞄去。
柱子被打断,有些尴尬,没吱声,钱小川上前一步。
这古云芳,原本倒也是不信鬼神的,前一阵子有个紫衣人也自称道长来衙门说量近鬼怪横生要他颁了告示下去,他那会儿正头疼着宵禁的问题,于是乐得拿了这个作理由,可最近城里怪事连连,让他不得不信啊,所以这会儿碰上小川和柱子便觉得试一试也是好的,反正没什么损失么,只是这道长看起来好年轻,比上次那紫衣人还要年轻……
“打算怎么驱?”古云芳问。
钱小川皱眉,从怀里又掏出了纸笔:
朱砂和黄纸,你让人备些来。
古云芳先是诧异这小道士原来是个哑吧,后瞧见那句又狐疑起来:“就这些?”
钱小川点点头。
古云芳将信将疑,只是小川和柱子看起来还真不像是骗子,于是招了人进来,交待了几句,然后看着小川手上抱着的那个娃娃
“道长,这孩子……”
“你让人带他下去梳洗一下吧,再拿些吃的给他。”柱子道,这小孩子大概也是饿坏了,“还有我们带来的那马。”古云芳点头,一一叫人去办了,这才亲自带着小川和柱子去用早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