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一眼皮一抬,伸手抓过身边的树枝,向胸前一扯,借着力道飞身出去。眨眼之间已经跑了几十步。躲过树木枯枝,看准了那一团黑影,利剑出鞘,马上便是灿如日光的剑光一闪,干净的雪地上突的增了一道血痕。
赵笋轻功不错,慢了半步跟在龙一后面,偏身一看,「兔子!」
却是一只黑色野兔,一剑封喉,躺在雪地里抽搐了两下便断了气。
原来龙一看见这兔子,想那日赵笋为救自己放跑了一只,今日还他一只,救命之恩定当铭记,这只兔子也算小小的报答他一下吧。
果然赵笋欢喜得很,倒提着那野兔放干净了血,用细绳绑了腿,在雪里洗干净了毛,挂在腰间。本来是要带龙一去血池看酒莲的,没想到路上还能捡个便宜。
龙一看着赵笋通红的鼻头,脸上稚气还未褪尽的笑容,心里竟然也明亮了许多,不由问出口,「你多大了?」
「我?」赵笋摆弄着野兔的耳朵,心不在焉道:「十七。」抬头看见龙一有些粘稠的眼神,问道:「你呢?」
龙一却不回答,转身拐回原路,留了一个虽然瘦削却坚硬的背影。
不多时两人到了血池旁。
目光所及之处是镜面般光滑的冰,酒莲便在视线尽头。远远望去,像一个雪白的巨大绣球浮在血池上。似有参天之高,伸展出无数枝条,每条枝上只开一朵碗口那么大的花,每朵花有六片花瓣。抬头轻嗅,果真天府奇香。便是尔国最好的大圣香料也没有这般虽然淡雅却是沁入肺腑的香。
龙一看得呆住了,喃喃道:「天下奇花……」
在龙一惊叹感慨的时候,赵笋却从旁边的树林里抱了一怀的枯枝杂叶,「哗啦啦」的扔在血池岸边,然后从怀里摸出一块毛巾包住手,走到冰面上,定了定神,「喝!」的一声,音起手落,一拳打在冰面上,顿时将不算薄的冰面砸出了一个洞。瞧了瞧冰下的水,将挂在腰间的野兔解下来,放在流水里洗净扒皮,掏了内脏,又拎回岸边,生着了火。
龙一玩味地看着赵笋熟练的做完这些正伸着脖子到处瞧,虽然皱着眉,嘴角却是噙着笑。
赵笋在四周看了一圈,最后眼神粘上龙一手里的剑,记得林里那道白闪闪的光,兀自道:「借你的剑用用。」
龙一倒不吝啬,将剑扔给赵笋。
接过剑,在手心里掂了掂,不沉,剑鞘是青铜铸成,纹了二龙戏珠,剑身则是薄如蝉翼在阳光下透着光,却是猜不出什么材料做成。也懒得想,将兔肉穿在剑身上,直接放在火上开始烤。
龙一慢慢走到赵笋身边,在火堆旁坐下来,不关心自己的剑,却是问道:「你经常这样吃?看你挺熟练的。」
「小时候我们几个师兄弟经常来这里游泳,游完就这样打了野兔烤着吃,又能取暖又能解馋。」说话时看着被烟熏黑的剑身,略一考虑,道:「给你把剑烤坏了可没得赔你。」抬头看见龙一一脸的无所谓,扁扁嘴,问道:「这剑是不是……不值钱?」
「怎么不值钱,」龙一拾起一根柴禾拨弄了一下火堆,有几个火星蹦了出来,表情淡淡道,「这把青龙剑若是拿到市面上去卖,起码能卖几十万两。」
「这么贵?」赵笋看看黑黢黢的剑,再看看龙一,「你怎么不心疼?」
「有什么好心疼的,又弄不坏。」龙一眼睛盯着已经变了颜色的兔肉,也有些饿了,只是不知道这昆仑的野兔是不是比南国的更有味道。想到这里,脑子里面闪了一道光,唇边咧开一个顽劣的笑容,随手从大衣里摸出来一个羊皮软袋。
赵笋抬眼道:「这是什么?」
「南国紫酿,是南国最烈的酒。」
「你是南国人?」
「不像吗?」龙一将软袋的塞子拔开,立刻就有浓烈的酒香钻进鼻孔。本来准备了这袋酒不是用来喝的,现在却突然很想喝一口。
赵笋细密的眼神上下打量了龙一几遍。要说不像南国人,却有南国人的白皙皮肤泼墨黑发。要说像,却又有祁国人的细长眼睛霸道神气。的确吃不准,只好问道:「你真的是南国人?」
龙一不是卖关子的人,点头道:「真的。我从南国花行渐来。」将手里的酒伸到赵笋鼻子底下,「要不要尝尝?」
赵笋慌忙摆手,「不要不要,师傅从不准我们饮酒。」
「哦?我父亲曾经跟我讲过,在疆上,每年大雪封山之前,疆上人都要囤积大量的烈酒。若是出门,定要带酒,以防被冻死在路上。疆上人的酒是用来取暖的。昆仑常年严寒,你们却不喝酒?」
「不喝,九纹阁师训严谨,除了庆祝,一律不准喝酒。」
「我们也可以庆祝啊。」龙一笑起来的时候露出的牙齿像极了昆仑的雪狼牙。美丽,却闪着野兽本性般的寒光。「庆祝我的重生,感谢你救我一命。」
赵笋愣了愣。
龙一略一挑眉,「不给面子吗?」
「不不,当然不是……」赵笋摇头,却想不出合适推脱的理由,只好接过举了老半天的酒,凑到鼻尖前闻了闻,却给熏得皱了眉。一抬头,正撞上龙一鼓励的眼神,只好一闭眼,仰头喝了一口。
不愧是南国第一烈,入喉尖锐的辛辣呛得赵笋猛咳了一阵,整个人趴在膝上直不起身,手里的兔肉险些掉进火里烧成焦炭。龙一微颦着眉,表情带了一点不可思议,没想到这个地道昆仑人竟然真的没喝过酒。心里却不知道为什么,像是那一口紫酿起了作用一般,暖和了起来。
赵笋差点咳掉半条命,喘过气来的时候满脸潮红,帽子也歪了,眼里水汪汪一片。伸过手在鼻子底下搓了搓,有些不好意思,「咳……南国,第一烈,果然,名符其实。」
龙一没听到赵笋说了些什么,只看到了那双贴在帽檐下的在雪中闪着璀璨光的凤眼,一时愣住了。
万籁俱寂,只有心头,蓬勃的,开了那株雪白绣球。
兔肉很快烤好,两人用青龙剑削了肉吃得满嘴流油。龙一虽不是皇室贵族出身,但也是从小家教极严,如此在一个外人面前毫不顾及形象美感的大块朵颐还是头一次。
两人吃完,时间恰是正午,阳光懒懒洒落在血池的冰面上,从岸边看过去,视野尽头的那个巨大绣球彷佛镀了一层温暖的粉色光环,美得一发不可收拾。
龙一用锦帕缓慢但是认真的将青龙剑擦干净,收入剑鞘。
回去的路上,赵笋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道:「你练的,是哪门剑法?」
走在前面的龙一不易觉察的愣了一下,旋即道:「你可知道南国燕门?」
「知道。」赵笋用木棍拨开挡在路上的树枝,「江湖最大的情报门派。」想了想,带着顾虑,「也是江湖第二派。」
「我练的,是怡堂燕雀。」
赵笋偏头一想,「怡堂燕雀?」心里将招数过了一遍,不再说话。
龙一却停下了脚步,转过身,「你练的可是九纹快招?」左手不自觉握紧剑鞘,心里有些期望,也有些兴奋。
果然,赵笋摇摇头,「我喜欢剑术,但是九纹阁的剑术并不太强。」
龙一大喜望外,「想跟我过过招吗?」
赵笋忽的抬起头,眼里还有一丝懵懂,张口尚未说话,龙一已经利剑出鞘,一笔银白色带着杀气的剑风已然凌头劈来。赵笋本能的躲开,只觉得腮边冷了冷,身后一株小树已经被刮出一道痕迹。
「接着!」龙一手指一挑,青龙剑被甩给了赵笋,自己则拿着青铜剑鞘,已经比出了一个招架的样子。
赵笋手里惦着剑,眼皮一抬,一双凤眼变了姿色,紧接着拆招进攻。
正如赵笋所说,九纹阁剑法的确不太强。可能创始人本身并不喜好刀剑一流,所以轻兵器重招数。赵笋的脚步招数显示出了他内功深厚,招式变换之间利索干脆,没有漏洞可言。可是偏偏却带了一把剑,拖累了本来轻快简洁的进攻模式。
枯木秃枝间两个年轻的身影窜上窜下,不多时就过了四五十招。龙一一双柳叶眼甚是挑剔,十招之内便发现了赵笋的弱点,他本是抓住别人弱点便疯狂进攻的人,却不知道为什么,手下留了情。到了六十几招,龙一手腕反转,同时脚下后撤,一个腰身轻转,顺势将赵笋连人带剑拉至前身,趁赵笋迈步间隙,一掌便打到他胸前。力道不大不小,恰让赵笋后退一步。
赵笋败了也不气恼,笑着将手里的剑还给龙一,这在傲气冲天的九纹阁弟子里可不多见。
「你的剑法不错嘛。」
龙一慢慢收好剑,脸上没有高兴的表情,「只是论剑比你好一点,若是打起来,不及你的九纹快招。」
「我的快招也练的一般。」赵笋伸手拂去龙一肩头的一点枯树碎屑,正撞上龙一黑黑白白的一双眼睛,心里愣了愣,缓慢的收回手。
4、师兄
青黄在练功的地方等了半日,才见赵笋喘着气跑来,不由皱了眉,「你有几日没好好练功了?若不是我找你,你是不是打算这辈子都不练了?」
青黄是九纹阁总教头,年近六十,还是一头青丝没有半根白发,显得比实际年龄小很多。他是九纹阁除了宫主麒麟之外武功最厉害的人。据说他与宫主一起长大,一起练功,宫主心思细密做事周全,而他恰恰相反,性格大喇喇的,对什么事情都不在乎。这也正是他能与宫主相交甚好这么多年的原因。
赵笋喘了一会儿,道:「刚才跟刘曰去山下买草药了,跑回来的,累死我了。」
「买什么草药?」
「宫主说龙一有寒症未愈,还要调理些日子,开了几味草药让我下山去找。」
「先不说这些,你把前几日我教你的招数练一遍我看看。」
赵笋扁扁嘴,摆出几个架子,才练了两招就被青黄挑了几处毛病。「你这样练功,还准备在九纹阁有立锥之地吗?」
赵笋揉着被青黄打疼的胳膊,「师傅,你轻点儿,都肿了。」
青黄叹口气,「我知道你喜欢剑术,但是即便是剑也是有武功数路的。当年你师祖就是积攒了深厚的内功,练熟了九纹快招,十八般武器才手到擒来。你去江湖上问问,提起景茗这个名字,谁不知道,那果真是草木都可以当兵器的人呐。」
「师祖还会什么?」赵笋从未见过景茗,但是对这个师祖的平生事迹却甚是好奇。
「你师祖什么都会,就是不会偷懒耍滑。你,过来乖乖练功。」青黄手里一根马鞭,指了指自己旁边的位置,「把内功再练一遍,快招也练一遍,练完再休息。」
天色已经偏黑,刘曰从窗子里向外瞅了瞅,叹着气摇摇头。桌上的饭菜已经凉了,等会儿再让厨娘热吧,那小子肯定练功不用心又被师傅罚了,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回来。
昆仑的夜晚尤其寒冷,赵笋看着已经渐渐亮起灯火的房屋,吐出一口白雾,暗叹了口气。
「你师父已经回去了。」
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赵笋回头一看,龙一靠在松树一边,看不清表情,语气淡淡的,恰如这夜天边的一层薄雾。
「我知道。」自己被罚总归不是光彩的事情,赵笋有些失落。
「你可以休息一下。」龙一席地而坐,在怀里摸了半天,摸出来一个纸包,还隐约冒着热气,打开一看,竟是一包酱牛肉。
赵笋咧开嘴,「牛肉?你从哪里弄来的?」
「下午去洗刀买的。」
赵笋撩起衣服,在龙一对面坐下。「你去洗刀了?来回两个时辰呢。」吃了一口牛肉,含混着说:「不会再迷路被冻死了吧?」
「应该不会了。」龙一看着他吃牛肉的样子,脸上的笑容漾出来,「你经常这样被罚不吃饭?」
「也不是……」声音因为含着牛肉有些厚重,「快招里,我有几招参不透,以前内功浅练得很顺利。现在内功深了些,觉得招数怪怪的,总是练不好。」
龙一眯了眼睛,「是不是九纹快招就是这样,内功越是深厚,练起来越是费劲。」
「不知道。」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位于昆仑之巅,头顶上的星辰似乎都比其他地方明亮一些。天上隐约有层云,不厚,却恰遮了月亮一角。在如钩月下,赵笋白瓷一样的面庞上,帽檐下的一双凤眼,闪烁明亮,就那样照进了龙一的心里。
龙一可能是从小有病根,再加上这次受了极大的寒伤,据宫主说,内脏受了些影响,脉络有折损,要细细调理才能好。开了个方子,确实有几味稀罕的药只有洗刀才能买到。这样,龙一便在昆仑住了下来。
「宫主说可以?」赵笋洗了把脸,额前头发都湿了,黏在额头,水珠从脸上流到下巴,晶莹剔透。
龙一将手里毛巾递给他,「快擦干,小心着凉。」
接过龙一手里的毛巾,胡乱擦了两下,急着问:「宫主真的说可以?」
「自然,我没必要骗你啊。」龙一笑着道,「还说九纹阁条件差些,让我住你这一间房。」
「那我住哪里?」赵笋反应不过来。
「废话,当然是我们一起住这一间啊。」
「为什么是我?」
「因为九纹阁我就跟你熟。」
赵笋想了想,觉得似乎有道理,点点头,「幸好我外间还有一张床。你睡里面一间,我睡外面。」说着走进屋里,指给龙一看。
这间房其实是个套间,说起来是两个房间。里面的一间保暖很好,放一个火盆就能保持住温度。外面的一间则凉一些,虽然也放了火盆,但是温度比里面一间低很多。
龙一略一皱眉,不答应也不拒绝。
见龙一不说话,赵笋道:「你从南国来,那里暖和,我想你可能受不了冷。」
「你就受得了?」
「我从小在昆仑长大,比你抗寒些。」说着从橱柜里拿出被褥细软换上,还不忘解释,「这些都是新的。」
龙一觉得好笑,「旧的又如何?」
赵笋也不恼,淡淡道:「看你这样子,肯定是贵族大家公子,怕你嫌弃。」抬起头来,一双玲珑凤眼看着龙一,「你来昆仑不是为了看酒莲吧?」
「那是为了什么?」
赵笋想了一想,「是为了看病吗?」
这个猜测不无道理,九纹阁不仅武功天下第一,药理医术上也算江湖一绝。江湖上有几个流传广泛的方子,在跌打肿痛,止血补气,养身调理上有奇效,都是从九纹阁传出去的。每年总有一些人千里迢迢来到昆仑看病。九纹阁有意将自己的医术传给世人,但是奈何这么多年了,从未有一个人来拜师求艺。
龙一心里一紧,「我的病很严重吗?」
「你来。」赵笋在桌边坐下,拿出来一个小枕,示意龙一将手放在上面。自己三指合拢,贴上龙一的脉搏。表情果真变得凝重了些。
「怎么?」龙一问道。
「你的脉率有些怪,小时候受过重伤吧?」赵笋收起小枕。
「是。」
「给我看看方子。」
龙一将宫主的方子交给赵笋。赵笋细细看了一遍,笑道:「这就是了,你很久以前伤到过脉络,前些日子又给冻伤,勾起了之前的旧疾,很麻烦。宫主这个方子很是巧妙,一方面凝血补脉,一方面又畅穴通锁,定是能根治的。」
「你懂得很多啊。」
「从小抱着医书药典长大的,多少懂一些。」抬头一看窗外,「呀,时候不早了,我先去山顶,回来再跟你说。」说完,急急出了门。
刘曰已经在山顶练完了整套招数,才看见赵笋跑来。「你干什么去了,幸亏今日师傅没来,要是给知道你现在才来练功,又该罚你了。」
「师傅呢?」赵笋本已经抱定主意又要受罚了,师傅可是从来不会不来监督他练功的。
「不知道。」左右看了看,才压低声音道,「虎灵堂堂主于希晏来了,估计是在正阳苑跟宫主谈话呢。」
「他不是一直在幕国吗,回来做什么?」赵笋脱下身上的大衣,边热身边说。
「听说最近江湖上有了动静,不甘心九纹阁这样一个隐居的门派做江湖第一,想来挑战呢。」
赵笋冷笑道:「这么多年来多少求败的人都灰溜溜回去了,现在说什么质疑我们第一,明摆着就是想以多欺少。」
「你说的不假,估计这次很麻烦,不然也不用劳师动众的让于希晏回来,连师傅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