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过一些,两人似乎相处得不错,前几日见他购买了几面白扇,说是孟兄喜欢,题字用。总觉得十分古怪,一开始还被吓得半死,突然又好得跟什么似的。”卿甫纳闷,在于仲敏虽然能看到孟兄,但两人语言不通,真不知道是怎么沟通。觐灵吩咐仲敏善待孟兄,指的是不要再拿镇邪之物压制对方,也实在没有想到两人关系会突然这么密切。
“人鬼殊途,亲密成这样,实属不该,是我没做多想,反倒害了罗先生。”觐灵自责,事情演变成这样,实在是出乎意料。
“你救了他一命,还得管他之后的事,没这种道理。”卿甫可是相当肯定,出这种事情,完全是仲敏自寻的。
两人抵达罗家时,天已黑,又在大厅等了好些时候,等得卿甫肚子咕咕叫,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卿甫进寝室安慰老罗头,觐灵跟随进来,凑到床前,再次察看仲敏的脸色,只见他额头有团乌气缠绕,原先发青的脸,竟有些泛紫,急忙一把握住仲敏的手,在床沿坐下,对卿甫与老罗头说:“你们出去,把房门关上。”
见到觐灵的神色,卿甫就已猜到情况不妙,老罗头就仲敏一个儿子,更是着急,卿甫劝了几劝,才将老罗头推出寝室,安置书房,又打电话给仲敏的姐姐,让仲敏姐姐立即过来照料老罗头。卿甫转身回寝室,问觐灵要做什么。觐灵已将窗户全开,窗帘拉起,一脸静穆回:“带他回来。”说完话,就去解自己的外衣扣子,卿甫焦急抓住觐灵的手,厉声说:“你要回不来,我去找谁把你带回来!”
卿甫的担心不无道理,要是觐灵魂魄脱离身躯后,亦回不来,那不是不仅救不了仲敏,还害了觐灵吗?
“我能回来。”觐灵看向卿甫,眼神坚定。卿甫仍是抓住觐灵的手不放,嘴里嘀咕:“还有别的办法吧?”觐灵摇头,接着说:“卿甫,我入睡后,一个小时后还没回来,你便将我摇醒,但这之前,你必须在外面。”卿甫这才放开觐灵的手,但他也有话说:“我就坐一旁,不会影响你。”
觐灵没说什么,见卿甫在关门,他将外衣脱下,搬张椅子坐在床头,握住仲敏的手,一手支住下巴,闭眼入睡。
卿甫坐在觐灵身侧,抬手看表,确认时间。他不时看觐灵,不时看表。觐灵渐渐陷入睡梦,起先觐灵脸色如常,不一会便有冷汗冒出,又过好一会儿,觐灵脸色苍白如纸,卿甫抬手看时间,才半个钟过去,还不能唤醒觐灵,也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否有危险,卿甫坐立不安,所幸没再等候多久,就听到床上仲敏“哇”的一声,身子像干潭的鱼一样跃起,而后见觐灵睁开眼睛,缓缓抬头,他的脸上失血,双唇发紫。起先卿甫见仲敏与觐灵都醒来,惊喜非常,对上觐灵的脸庞才意识到不对劲,觐灵摇摇晃晃想站起身,却失去了力量,瘫倒在一旁,落地之时,卿甫急忙将他抱住,揽入怀中。
觐灵昏迷,仲敏醒来,问他出什么事,他惊魂未定,滚下床来,大声对卿甫叫唤:“朱馆主被刺伤了!”卿甫着急问:“伤哪了?”仲敏急忙探身要拉扯觐灵的衣服,卿甫挡住吼叫:“在哪?”怀里觐灵的模样令人不安,再听仲敏说觐灵被刺伤,卿甫又急又恼。“腹侧,在腹侧。”仲敏识相退至一旁,卿甫拉起觐灵衬衣,检查腹部,并没有发现任何伤痕,卿甫抬头冷冷问仲敏:“你他妈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仲敏愧疚低头,此时在外头的老罗头听到声响,推车进来,见到仲敏醒来,而朱馆长昏迷,又喜又忧。
卿甫将觐灵抱上床,老罗头见卿甫十分焦急,过来为觐灵把脉,低语:“他身体十分虚弱,气血两虚。”
老罗头懂中医诊断,觐灵的脉象为虚脉,气血两虚,气血不足。
“和仲敏昏迷时的脉象一致吗?”卿甫不懂什么脉象,他只担心觐灵会不会迷失在某个地方。
“不一样,还是将朱馆长送去医院吧。”老罗头在仲敏昏迷不醒时曾为他把过脉,脉象极为奇特,不是虚脉。
听到说与仲敏昏迷时不一样,卿甫立即将觐灵抱起,决定送医院去。仲敏过意不去,尾随其后,他出家门时,突然回身对空气说:“外头不安全,你不要出去。”卿甫知道他是对那位他看不见身影的孟兄说话,并不意外。
仲敏开车,卿甫抱揽觐灵坐在后座,他让觐灵上半身贴在他怀里,下半身落于坐垫,两人贴得亲密,卿甫能闻到觐灵身上的香味,这回他闻出来了,确实是梅花的清香,梅花的气息,不只在觐灵身上有,即使是他穿的衣服上也有。卿甫抱觐灵时,就发现觐灵体重偏轻,成年男子,按说抱起来应该很沈,但卿甫抱觐灵一点也不费力。
卿甫低头凝视觐灵的脸庞,抬手拭去觐灵额前一缕散乱的发丝,他转注于觐灵身上,并没意识到仲敏可以透过后视镜看到他的举动。仲敏从后视镜见到卿甫的入迷,将觐灵抱怀中后,他的每一个动作一个眼神,无不说明他正在恋爱。
“卿甫,对不起,朱馆主伤成这样,都是为了救我。”仲敏道歉的话语从前头传来,卿甫没有回应,或说他不乐意去回应,心里仍因为觐灵的昏迷而埋怨仲敏。“我以为只是去游玩,压根没想到会有危险。”仲敏喃喃自语。“你到底和那位孟兄干什么去了?”卿甫瞪向仲敏,语气不佳。他真不该因为这家伙的卤莽,次次去找觐灵来协助。
仲敏这回没有再沉默,一五一十,把他的遭遇都说出来。
原来仲敏与孟梓晴日夜相处,两人能勉强交流一些话语,而且由于相处时日长了,原本在仲敏眼中身影淡薄的梓晴,日益具体,以至有天夜里,当梓晴坐在仲敏床边,仲敏伸手去碰触对方,竟能碰触到对方的手。这种接触,跟与寻常人的接触不同,一碰触到梓晴,属于梓晴的情感便进入仲敏心中,他们不用交谈,双手紧握,便能知晓对方的念头。仲敏这人,有顽固无赖的一面,他缠着梓晴带他去见识鬼魂的世界,而梓晴并没怎么拒绝。就这样,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先是短时间出游,后便是游荡得忘乎所以,甚至俗事与凡体都遗忘了。
按仲敏的描述,魂魄一脱离躯体,那感觉跟太空员行走于月球一样,轻轻飘飘,无拘无束,十分美妙。
他与梓晴玩得愉悦,甚至出了杭州城,等他想起该回去时,他们两人要入城门,却被城隍鬼吏拦截,驱赶出去。梓晴与鬼吏理论,还被打伤了,两人无奈,只得在城门外游荡。也是他们倒霉,遇到了三位古时战事冤屈死去的甲士,这些甲士辨认出仲敏不是鬼魂,而是活人魂魄,便要吞噬仲敏。仲敏和梓晴只得与对方争斗,仲敏为护住梓晴,在胸脯被砍了两刀。眼见就要没命了,觐灵突然出现,帮仲敏挡下了一刀,但因为寡不敌众被刺穿了腹侧。
“血流沿着刀柄流出时,是碧绿色的,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难以相信。”仲敏着重描述这件事。卿甫光听不做声,于是仲敏继续讲述:“我和梓晴的血都是红色的,正常人都流红色的血。不只我和梓晴吓着了,就是那三个捅伤他的恶鬼也吓得乱叫。之后,鬼吏终于肯放我们进城,然后,我们就回来了。”
简单得说就是因为贪玩,而城门夜晚不得开启,使得他们两人被关在城外,还被恶鬼欺负,如果不是觐灵赶来,他们说不准已经入了那仨恶鬼的腹中了。
对于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卿甫已经有免疫力,无论仲敏说得有多离谱,他也都不表示怀疑,内心中半信半疑。不过有一句话,他不得不说:“你适可而止,下次这类灵魂出窍的游戏就不要再玩了!”
“知道。”仲敏应声,他此时敢说个“不”字,还不被卿甫用眼神杀死。
车开进医院,卿甫怀抱觐灵站一旁等待,仲敏见挂号人多,便挂急诊号。挂号完毕,仲敏说自己也头晕,干脆一起瞧瞧。医生瞧过觐灵,说是夏日高温,体虚引发昏厥,无大碍,打两瓶点滴就行。卿甫不大信任这个诊断结果,不过也没其他法子,只得安置觐灵住院。仲敏也去找医生看了,古怪的是他没有什么病症,根本是活蹦乱跳的一个人。
仲敏离开医院,他心思在梓晴身上,他在那鬼蜮里受过伤,但并无碍,是因为他是活人吗?而梓晴不是活人,会不会即使回来后,他的伤痕仍在呢?虽然说两刀都是仲敏去挡,梓晴伤的只是皮肉伤。
卿甫守在觐灵身边,他握觐灵的手,目不转睛注视觐灵,沉睡中的觐灵,苍白、憔悴的脸有一种病态的美感,这样的模样,让人联想到寒冬中受雪寒凌虐的白梅。
单人病房,并无其他人,卿甫凝视着觐灵,缓缓低头,去嗅觐灵的发丝与衣襟。属于觐灵的气味,是那么的特殊,冬日未至,正值孟夏,这诡异的梅香,从何而来呢?为什么这香味会让自己产生怀念的情感,甚至有时候,仿佛都要想起某些已被遗忘的事情,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打了一瓶点滴,觐灵醒来,睁眼见到坐在他床沿的卿甫,卿甫还捏住他的手不放。被刺穿腹部的疼痛感还在,但觐灵没有去拉衣服察看,因为他知道,不会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仲敏说你被刺伤了,有哪里疼吗?”卿甫见觐灵醒来,急忙将觐灵从床上扶起。觐灵摇头,没有回答。他即使醒来,身体仍很虚弱。按说他是活人的魂魄,进入属于鬼魂的世界里,在那世界里受的伤本不该携带回真实的世界,但觐灵跟仲敏不同,他也跟梓晴不同,他没有携带伤口回来,但伤害仍在。回城后,梓晴的伤痕存在,没有消失,因为他生活在鬼魂的世界里;至于仲敏,一点伤害都没有造成。
“腹部……有些疼痛。”觐灵斜靠在卿甫肩上,喃喃低语。卿甫抬手摸上觐灵的脸庞,低低说:“我检查过你腹部,没有伤痕,这处刺伤,该怎么治疗呢?”觐灵虚弱一笑,缓缓说:“我没事,卿甫,你送我回家吧。”
卿甫脱下风衣将觐灵裹好,再搀觐灵下床,觐灵脚步发虚,站不稳,卿甫将觐灵架起,扶搀他出病房。
卿甫将觐灵安置在过道长椅上,他去窗口办理退院手续,手续办好回头,却见觐灵躺在椅子上,手捂住腹部,额头有冷汗。
觐灵感受得到疼痛,可是医学无法医治他,那不是寻常的刺伤。卿甫将觐灵轻轻抱起,觐灵倦得很,偎依在他怀中,十分安静。
仲敏开车来医院时,开的是卿甫的车,因此他将车钥匙留给卿甫,自己搭车回去。
卿甫将觐灵抱进车厢,让觐灵枕靠在他肩上,他一手揽觐灵,一手握方向盘,慢吞吞前往觐灵家中。
路途上,卿甫问觐灵有什么法子治疗他的伤,觐灵说他以前也曾在鬼蜮里受过伤,歇两天就行。
“可惜我进不去你们能进去的异域中,要不陪你去。”卿甫心里自责,这种没有伤痕的疼痛,想来十分的折磨人,他甚至宁愿是自己挨这么一刀,而不愿意觐灵去遭遇。
觐灵微笑,将头枕在靠垫上,卿甫单手去握觐灵的手,大力握住。
两人没再做交谈,一路到家,两手相握。
第九章
下车时,觐灵想下地行走,卿甫按住他,低声说:“我搀你进屋。”觐灵没有拒绝,而卿甫也不是搀,更像是揽抱,觐灵没花一点力气,脚都没怎么沾地。别看卿甫外貌斯文,力气不小,他抱觐灵,连喘个气都不用。深夜,路上无行人,要不觐灵就算身体再不适,也会坚持行走,这里不同医院,毕竟是居民区,难免会有传言。
卿甫将觐灵安置在寝室,想到觐灵一夜都没有食物入腹,便问觐灵想吃点什么,他去买。觐灵躺在床上,额头上有薄汗,轻声说:“吃不下,不用去。”卿甫在床沿坐下,看着觐灵,满眼担虑。
“卿甫,谢谢你送我回来,我没事了,睡一觉就会好。”觐灵不希望卿甫为他担心,甚至因此去自责,毕竟如果自己小心点,就不会受伤。
“我睡大厅,夜里有个照应。”卿甫没打算回家,觐灵独自一人居住,又受了奇怪的伤,没人照应他也不放心。
虽然说卿甫没有照顾他的义务,而他也不应该与卿甫再有过深联系,不过此时,觐灵心里还是很高兴有卿甫陪他。
被刀刺伤时的疼痛感,记忆在身体上,即使没有伤痕,被刺穿的疼痛还没消失,无能为力,只能默默忍受。这种无助与绝望感,以前也曾经历过,而那时候,觐灵独自一人承受,甚至没有一个倾诉的对象。
“你还是吃点东西,才能快些恢复,况且我也饿了,稀饭吃吗?”卿甫问觐灵。
因为光顾着照顾觐灵,卿甫连晚饭都没吃,此时已经是凌晨一点,他饿极了。
“这个钟,附近没有买吃的地方,厨房里有些食材,卿甫,你想吃什么,自己烧点。”觐灵平时自己烧饭,冰箱里食材一直很丰富,如果卿甫手艺好的话,自己去烧两三盘下酒菜,不成问题。
卿甫关上门窗,开启空调,给觐灵拉上被子,这才外出。
觐灵躺在床上,想到有卿甫陪他,心里的不安才消散。
梓晴携带仲敏去的是鬼蜮,那不是活人魂魄能抵达的地方,只有很特殊的情况才能进去,并且十分的危险。觐灵极少进入鬼蜮,虽然觐灵能轻易进入各种叠合的时空,见到曾经生活过人们的形影与残念。
第一次进入鬼蜮,觐灵的父亲去世,觐灵恳求鬼魂携带他进入,在鬼蜮里,觐灵没有见到他的父亲,鬼吏告诉他,并不是所有的鬼魂都由他们索去,觐灵的父亲不在其中,或许回南昌祖地去了。觐灵没有见着父亲,却反倒被一些恶魂围困,他被抓扯,撕咬,遍体鳞伤,也是那时候,觐灵知道他的血在鬼蜮里的颜色是碧绿色,也正是因此,恶鬼们不再攻击他,他也才得以活着返回人间。
那一次伤得实在太重,在家中躺了半个月,也因此留下了心理阴影。在仲敏家中,见到仲敏额头乌气缠绕,觐灵就猜测仲敏是进了鬼蜮,即使如此,他还是决心再进去一回,将仲敏带出来。
觐灵并没有什么舍身为人的精神,只不过因为仲敏是卿甫的朋友兼合伙人。
为什么自己的血液在鬼蜮里呈碧绿色呢?觐灵不明白原由,先前也不甚在意,直到这次再次在鬼蜮里受伤,再次因为这碧绿色的血液而逃出生天,觐灵才意识到,他是个异类。
梓晴与仲敏在鬼蜮里的血色都是红色,即使是那些恶鬼的也是。
我到底与他人有何不同?
小时候,觐灵曾这样问过自己,多年后,当他受伤躺在床上,因疼痛而无法入睡时,他再次在心中这样问自己。
还记得,当年父亲带他去庙里见住持,住持说觐灵本不应该在人间,又对觐灵的父亲说,父子间只有二十二年的缘分,好好珍惜。
觐灵由此在父亲去世后想,是不是因为他而使得父亲早逝,他自出生就是个异类吗?
想到往事,觐灵内心凄然,泪水划落而不自觉,直到一双温柔的手擦去觐灵脸庞的泪水,觐灵才从回忆中醒来,见到站在床头,低头正注视他的卿甫。“我煮了粥,烧好两个菜,不保证好吃。”卿甫扶起觐灵,拿枕头垫在觐灵背后,让觐灵靠床坐起。“你随便吃点吧。”卿甫一转身,变戏法般手里多了一只碗,一双筷子,碗中盛的是米粥。
“谢谢。”觐灵捧住瓷碗,又是吃惊又是感激。“多吃点,你太瘦了。”卿甫的手指掠过觐灵的发丝,笑容如熙阳。
卿甫没问觐灵为什么落泪,卿甫认为,如果觐灵想告诉他的话,自然会告诉他。
凌晨,觐灵在寝室中睡去,梦中偶现魑魅,仿佛又处于鬼蜮,但他并不再恐惧。梦中,他滴落于地上的血液,像碧玉一般,散发着光泽,驱散了想撕碎他的恶鬼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