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语、执默的身体虚弱在宫里是早有耳闻的,宋景满上课的时候就让他们坐在树底下观看,偶尔让他们扎扎马步,也是在树荫下、屋檐下这些凉快的地方,倒是对执废没有额外宽容,一上来就是扎半个时辰的马步。
先不说执废的身体情况,单就是第一节课扎马步扎半个时辰的在宫里是闻所未闻,宋景满是出了名的老滑头,看不起出生卑微的皇子,反正作弄作弄他们还能让上位者高兴,有何不可,只要不玩死了就不算自己的错。
当然,执废是不可能扎够一个时辰的马步的,他最多就坚持了十分钟,两条腿就拼命打颤,站都站不稳,最后只好光荣加入树荫下休息二人组。
场上的执清执铸两兄弟虽不是同一母出,但感情却很好,性子也活泼,对武学很有天赋,上蹦下串的,什么兵器都想耍一耍,什么功夫都想学一学,男孩子的天性就是好动,这情景让执废不禁想起了小时候一群小伙伴玩耍的情景。
小时候的庄闲是很少有身体好的时候的,身体好的时候他就会和小伙伴们做游戏,在草坪上玩捉迷藏、踢足球甚至只是追着跑,往往回家的时候才发现衣服裤子都沾了泥,脸上也都是汗津津的。
执废找了个空地方坐了下来,不远处执语手中握了一卷书在看,执默则瞪着黑不溜秋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自己。
执废对他笑了笑。
似乎被执废的笑容鼓励,执默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不敢靠得太近,支支吾吾地想说什么又不敢说,执废好笑地看着他,最后没办法只好先开口,“四皇兄,是有什么要跟执废说的么?”
“七、七皇弟……”小小胖胖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有点害羞地递给了执废,“给、给你……”
“给我的?”执废有点惊讶,接过布包展开,是一块杏仁核桃酥,不由得又抬起头看了眼执默,“让我吃?”
执默用力地点了两下头。
这是第一次收到来自“兄长们”的礼物,执废在心里小小感叹了下,还好没有成为众矢之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讨厌自己的吧,拿起那块核桃酥,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因为很用心地吃,所以没留意此时执默已经走远了。
酉时将近,所有的皇子及侍卫们都可以下课了,执废的肚子却疼了起来。
沐翱离执废最近,他一下课就奔到执废身边,见到年仅三岁的小主子捂着肚子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打滚,一张小脸因痛苦扭曲在一起,衣服也被滚得都是泥巴,马上就懵了,猛地回过神来立刻抱着执废就朝冷宫奔去,出了校场在门口遇上闻涵,闻涵见了执废的样子也吓了好一跳,恨不能替他承受胃肠绞在一起的痛苦,小跑着跟上沐翱的步伐,还在一边说着安慰执废的话。
执废只捂着肚子,他痛得满头大汗说不上话,肚子里像是有几把剪刀在剪他的内脏,咬牙哼哼着,痛感模糊了他的时间概念,只觉得夕阳下沐翱的影子很长,他缩在沐翱的怀里,用力汲取他胸膛里的温暖。
一到驰骤宫,沐翱飞奔到他们的“小家”,一进门就大喊“娘娘!娘娘!”“绿芳快来!”。
沐妃和绿芳听见这一声声的喊叫都吓坏了,连忙从房间里出来,就看见软榻上的执废忍痛的表情,双双惊叫了一声,绿芳拉着闻涵去请太医,沐妃和沐翱则一人换下执废的衣裳,一人抱着他上了床,用厚厚的棉被盖住他。沐翱将执废半坐着支起身,背靠在他身上,沐妃喂了些温开水给执废,小脸上痛苦的表情似乎减了一些,又将人平躺放好,在屋里等着太医。
绿芳和太医来的时候就看见在屋里来回踱步的沐翱和坐在床边忧心忡忡的沐妃,神态倨傲的太医慢慢腾腾地走到床边,从被窝里抓起执废的小手把脉,又瞧了瞧执废的脸色和舌苔,才捻着胡子说,“没有大碍,不过是吃坏了肚子,以后莫要让七殿下吃坏了的食物。老臣开张单,绿芳姑娘去太医院配药即可,这副药每天两次,一天一副,见好就停。待七殿下烧退了,给他煮点稀粥吃,这段时间忌荤腥。”
众人听了,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下了地,配药的忙着配药,绿芳从袖口里拿出几个银钱塞到了太医手中,道了好几声谢谢,直到太医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见手里的这点银子连平日里喝酒的下酒菜都不够,不禁有点做白工的感觉,但好歹也是这宫里的御医,不好说什么,只好象征性地收下了银子,跨上医箱便匆匆而去。
闹了大半夜,沐妃禁不住绿芳的劝先回屋小睡了,绿芳也陪着她,沐翱和闻涵年纪虽小精力却充沛,两个小少年轮流守在药炉子和执废床前,当执废醒来时,就看见闻涵趴在自己床边打瞌睡的情景。
突如其来的肚子痛,执废也多少猜出了一点原因,但转念想那执默还是个小孩子,大概只是为了捉弄一下自己,便没有打算将这件事说出去,悄悄唤醒了闻涵,执废苍白的小脸让闻涵皱紧了眉,“殿下,你到底是吃了什么?”
“没什么。”
“真的没吃什么?”闻涵有点疑惑。
“嗯……大概,我记不起来都吃过什么了。”执废只好含糊回答。
沐翱端着汤药进来,黑乎乎苦兮兮的墨汁让执废的脸更加苍白,难得地皱了皱秀气的眉,为难地看着沐翱,“可以不要喝么?”
“不喝好不了,殿下乖,不要任性。”沐翱学着绿芳的口吻,果然看见执废的脸变了变,颤抖着的手要去接过沐翱手里的碗,被沐翱躲了过去,坐在床边,拿起白瓷的小勺,舀了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吹,才递到执废嘴边,“喝吧。”
执废只好取消了一口喝光的打算,一勺一勺地任沐翱喂着。
闻涵说,“明天的课不要去上了。”
“可是夫子明天检查背书……”执废这才想起来,回来以后还没看过今天教的文章,就算是临时背,也不一定背得下来。
“明天就算了,功课也不差这一天。”闻涵老气横秋地说。
执废眨眨眼,只好听话,谁让他是病人呢?
第二天,着闻涵告了假,执废就在床上安心地养病。沐妃一夜没怎么睡好,担心儿子半夜里渴了饿了,黎明刚至就爬起来给执废做吃的,绿芳也顶着两个黑眼圈,看起来就像熊猫,执废费劲唇舌才好不容易又哄着沐妃和绿芳睡了回笼觉,这才捧起沐妃辛辛苦苦熬的稀粥喝了。
闻涵出了门,料想他也没这么快回来,就让沐翱拿了书躺在床上看,沐翱什么也没说,放下书就到后院练剑了,唰唰唰地,在屋里也听得见。
执废看着满纸的之乎者也,恍然间像是回到了高三,一篇一篇的必考背诵啃下来,以前啃过的现在都在脑子里鲜活了起来,他看着书,想起了《赤壁赋》一般的飘渺仙境,想起了《滕王阁序》里的水天一色,想起了《离骚》里的满纸芳华……想起那个时候逼着自己默写的同桌周郁。
有多久没有想起过周郁了呢?
记忆里那人阳光般的微笑毫无褪色,一如时隔多年以后他们在同一家公司实习时萍水相逢的理所当然。学生时代的感情是铁杆纯真的,他们相恋是在实习的时候,一杯咖啡,一罐茶叶,两张电影票,公园里的滑轮和小憩,街边的三层冰淇淋,自助餐里的水果拼盘……一桩桩一件件全都在脑子里活了过来,那些被他埋藏在记忆角落里的事,那个属于“庄闲”的记忆,让他忍不住打开记忆的闸门将这些洪水放了出来。
执废发现自己的脸颊已经布满了泪水,他慌忙用手背擦了擦,泪还在流,汹涌澎湃,丝毫不受控制。执废这才真的慌了,抓住被子将眼泪往上面抹,还在流,还在流,他就索性将脸埋在被子里哭……
五
沐翱进屋的时候,就看见执废将头埋在被子里无声地哭,他颤抖着的肩膀似乎承受了这个年龄不应该有的沉重,他想走过去安慰,却发现自己无法靠近一步。
沐翱是个骄傲的人。
他是士族出身,父亲是原工部侍郎,朝廷彻查六部一起复杂的贪污案时受到了牵连,全家被抄,父亲被流放,母亲被卖到了勾栏院,因大起大落悲痛过度药石无救,没多久就死了。家里还有两个哥哥也被送进军营里当兵,做的是最低等的步兵,而他看似还算好的,送进了宫,没有人知道他每天过的都是怎样的日子。
四更起床习武,每天只有两顿饭,闲时不断被周围的人排挤也不断排挤着周围的人,一同接受训练的人有那么多,而皇子则区区几个,命好的就能得到皇子们青眼有加收做侍卫,命不好的只等十一岁一过就净身做内侍,也就是太监。
沐翱过了这个冬天就是十一岁了。
他去年被二皇子执秦看中做了二皇子的护卫,可没过几天就被遣了回去,相貌妖娆的二皇子根本没把他当做侍卫,处处软声细语地挑逗着他,用尖刻的言语讽刺着他,当个宠物一样玩弄着他,最后沐翱狠狠地骂了二皇子一顿又被陛下的影卫狠狠打了一顿扔回去。
“留他一命,看在他那张脸上,”二皇子执秦珠圆玉润的唇流泻出一句这样让他求死不得的话,“要是过了十一岁还没有人要,就让他来我宫里伺候,以内侍的身份,呵……”
第一次这么痛恨自己的长相,清秀俊美的脸上只有死人的惨白。
然后他活着,就和死了差不多,每天都将自己投入过度的训练量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抵是不愿随了二皇子的愿吧。
直到那个人带走了他,还给了他名字。
思绪回转,沐翱走到执废的床边,将哭得昏天黑地的孩子抱进自己怀里,见执废只是愣了愣,并没有拒绝他,不知为什么,心里觉得有些高兴,于是就这样抱着那个孩子,坐了好久好久。
沐翱也想过,如果执废问起自己当初被抛弃的过程,就全部都告诉他,如果他对这些好奇的话。
哭花了的小脸终于扬了起来,执废泪眼婆娑地看着沐翱,道了声:“谢谢。”
沐翱点了点头,他一向惜墨如金,也不怎么懂得安慰人的话,便不多说,只看着对方。
执废粉粉嫩嫩的小拳头紧了紧又松开,“以后不会再这般哭了。”
“殿下,你很难过?”沐翱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都算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还一直耿耿于怀,套用一句夫子“大丈夫心怀天下”的话,执废只觉得自己还是不够坚强,他哭得狠累,背又靠在沐翱身上,想着自己以后要变坚强,想着沐翱的心结不知道解了没有,想着明天回太学的时候要检查背书,想着闻涵还没有回来,母妃和绿芳现在还担心着自己的身体……黑暗像沉沉的石头重重地压下来,迷迷糊糊之间,执废闭上了眼睛。
过不一会,沐翱轻手轻脚地扳过执废的小身子,确认他已经睡熟了,才放心地将他放在床上,伸手去拿过被子来给执废盖,触手却是一片湿湿黏黏的感觉,回想起进屋时看到的那一幕,心脏就像被什么揪紧了似的,沐翱换下那床被子,又重新拿过自己的被子给执废盖上,细心地为执废压了被角,手指不经意滑过执废白嫩的颈子时,还能感觉到孩子特有的温热气息。
驰骤宫是个大园子,园子里有多处小院子,每一处都没有名字,冷宫里的女人们相互称呼的时候也只会说“沐妃的院子”“XX妃的院子”,在母妃和执废的院子里,有个种菜的小后院,母妃托宫里的小太监们带了些瓜菜的种子和御膳房的一只老透了的母鸡,那只母鸡来的时候还是奄奄一息的,经过绿芳的悉心照料,居然还能再下蛋,每天还会学着公鸡早晨叫唤几声报时,真是够新鲜的。
母妃则说,万物都是有灵性的。
沐妃和执废的院子里,除了那个小后院,还有三个房间和一个小厅堂,沐妃平日里的绣工就是在厅子里做的,一家人吃饭也是在那里。一间书房,执废上学以后就搬离了沐妃的房间,到书房去住,绿芳和沐妃一间房,原来绿芳的房间则收拾出来给闻涵和沐翱,生火做饭都在空旷的前院,几个人合力搭了一个小棚子,用泥土围了个炉子。
等执废再次醒来的时候,闻涵已经回来了。
闻涵立在厅子里,双手背在身后,苍白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脸色也是煞白的,单薄的身躯仿佛一碰就会倒下,沐妃和绿芳劝了好久都不见他说话,没办法才叫起了执废。
执废一听,马上下了床,鞋子都来不及穿便跑到了厅子,见闻涵一身的脏污,双肩还在颤抖,像是极力隐藏着什么,看见执废,眼里闪过一丝光,随即双眸又垂了下来,见执废光着的一双白玉足,不禁皱起了眉。
执废小喘着气走过去,越走越急,闻涵还来不及退后,就被执废一把扑了上去,两人都差点站不住,闻涵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接住执废,才好不容易稳住了小主子,两人重心朝后坐了在地上,在闻涵检查着执废哪里受了伤的时候,只见执废抓着自己的两手,摊开了手掌。
一双原本好好手此时遍布一道道赤红的痕迹,有的结了痂,有的还在簌簌冒着血珠子,执废两条眉毛都纠到一起了,闻涵立马将手往回抽,可哪里想到执废小小年纪这么大的力气,一时间也挣脱不开,那双乌黑明亮的眸子紧紧盯着闻涵手上的一道道鞭痕,抓住闻涵的手又不自觉地加了些力道。
“殿下……臣、没……事。”闻涵忍着痛楚,还不忘扯了个笑出来。
大大的桃花眼里氤氲着水汽,执废有些心疼地想到,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竟下得去这个狠心的手,第一次见到身边的人受了伤,执废很是生气,他自己受伤生病倒还没那么大的火气过,这才被怒意蒙了双眼,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沐妃担心地上前,柔声安慰着两个孩子,命绿芳去屋里取来金创药,细细地为闻涵上了药,一双好好的手只怕三天不能握笔了。
执废抿着唇一语不发地看着沐妃为闻涵上药,沐翱去房里取来了鞋子为执废穿上,看到执废愿意乖乖地让自己动作,沐翱舒了一口气,怕执废想不开的心终于放下。
药上好了,沐妃还不忘帮闻涵吹了吹,让药性充分渗透。忙完这些,沐妃看了看日头,已经接近晌午了,便唤了绿芳去做饭,绿芳好奇闻涵受伤而归的事,可又任务在身,只得一步三回头般看着厅子里的三个孩子,沐妃笑着点了点绿芳的鼻子,“都多大的人了。”
绿芳吐了吐舌头,“娘娘不也好奇么?”
沐妃顺着绿芳的视线看过去,露出欣慰的笑,“反正迟些废儿也会跟我说的,不急于这一时。”说罢提起裙子去后院摘瓜果。
闻涵站起身,恭恭敬敬地低着头,一语不发。
执废难得的火气不仅没消,反而更盛,他等着闻涵说话,可对方跟一块木头似的,有什么都往心里埋,僵持了好一会儿,实在没办法,执废只有问他,“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闻涵垂下眼帘,避开执废的目光。
沐翱站在一旁,脸色如常,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是夫子打的,对不对?”清脆的童音里隐隐透着几分生病时落下的沙哑和对怒火的隐忍,执废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双握起拳头的手,掌心是伤痕累累的,根本不应该这么用力握拳,那是多大的委屈,让一个有些木讷的孩子硬是倔强地忍了下来。
果然,在执废说出了“夫子”的时候,闻涵的眼神出现了一瞬间的动摇,虽然短暂,还是被执废看得清清楚楚。
“为什么?”执废盯着闻涵的脸,闻涵明显地动摇了,眼里闪过犹豫,嘴巴也张张合合,想要说出来,却又固执地把到了嘴边的话再吞回去,将执废良好的耐心磨得一点不剩,“你不说,我自去找夫子,让他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