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是皇帝陛下的寿宴了,百官朝贺,万民欢腾。
溢美之词和华丽珍贵的礼物都是属于帝王的,虽然多半他用不上。执废早早的被母妃叫醒,绿芳在一边为他一件一件套好衣裳,母妃则用桃木梳帮执废绾起明显长了许多的墨发。一般说来,三岁以前的孩子梳的是羊角辫,可执废怎样也不肯,黑着小脸扯下发绳,说是太难看了,沐妃没办法,只有将他的头发扎成一束,鬓边额角总会垂下束不到的碎发。
如今执废依然是扎成一束,宝蓝色的发带,是绿芳托出宫采购的小公公挑的,扎在执废头上,只觉得说不出的精神活力,更衬得一张小脸愈加的俊美动人,沐妃感叹道:“我的废儿长大了,越来越好看了。”
执废偏过头,撇撇嘴,“男孩子要好看做什么……”
绿芳在一边掩嘴偷笑,眉眼都笑得弯弯的。
执废带着沐翱闻涵去了专事宴飨的绛霄殿,守在门口的侍卫让他们稍等片刻,这片刻一等就是半个时辰,站在门口,天色渐晚,来时是夕阳西下,现下已是星光乍现,明月初上梢头。
进进出出忙碌着的人把执废当做了空气,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等得久了,沐翱皱着眉,一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脸色不善,执废和闻涵连忙按住他,不然这人一冲动起来又会吃亏。
有一次,执清执铸牵来一匹烈马在校场上飞驰,烈马一跑就根本停不下来,站在场边的执废差点被马蹄踢中,沐翱一生气,抓起两只不消停的猴子一人一巴掌拍在屁股上,脱了裤子露出红红的巴掌印,可见沐翱没有丝毫的手下留情,两皇子当场就懵了,待到反应过来,白白的皮肤上已是羞耻的红肿印,他二人何曾被如此对待过?
便是父皇也没打过他们啊。
执清执铸虽然根基好,可到底不是沐翱的对手,他们又叫来自己的护卫和几个禁卫军兵士,多人对一人,沐翱就是三头六臂也抵不过车轮战,被打得浑身是伤,最后一下执废还不顾闻涵的拉扯冲了过去挡下来,执清一脚踹在执废的肩上,差点关节脱臼。
为那件事,沐翱甚至不顾身上的伤在院子里跪了一整夜,任母妃执废绿芳闻涵怎么劝说,就是煞白了脸色死咬着牙关什么话也不讲,光硬气地跪着。
最后还是母妃安慰执废,“小翱也是因为闯了祸心里不安,需要一个惩罚让自己反省、冷静下来。”
一位公公端着盆景刚要踏入门槛,看见执废三人,惊讶了一下,马上将手上的盆景递给了身边的公公,向他们走了过来,笑着说,“七殿下来得好早,奴才们都在里面忙,先进去坐着恐怕碍着殿下圣体,不如现在附近转转,收拾妥当了奴才唤您去。”
执废点点头,虽然他很想问别的皇子都在哪处休息,为什么自己得知的时间会早了这许多,但有些话不是他能问的,不该他问的,也就没深究。
闻涵和沐翱也很生气,传话的李公公是熟人,竟然也要坑害自家的主子,回头定要狠狠地教训他。
于是,执废便听了那位公公的话,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道逛到了什么地方,人越来越少,守卫也不森严,房子里明亮的烛光微微摇曳,半掩的门正好可以听到里面的对话。
“此次进军恐怕不顺利,那处山峰陡峭,谷内又深,行军只怕看不见信号旗。”说话的貌似是一个中年男子,中气十足的声音一听就是常年习武的,大概是将军一类的人物吧。
“用狼烟如何?”房里的另一个人,正是夜宴上的主角,这个国家的帝王,执废那没什么感情的父皇。
将军道:“那处都是草木,用狼烟怕会纵火烧山。”
殷无遥沉吟了一会儿,手指在地图上缓缓摩挲,目光流连在指尖的地方,眼里闪过嗜血的快意和疯狂的战意。
最终,年轻的皇帝深吸一口气,“罢了,此事容后再议,那些匪寇,目前还不成威胁。”
“可他们若与边境外贼勾结……”
“只怕还需要一段时日。”
冷冷地下了结论,殷无遥摆手示意将军出去,那位将军前脚踏出门,后脚两个黑衣影卫便显身在他面前跪下,“方才与郑将军谈的事,不得泄露半点风声。”
“是!”
执废不敢靠上前,只断断续续的听到了一些关于战场上的事情,那位将军所反应的,是行军打仗的一件难事:在山体连绵的地方无法传递信号,如果将敌人赶到了山谷里,就算是在山上投石伏击,队伍会因前后无法掌握确切的进攻时间点而耽搁,若敌军冲出山谷就会白白浪费了请君入瓮的好计。
这个时代还没有火药或烟花,就算是点燃火把远方也看不清楚。
闻涵和沐翱明显也听见了,特别是沐翱,习武的人听力都比一般人好,他眉头深锁,这件事就连大将军和皇帝都解决不了,他一个小小侍卫担心又能有什么办法,执废看了忍不住抬手抚平他眉间的褶皱,闻涵也是一脸忧心忡忡地看向屋内,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们都是热血少年,听了战事上的缺憾不免会在意,执废却没想那么多,对于这个国家他还没有太深刻的感情,只对身边的人在意而已,如果能靠前世的记忆帮助那位皇帝,让沐翱闻涵不再露出这样的表情来,也算是没白活了那短暂的一世。
可他暂时想不起来有什么方法可以远距离传递信息的,军事上的东西他懂得的不如周郁多,做了古代冷宫皇子六年多,执废早就融入了这里的生活,也只当自己是个六岁的孩童了。
一下子还真的什么也想不到。
边走着,三人之间异常的沉默,终于又逛回了绛霄殿附近,那位公公急的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哎哟,到处找您呢殿下,大臣们都陆续进殿了,您看……”
“嗯……”执废淡淡应了声,让闻涵沐翱先进去,“我去看看表演要用的琴,那是太傅的,我怕他们磕磕碰碰弄坏了什么地方,很快回来。”
那公公眼里闪过一抹异常,“那奴才陪您去?”
“啊,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可以,就在后殿,我认得路。”执废的眸中隐隐的坚定,竟让人无法违逆,公公只好先带闻涵沐翱进殿,殿内的喧哗越来越大声,执废皱紧眉,感到呼吸有些压抑。他不喜欢吵闹人多的地方,总觉得空气稀薄呼吸困难,所以趁人还没来齐的时候先把新鲜空气呼吸个够。
揉了揉太阳穴,执废没听见接近自己的脚步声,冷不防一把温和的声音在附近响起,“七皇弟?你不进去在这里做什么?”
执废向后退了一步,才看清来人,手执一柄精巧宫灯的三皇子执语正站在他面前,面若冠玉的执语一身儒雅的气度,从容沉稳,俨然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模样,他虽生得不若执仲刚正威严,不若执秦美艳动人,却自有一番风味,引得不少贵族少女芳心暗许,举手投足间风华无双。
被吓了一跳,又正好夜黑,一柄小小宫灯哪里足够明亮,昏昏的烛火倒让人分不清真真假假,生生死死,前世今生。
“郁哥……呃……不,三皇兄?!”
执废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不轻,许是很久没见到周郁了,竟然看了长相有几分与他相似的执语就将那人的名字脱口而出,慌忙间也没注意到自己的音调有些颤抖,在执语的耳中就将“郁”听成了“语”。
执语初时听见执废说的话也有些震惊,但看到那本和自己没什么交集的七皇弟一脸惊慌失措的窘迫样子,小脸憋得通红,紧紧咬着下唇,也不敢说话,也不敢看他。执废今天一身淡红色的丝衣,绣了蓝色秀丽的牡丹,衬得他华贵中带了些空灵,细嫩白皙的小脸染了红晕,让人忍不住想要好好欺负一番。
执语轻轻勾起嘴角,“你方才叫我什么?”
执废呼吸一窒,连忙道:“对不起……我没有……”
执语笑出声来,宫灯晃了晃,心情愉悦,“执废方才叫我哥哥,怎么这会儿不承认了?”
执废张了张嘴巴,低头看着宫灯,灯上绘了棕色的骏马,旁边还有一两行诗,正是少年所做的气候尚不足,气势却有余的诗句,“仰天长啸败敌返,马蹄声碎断魂乡。”
原来那个书呆子似的三皇兄也有这般铁马冰河的宏愿,不愧是生在帝王家,执废就没有那个觉悟和气魄。
“走神了。”执语微笑着点了点执废的脑袋,马上就换上了一副好哥哥的样子,“以后我便叫你执废,你叫我三哥吧,时间不早了,跟三哥进殿。”说罢一手执着宫灯,一手牵起执废的小手朝殿上走去。
十
满座的皇亲国戚大小官员原本说说笑笑的,见了出现在门口的两位俊美皇子,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看过去,月光洒在两人身上如一层轻薄的纱,以夜幕星空为背景,倒更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童,殿上蓦然安静了下来,众人目光随着一大一小两少年从容相携进殿、落座,才恍然回过神来,继续喝酒聊天。
大殿的座位以皇帝上座,皇座之下分设左右两席,皇子们根据年龄依次在左右两席坐下,单数皇子在陛下右边,双数的在左边,然后是妃嫔、百官。
殿上的人都没注意到,先到的大皇子的脸上闪过一抹阴郁,随即回复平常,他看向刚刚落座的三皇子,举起杯盏向隔座的三皇子敬酒,执语迎上执仲的目光,透着一抹自信,弧度完美的唇勾起优雅的笑容,“皇兄,执语身体不便,只有以茶代酒,敬皇兄一杯。”
执仲颔首,举起酒杯仰脖而尽,目光却看着不远处执清旁边的执废,微微眯起眼来,执废正低头吩咐他的侍卫,眼里闪烁着某种明亮,那侍卫偏头听着,刚毅英俊的脸上露出些许疑惑,但还是点头应下,匆匆离开大殿。
不知是殿上灯火明媚的缘故,还是喝了酒神智有些不清明的缘故,执废的小脸白皙中透着红润,粉莹莹的,让人移不开眼。
宫女们一个接一个的上菜,一碟碟精致的菜肴摆在面前的案几上,等宫女们忙完,就听见太监的通报声,说是信王爷来了。
信王爷一身浅黄的着装,而立之年,看上去却很年轻,只是面无表情的脸上有着与世隔绝的默然,执废想了想,大概就是木偶的感觉吧,没有喜怒哀乐一般,眼神也是黯淡无光的,除了一举一动不似木偶似的僵硬,执废几乎就觉得信王爷不是活着的人了。
身边的执清咧嘴朝对面座位上的执铸挤眉弄眼,大概在笑这位硕果仅存的王爷,执铸也回以贼兮兮的笑容,执废暗自摇了摇头,不再看他们,转头望着殿门口,沐翱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不会是迷路了吧,还是在哪个宫里被别人刁难了?
担心地看向站在身后的闻涵,闻涵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一般,温和地笑了笑,“殿下放心,沐翱不会有事的,平日里为难我们的人不都在这殿上?”
执废环顾四周,嗯,确实……也有不在的,执秦和皇帝还没来,不过此刻他们应该在光涯殿穿衣打扮,不可能会遇上沐翱。
闻涵轻轻咳了声,“殿下,闻涵不知殿下需要那些东西做什么?”
执废神秘地笑了笑,脸上难得的得意与自信,“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执废的话音刚落,门口就响起了鸭子般的扯着嗓子的声音,“陛下到——二皇子到——”
百官起身,齐刷刷地跪下,皇帝一身金黑相间的衣袍,器宇轩昂,身后一步半的执秦一袭紫色华贵的锦衣,腰间垂着一块雕工精细的蟠龙玉佩,浅笑着,媚然天成,只可惜群臣跪着看不到他略带嘲讽的表情,玉人儿一般的皇子,眼眸里流转着狡黠的光华。
就在众人心里不安地打着鼓时,皇帝落座,慵懒磁性的声音缓缓道,“众爱卿平身。”
夜宴算是正式开始了。
宴会上莺歌燕舞,醉意微醺,不知是哪位使节率先站起来,道句恭喜,然后呈上为陛下准备的精美礼物,接着又有不少使节纷纷上前道贺,送上礼物,有妖娆丰满的异域美女,有巨幅的《山河秀丽图》,有送宝剑的……从衣食住行到风月兵马古玩奇珍,应有尽有,琳琅满目。
皇帝殷无遥兴致缺缺,他半倚在软垫上,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掌支着下巴,挥挥手让太监们将礼物带下去,目光环视群臣百官,最后落在自己最宠爱的儿子身上,“不知秦儿为父皇准备了什么礼物?”
百官都不禁捏了把冷汗,齐齐朝二皇子看去,执秦嘴角含笑,笑得妩媚不已,“父皇应该先让皇兄贺寿,执秦怎敢僭越了。”
执仲看也不看执秦,悠然起身,唤了侍卫取来宝剑,朝殷无遥道贺几句,飘然落在殿中央,宝剑出鞘,一曲华筝响起,音乐与剑舞相得益彰,一套剑法舞得正气浩然,隐隐间还有帝王的霸气,执仲板着脸,又飘回了座上,百官先是瞠目结舌,最后齐齐道好,就连帝王也点点头,“仲儿武艺精进,父皇很高兴。”
说罢又看向执秦,执秦咯咯地笑了起来,佯作无奈起身,动作媚惑到了极点,十岁的少年纤细婀娜,款款走到殿中,抬手之间悠扬的乐曲乍现,接着袖中滑出一条淡紫色轻纱,曼妙的舞姿吸引了全场人的眼光,皇帝嘴角勾起笑容,满意地看着向自己献舞的执秦,连说了三个字,“好,好,好!”
执秦挑衅地看了一眼执仲,执仲铁青着脸色,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
接着是执语的礼物,他送的是一幅标注明细的地图,皇都的全貌跃然于纸上,皇帝也十分高兴地收下。
执清执铸则两人一起演了一套拳法,虽然与执仲的节目有些雷同,但这两个活泼可爱的儿子也深得殷无遥的欢心。
帝王的目光顺着座位看过去,就见到执清座位旁边的孩子,垂着眼帘,似乎在等自己宣名,老老实实的、温顺的模样,抿住的双唇红润欲滴,一张脸勉强还算过得去,能从其中找到七八分沐妃的影子。
是不是只要不宣他,他就一直将自己隐在别人的光芒之中呢?
殷无遥恶意地想,儿子已经够多了,少那么一两个也不会怎么样,何况一开始就放弃了的废子,就算他再怎么挣扎,自己也不会多看他一眼的。
那张脸吗?殷无遥讽刺地笑了笑,他已经有执秦了,可不想再落实了一个强占幼子的恶名,比执废好看很多倍的娈宠宫里也多了去了。
一个那么普通的孩子,一个废弃的儿子,放任在冷宫那么多年,居然还活着……
带着些许冷意的声音自皇座传来,“彦儿,你准备了什么礼物给父皇?”
三岁的小儿子乐颠颠地上前,紫玉的笛子凑到唇边,悠扬清远的笛音响彻大殿,一曲吹毕,满座皆惊且静,过了好久,此起彼伏的赞扬、吹捧,有的说八皇子是神童,恭喜陛下虎父无犬子,有的说曲子“余音绕梁,不绝于耳”,执彦甜甜地笑着,“父皇,儿臣奏得如何?”
殷无遥让执彦上前,将小儿子抱到大腿上,“今晚父皇很高兴,呵呵……接下来是谁?”
不少人恶毒耻笑的目光盯着执废,执废依然垂着眸子,碎发掩住了的表情,略显苍白的脸色更让他们指指点点心中好不鄙夷,有自告奋勇的小公主上前献礼,接着是妃子们的献艺。
幸而沐翱没有回来,不然一准要把肺气炸了,闻涵的脸色也很不好,身边抱着常相离那张琴的小太监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按大公公的说法,每位皇子都要献礼的啊,可,这是怎么回事,皇帝陛下一个心血来潮直接选择忽略了那个不受宠的七殿下,那琴怎么办……
执废默默地思考着,沐翱要赶在寿宴结束之前回来才行,献不献礼的于他而言倒没什么,只可惜了常夫子的一番好意和教导,回去不要被他骂得太惨才好。他微微抬眼,对上执秦那戏谑的目光有些怔然,然后感觉到一道霸道冰冷的目光刺了过来,执废稍侧过头,皇帝阴沉的眸子一瞬而逝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