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执废惊讶的是,父皇答应派去保护母妃和绿芳的人竟然是宋景满。
一身侍卫铠甲的宋景满默然地将自己隐藏在阴暗的角落,见执废满眼的询问,才略有不甘地开口,“臣现在已是侍卫了。”
执废并不知道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宋景满武功高强,由他来保护母妃让人放心。
母妃拉着执废的手,盯着执废的脸左右仔细瞧了,才莞尔道:“废儿过得不错,母妃就放心了。”
执废低着头,“对不起……没能让母妃离开这里……”
“傻孩子,离了这里,母妃又能去哪里呢?”捧起执废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大大的桃花眼里映着小妇人寂寞却幸福的笑容,“母妃知道以保护我为由向你父皇做了妥协,但……”
像是想到了什么,母妃睫毛忽闪,“但”字最后的话却没有说出来。
执废回到端居宫时,天色已晚,躺在比原来大了许多的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母妃那时候,是想告诉自己什么呢?
执废成为太子的新鲜已过,最近,宫里可以称得上大事的,就属大皇子被封为仲王出宫建府一事。
风和日丽的午后,执废被执清执铸两位皇兄“请”到了仲王府。
皇子们不可随意出宫,不过这件事皇帝是准许了的。
不知道那个变幻莫测的父皇到底在想什么,执废还是跟着他们去了。新建成的仲王府很气派,金碧辉煌的样子不亚于皇宫,只是比皇宫小了许多,多了几分书香的味道。
执仲见到执废,脸上掩不住的喜悦,连措辞也略显拙劣,腼腆地笑着,为他们张罗宴席,又带他们去近郊游湖。
波光粼粼的湖面像碎了一地的反光玻璃,执废手指轻轻掠过水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起水来。
执仲和执清执铸聊得正高兴,突然瞥见无所事事的执废,有些担心地问他,“是不是坐不惯船?”
执废的声音有些闷闷的,“可能吧……”
“那,我们现在掉转方向回码头?”执仲小心翼翼地拨开执废面前的发丝,手指触碰到执废略显苍白的脸颊不禁有些颤抖。
“啊,不用了,”执废抬眼看了看天,“船尾系了一条小舟,我用那个回去吧。”
执仲担心地看着他,沐翱走到执废身后扶起他来,朝执仲微微颔首,“殿下有我就够了。”
说完扶着执废走出船舱,执清和执铸喝多了酒,原本只是小打小闹,结果却差点动了刀剑,执仲忙上去劝架,也没来得及顾及中途离场了的执废。
和沐翱走在热闹的街道上,沐翱有些不解地看着执废,“从不知道殿下是晕船的。”
执废吐了吐舌头,笑容淡淡的,“只是不习惯那种环境吧,没办法理解皇兄们的风流雅趣。”
沐翱若有所思的盯着他,随即转开了视线。
春去冬来,执秦和执语也相继封王,在皇都建了府邸,分别称秦王和裕王。
执语离开皇宫的时候,给执废留了一大包的干桃花,面容愈发俊秀的执语笑得儒雅,“本来种的那满园桃花就是为了让执废年年喝到最新鲜的桃花茶的,花茶不能久放,容易坏,唯有现摘的才最清香。”
执废看着怀里的桃花,轻叹一声。
二十八
这两年来的夏季大雨连连,洪水溃堤,粮食歉收,饥荒成灾,进入六月份后更是民心惶惶。
因此帝王寿宴也只能一切从简,只有二品以上官员和皇亲国戚出席,宴席上的食物也十分简单,主食是粗面做的,菜色也都是寻常百姓家的菜色,帝王在寿宴上强调节俭廉政,一番话说到了老臣们的心里头去,很是让在座的宾客们动容。
虽然于内饥荒成灾,于外强敌虎视眈眈,但殷无遥的政治手腕发挥到极致,赈灾事宜稳步进行,竟让皇帝的威望也上升了一个高度,灾区的民众无不歌颂殷无遥的。
就连执废也似乎沾了父皇的光,那些称赞的呼声里,有那么几分是属于太子的。
被那些几位大臣灌下几杯酒后,执废有些晕晕乎乎的,早知道就不喝光了,一杯接一杯的,他们像是约好似的,怎么也应付不完。
手中的酒杯又被满上,执废绷着脸,看着釉质细腻的杯盏中透明的液体,压下胃里叫嚣般的翻腾的胃液,仰头喝下。
“太子殿下好酒量!”
“微臣佩服殿下的江左七策,敬殿下一杯!”
“臣也要敬殿下……”
“……”
最后差点看东西都看出重影来了,执废脸上爬上瑰丽的红色,那些大臣们才放过他。
执废向父皇请示提前离场,殷无遥眼里满是揶揄他的笑意,挥挥手让他回端居宫了。
说到今天大臣们拼了命似的向他敬酒,都是因为江左七策。
江左七策中详细地解决了水灾泛滥地区的灾民安置、赈灾、灾后重建的问题,条条目目有迹可循,地方官员们按照对策来办,果然成效不错。
朝中上下都以为那是太子想出的奇策,其实,那并非执废一个人想出来的。
昏黄摇曳的烛火底下,连续好几个晚上不眠不休的殷无遥一条一条策略地推敲,和执废一起。
虽然最初提出一个大布局的执废,但是具体的条目和实施方式都是殷无遥的功劳,然而,他却没有在江左七策的绣本上冠上自己的名字。
“这是太子立威最佳的时机,朕不需要以谋策得民心,只要做一个任人唯贤的君王便足够成就盛名。”
殷无遥说的那句话,至今还在执废脑中回响。
那种自信而得意的语调,配合他低沉魅惑的声音,蛊惑人心般。
所以他就必须承担这个“美名”喝酒喝到反胃么……
执废苦笑了下,也不知是醉酒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缘故,竟然冒出了这么孩子气的想法。
“殿下?要不我背你回去?”沐翱看见执废靠在长廊的阑干旁,左扭右扭,费尽力气好不容易坐了上去,抱着一边的柱子,眯起眼睛。
“不要!唔……让我吹吹风……”执废喃喃着,像个孩子似的闹脾气的样子,在沐翱看来,真是既可爱又可气。
酡红的脸蛋就像一个熟透了的苹果,粉嫩诱人,小嘴巴一张一合,吐出的气混着淡淡的酒味,撩心醉人。
沐翱怔了怔,半晌反应过来,“坐在这里会着凉的啊……”
没办法,将外衫脱下披在执废身上,沐翱也坐了上去,抬头看着夜色中明亮的一轮新月。
“七弟!原来你在这里!”执语快步走向并排坐在一起的二人,夜色之下一袭墨色锦衣衬出他非凡的风采。
执废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揉了揉眼睛,“三……皇兄?”
“是三哥,小七又忘记了吗?”执语略有嗔怪地看着执废,执废抱歉地笑笑,“不知三哥找我是有什么事?”
裕王爷执语将手中的锦盒递过去,“这本是要送给父皇的,可小七离席后不久父皇也离席了,没来得及呈上去,不知小七可愿为三哥代劳呢?就算是王爷,宫禁前还是要回府的。”
“啊,是这样吗……”执废点点头,接过那个纹饰精美的盒子。沐翱却皱着眉,“王爷让宫人代劳不是更好?”
执语露出为难的表情,“里面是珍贵的南海灵香,交由宫人,本王不放心。”
执废看了看天,“夜色已晚,可能明日才能呈给父皇,三哥不介意吧?”
执语点头,笑得温和,“那就劳烦小七了。”
看着执语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眼手中的盒子,执废对沐翱说,“我们也回去吧。”
执废觉得非常疲惫,他十多年来从没喝过这么多的酒,胃里一直很不舒服,回到端居宫,将盒子交给沐翱以后就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寝宫。
还没进门,就看见房间里摇曳的烛光。
可能是闻涵实现帮自己点好的吧,没有多想,执废推开了门。
微微震动的床铺,发出钝器一般的声音,半遮掩的幔帐里,是两具交叠的人体。
殷无遥一手抬起身下人的下巴,一手压在那人半敞开的衣襟上,目光深邃。
那人乌发如云,散开的长发与殷无遥的黑发交缠着,发出困难的喘息,“呃……父、皇……”
猛地回过头,殷无遥看见站在门边的执废,眼中一抹惊诧,手上的动作也僵硬了。
执秦艰难地转过头,有些恨恨地看着呆立着的执废。
室内尽是尴尬的气氛,三人都没有说话。
好半天回过神来,执废张了张嘴,嗓子有些哑,“对不起,我走错地方了……你们继续……”
说完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房间,连执废自己也不知道这种做贼心虚般的行为到底是为什么。
那分明是他的寝宫啊。
默默地走着,执废抬起头,才恍然发现面前的是驰骤宫的宫门。
锈迹斑斑的院门,里面是一个个简陋的院子,院子里住的都是一辈子再无缘见到皇帝的女人们。心下掠过一丝惆怅,执废想起已经很久没去看望母妃了,既然来了,就去看看吧。
夜里的冷宫散发着凄凉萧索的气息,草丛里蟋蟀的歌声也显得孤单寂寞,执废看着那间已熄了灯火的屋子,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一抹黑影却夺去了执废的视线。
破空一般,鬼魅的身影在眼前一晃而过,如果执废没有猜错的话,那是视上才能看到的黑色夜行衣。
当他脑子里蹦出“刺客”这个词的时候,已经晚了。脖子一道强劲的力道,还来不及感觉到痛,眼前和意识皆是一片黑暗。
他甚至连刺客的样子都没有看清楚。
尽管朦胧之间听见那人说了些什么,混沌的意识却无法将话语传达到大脑,伴随着疑惑和恐惧,执废陷入了昏睡中。
昏昏沉沉之间,执废想了很多。
想到江左七策制订时候的艰辛,想到寿宴上后劲很足的竹叶青,粗粮做的饽饽,沐翱为自己披衣,然后不小心撞见在他寝宫里的父皇和二皇兄,冷宫,刺客……
冷宫的守卫真是薄弱,怪不得刺客总是挑这个这方。
上次宋景满缉拿刺客的事情仿佛就在眼前发生,历历在目。那戎篱刺客身上狰狞的刺青,看上去无比鲜活。
执废迷迷糊糊地想,难道这次的刺客也是戎篱人?
他为什么要抓自己呢……
再次醒来的时候,执废发现自己在一辆粗陋的马车上。
动了动身子,竟然没有被绳索束缚住,看来那刺客待他还错,执废苦笑着,慢慢起来,宿醉的后遗症正荼毒着他的脑袋,整个头沉沉的,思考也慢了许多。
听见响动,外面有人掀开车帘,背着阳光,那人的面貌看不真切。
二十九
那氤氲着水汽的桃花眼,与记忆中的柔情温婉似是而非。
还没看清那人的面貌,就听见他急切地叫嚷着:“姐!丹秋姐姐!”男子高大的身躯挡在执废身前,投下一大片阴影,待他靠得近些了,执废才看清了他的长相。
男子年约二十五六,一身黑色紧身劲装,衣料下绷着结实的肌肉,面貌清秀,五官端正,有点书香世家的文墨风味,又带点江湖游侠的洒脱不羁,薄唇微微泛白,胸口因情绪激动而起伏剧烈,一双精神的杏眼满带喜悦地看着他。
相较于男子的热切,执废却只有深深的不明就里。
……不是戎篱刺客吗?
“怎么啦,不认得我了?姐姐,我是丹鹤啊!”男子急得差点要伸手去摇醒对方,可一见那单薄的身躯,又面色不忍。
“可是……”执废不太好意思地打断对方,“我不认识你啊……”
而且,我也不是女的,执废心想。
真不知道那人是个什么眼神,要劫人也不看清楚一点。
只见那人猛地吸了一口气,扑到执废身前,两手毫不客气抓起执废,一时用手捏着执废的脸,眉、眼、鼻、唇细细摩挲一遍,仿佛在确认与回忆中的那张脸相差多少,一手移到执废的脖颈摸到小小的硬核,最后不甘心地咬着唇闭上眼,吼了句“得罪了!”两手就覆上了执废的胸口……
于是那名叫丹鹤的男子之后就一直颓败地坐在马车里,表情那叫一个郁闷。
执废看着将脸埋在手掌里的丹鹤,犹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当时是有些想离开那是非之地的,但执废也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么戏剧性地离开了皇宫。
不过,周国失踪了太子可不是一件小事。
大概皇宫里会乱作一团,殷无遥也会动员禁卫军的吧,执废还有想要做的事,还要想要保护的人,江左七策只是一个开头,上位者的一个决策可以左右无数人的生死,能利用这个位置救更多的人,比起个人的努力,要有效得多。
有效?
想到这个词,就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位讲求效率和手腕厉害的帝王。
不经意间,和帝王接触的时间多了,执废的某些观念也潜移默化着。
自己突然被劫走,不知那帝王是什么反应呢,反正是一个好用的棋子,就算丢了也有别人可以顶上吧,执废恹恹地想。
执废看了看身边的男子,虽然有点莫名其妙地被他劫持了,后脑勺还隐隐作痛,但他是为了救他姐姐,倒也情有可原。
趁现在天色还早,回去的话局面应该还不会很混乱。
小心翼翼地靠近他,执废斟酌了一下语气,“那个,丹鹤……你能不能,让我回到宫里去?”
丹鹤从手掌中抬起头,斜了他一眼,微红的眼眶里蓄着悲痛,“回去?那种地方你还要回去干什么?”
执废苦笑,可是,正如母妃说的,不留在那里,又能去那里呢,原本对于他而言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好不容易那个地发对执废而言有了一些意义,“我是太子……”
不是没有质疑过那份意义对自己而言的重要性,尽管这是在殷无遥的软硬兼施与有意无意的刺激下产生的,让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自保与保护他人的能力,命悬一线之时,不是没有害怕过,不是没有彷徨过。
可除了这一点意义,他再找不到任何支持下去的理由了。
权力是很可怕的东西,他有一种秘魔之力,让陷入其中的人,不管是自愿的,还是被动的,都无法置身事外。
猜测、疑惑、不甘、震惊、讶异……最终定格在愤怒上。
丹鹤瞪大了眼睛睨着他,牙关紧咬,每一个字都用了十分的力像是从齿缝间咬出来的,“你是太子?殷执废?”
说着细细地又看了看执废的脸,那双桃花眼流露的神情触碰到丹鹤内心深处最软弱的角落。
双手扣在执废肩膀上,手指都差点要插到肉里,执废吃痛地哼了一声,抗拒地挥动着手臂,可是无论如何反抗,那双铁钩一般的手牢牢地扣着,纹丝不动。
执废盯着丹鹤变得有些疯狂的眼睛,心下有些骇,他动了动唇,可没过多久脖子就被丹鹤的其中一只手捏着,大动脉的搏动感觉异常清晰,喉咙深处难过地溢出几声呻、吟,可丹鹤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是你啊……姐姐和那个男人生的小白眼狼!”
执废勉强撑起眼皮,缺氧的痛苦折磨着他,憋红了的脸青筋浮现,一手死死巴着丹鹤的手做着垂死挣扎。
“姐姐在冷宫里受尽苦难,你却做了那逍遥的太子爷!老子今天要替天行道,杀了你这白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