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胡令 下——银色徽章
银色徽章  发于:2012年1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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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天降大雪,过人双膝。

第五十四章

遏陉山下——

即便是轻车简马,太原王出行跟随在两边的护卫也不下五百。慕容恪只得下令大多数护卫四散在周围保护,只带了四个亲随走向茅屋。老实说他心里对此行也没底,若说他这一生心中愧对之人,这茅屋的主人必定是其中之一。

吩咐身后的四人都守在门外,最受大燕天子重用的弟弟,太原王慕容恪擦了一把手心里的汗水,轻轻敲响了木门。

“玦弟,你可在里头?”太原王咽一口唾沫,心里寻思着今日要如何说服茅屋的主人。小时候他便对那双冰冷的眼睛发憷,以至于曾亲手伤害过那双眼睛的主人,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流逝,最终归于死寂。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慕容恪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面前那个消瘦的人影他几乎认不出来。这人的头发竟已经全白了!

“不知太原王大驾光临有何贵干?”茅屋主人的头上松松垮垮地插了一根簪子,对于慕容恪的到访他只是惊讶了一瞬,就一手搭在门框上,问得好整以暇。

慕容恪怔住,完全没有想到对方竟然连门都不愿让自己进。他只得干咳一声道:“玦弟,为兄来是有事相求。”

茅屋的主人丝毫不为所动,挑眉道:“陛下不是答应过再不会来打扰吗?”

“这……其实这事也是皇兄的请求,虽然于情于理我都不该来,不过事关重大,实在是不得不求助于玦弟。”慕容恪说得愈发艰难,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太原王尽管说。既然是陛下有命,慕容玦难道还敢违抗圣旨吗?”茅屋主人脸上挂着嘲讽,冷冷一笑,“只不过慕容玦这里除了一条命恐怕就没有甚么可以再给你们兄弟的了。”

慕容恪赶忙道:“玦弟误会了,皇兄并没有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意思!只不过恐怕你也知道,这遏陉山附近有些异象,皇兄想要祭拜那人,重新为他建造陵墓,所以……没有完整的尸首恐怕是不行的。玦弟受辱之仇总算也是报了,不若还是把那人的头还给我吧?”

“陵墓?陵墓造在何处?”茅屋的主人不答反问。

“选了几个地方,相师说葬在龙城附近有妨于我鲜卑一族的龙气,还是要葬在他的故乡,才算是入土为安,以后他也不会再来作祟。”慕容恪解释道。

“那就是在邺城附近了。不错,不错,他一定喜欢……”茅屋的主人喃喃自语了几句,突然笑得欢喜,“恪哥哥稍等,待我去将那人的头取来。”说罢他转身就走,砰地一声合上了木门。

慕容恪一愣,搞不懂为何茅屋的主人上一刻还冷淡得像是块寒冰,这一会儿却满口答应下来。

不过这人的心思又有几个能真正知晓?慕容恪苦笑,那个女人勉强算是一个,可惜她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一口吞下了小金锭子,在二十年后殉主而亡。

那时候这人在做甚么?是了,他在笑。乐呵呵地捧着他唯一想要的赏赐,拒绝了恢复中山王的封号,看着那个女人一点点被腹中的剧痛折磨而死。

对了,那个女人临终前还说了些甚么?她说这人动了真情?大抵是假的吧,这人从小心就冷,那一夜死里逃生后更是早已没了心。皇兄和自己不都试过了吗?

慕容恪转身,见自己的四个手下满脸怒容,显然是不满茅屋主人对自己的态度。他只得抬了抬手示意他们收敛,背过身立在门口静静地等待。

慕容玦是中山王慕容昭的第五子。

中山王喜好美玉,所以他的四个兄长分别都以玉为名。等轮到他的时候,中山王斟酌了片刻,赐下了一个“玦”字。王府里上下登时了然,那月氏公主果然是失了宠,玉有缺才为玦,这个五王子此生怕是不会得到父亲的宠爱了。

两年之后,王妃诞下一子,长得竟和中山王年幼时一摸一样。中山王大喜,赐名慕容环,小名唤做琥珀儿。

慕容玦懂事得极早,听母亲说那是月氏皇室的惯例。

月氏国在百余年前为匈奴冒顿单于所破,月氏王身死,头颅被制成酒器。月氏人一部分西走,击败当地的赛族,占领其地而居。另一部分则逃入祁连山,先后归附过匈奴、大汉,最终在数年前被鲜卑所灭,皇室尽数被戮,唯余一个公主被赐给中山为侧妃。

月氏人大多金发碧眼,皇族皆是蓝瞳。虽是混血,一头乌发的慕容玦却继承了母亲的眸色。他大抵明白这也是父王并不喜爱他的原因,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是吗?

四个兄长中两个由王妃所出的待他尚可,另两个却以欺压他为乐。慕容玦对此浑不在意,他心里明白那两个高高在上的兄长未必真对他好些,不过是不屑用踩他来证明自己的身份高贵罢了。

慕容玦很喜欢和幼弟在一起。两个粉雕玉琢的娃娃抱作一团,情形十分惹人喜爱。因为一直黏着弟弟,疼爱幼子的中山王倒是对慕容玦渐渐去了成见,偶尔也会和他对答几句。

对于嫡母意味深长的视线,起初慕容玦是有些害怕的。他总觉得自己的内心像是被人用刀子剜了开来,一滴一滴往外流淌着肮脏的黑血。虽然慕容家选女人的第一标准是样貌,身为段氏鲜卑族长的嫡长女,中山王妃的智慧和她的美貌一样傲人。

所以嫡母大概是可以轻松看穿自己的罢?慕容玦自嘲地想,不过既然她不说破,那就是默许了自己靠着她的儿子在王府里得到生存下去的筹码吧?

不过很快,慕容玦的忌惮之心被一种对嫡母疯狂的亲近占据了。和自己那个日日念经、天天哭泣的亲生母亲不同,嫡母的处事手腕常常令他惊佩!

大抵是即使起了戒心也不会对一个小儿过分防备的关系,王妃在慕容玦面前并没有避讳甚么。她井井有条地管理着王府,有时甚至旁敲侧击着提醒丈夫朝中的局势。

若是王妃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就好了。每次看着王妃温和地笑着,用从中原得来的木质玩具逗自己幼弟之时,慕容玦就忍不住这样想。

机会并非没有!

蓝眸的孩子机敏地用刚刚学会的方法发现了狼的脚印,并用心掩盖起来。他用自己的鲜血引来狼群,企图将自己的弟弟送入饿狼之口。可惜这个计划随着父亲的到来不得不改变成了勇救弟弟的戏码。慕容玦得了父亲的赏赐和第二年入学开蒙的承诺,却同时也收获嫡母的冷淡。

他几乎为之发狂!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嫡母到底是如何知道自己的恶意。那双饱含智慧的眼,再也不在自己身上驻留。她一定是知道了,这从她的贴身丫鬟那恶狠狠的目光里就可以推测出来。

可她为何会不言不语,看着自己享受胜利的果实?莫非是因为自己对她还有用?还是她要在最关键的时候给自己致命的一击?慕容玦每一日都在猜测中度过,一面还要继续保持兄友弟恭,简直度日如年。

然而这一切终于起了变化。在他七岁那一年,他没能如愿以偿地得到一个启蒙师父,却得到了他希望已久的承诺。

虽然那代价,沉重得甚至超过了他的生命。

第五十五章

慕容玦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夜。

彻底改变了他人生的那一夜。

慕容鲜卑的族长慕容廆病故,继位的不是他最宠爱的第四子中山王慕容昭,而是第三子慕容皝。慕容昭随即和兄长慕容仁密谋叛变,却被慕容皝事先得知消息。事情败露后慕容仁外逃,仍在城中的慕容昭则被逼自裁。

慕容玦亲眼看着父亲抽出佩剑,割断了自己的喉咙。鲜血喷涌而出,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红痕。

中山王妃捡起地上的剑,递给了自己的长子。那个素来高傲的兄长竟然哭了。他哆嗦着接过剑,反手试了几次却只割了几道不深不浅的伤口。嫡母叹了口气,吩咐自己的贴身丫鬟端来毒酒。她摸了摸长子的头,将斟满的酒杯塞进他的手里。这一回大哥没有再犹豫,他绝望地望了一眼四下的官兵,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嫡母继而将酒一杯杯地递给另外三个兄长,那些被军士按住的侧妃们凄厉的惨叫声让慕容玦不禁头皮发麻。素来蛮横的三哥哀求着不愿接酒杯,嫡母怒斥他忘记了父王的教诲,他终于还是痛哭着饮下了毒酒。

倒有小半杯洒在了外面,等一会儿估计要多受些苦楚,慕容玦冷笑着想。

中山王妃终于走到了慕容玦面前。她终于肯看自己一眼了,慕容玦有些高兴。

“你的母妃已经去了。”嫡母平静地开口。

慕容玦皱了皱眉头,好像的确没有看到母亲的身影。她之前在得到消息的时候对自己说甚么来着?要去那极乐世界?还问自己愿不愿同往?

可惜她不知道,自己虽然日日陪她念佛,即使念了千遍万遍,心中却也没有佛的半分影子。慕容玦甚至怀疑,自己就是佛经中迷惑世人的天魔转世,要不然怎么小小年纪竟生得如此冷酷无情呢?

“她本不用去的。不过既然她熬不住,去了也好。”嫡母叹了口气,“你却不用死。毕竟你和琥珀儿年纪都小,陛下继位之初不会将兄弟斩尽杀绝。唉……我要走了。我知道你一向想成为我的儿子,你若是答应我一件事,我便在将你认作是我的儿子如何?”

“甚么事?”慕容玦脆生生地问。

“替我守着琥珀儿。你既然成了我的儿子,他就是你的亲生弟弟。我要你立下毒誓,极尽所能保他一生平安喜乐。”

嫡母的眼神无比认真,这让慕容玦一下子激动起来:“我不答应!”

王妃不由愕住。

“除非你让我成为你唯一的儿子!”蓝眼睛里没有一丝退让的余地。

“好!”王妃不由笑了,“你便是我今生唯一的儿子,即使琥珀儿也不能与你相争!”

“那好。我慕容玦发誓,要极尽所能保慕容环一生平安喜乐。若违此誓,便让我身首异处,粉身碎骨,永世不得超生!”慕容玦拉住弟弟的手,笑得开怀:“那就请母妃路上保重吧。”

“你还不能叫我母妃。只有等你完成了自己的誓言,才许在地下叫我一声母妃。”说完这句话,王妃便从贴身丫鬟颤抖的手里接过酒壶,满满地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从七岁起,慕容玦就与弟弟一起被养在宫中。

他容貌俊美,即便是在样貌个个出众的慕容家的诸皇子中也算得上是顶尖。可惜皇帝好似忘记了对他这位侄儿的教导,直到十四岁离宫都没有人教过他读书写字。

皇子们对慕容玦兄弟无疑是不怀好意的。这其中有多少是出于父辈的恩怨,慕容玦并不清楚。他只能尽力完成自己的誓言,却每次都被聪慧却不知藏拙为何物的弟弟拖累。不过也难怪琥珀儿学不会,因为每一次受伤的总是自己啊。慕容玦苦笑,怎么就接下了这么个艰难的差事!

那些有意的引火烧身无疑让诸皇子对他的仇恨上升到了空前的地步。所以当那个素来和他最合不来的四皇子突然捧起他的脸亲吻的时候,慕容玦几乎是惊恐的。

事情发生的很快。新的刑罚痛但却不是最痛,甚至有一丝奇怪的感觉。慕容玦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了四皇子到底在对自己做甚么。这一点都不恶心,他告诉自己,若是可以用身体换得生存下去的机会,那何乐而不为呢?他甚至开始乐在其中,耳边是往日仇敌的情话,内心在冷笑,表面上却感动得痛哭流涕。

自然而然的,慕容玦的日子变得好过起来。既然四皇子放过了在宫中无依无靠他,其他的皇子也不好意思驳四皇子的意思,谁叫四皇子越来越受皇帝的赏识了呢?

慕容玦本来认为二皇子对自己大概是最好的一个了。从前被人欺压的时候,他和自己的关系并不远,当兄弟们太过分的时候偶尔还会呵斥几句。现在狐假虎威,顺带着受到照顾的时候,他也并不和自己走近。

难道唯有他是正直的吗?第一次惊觉二皇子眼中那一抹熟悉的欲望时,慕容玦就放弃了这个想法。他习惯性地挑起一侧的眉笑了,在这宫里换一个保护人也许更好?毕竟那才是最有可能继承祖父位置的人。

慕容玦勾引得毫不愧疚。一个个美丽的巧合之后,二皇子眼中被压抑的情绪越来越浓。两个月不到的时间,终于有了第一次的占有。随后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慕容玦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那么来一场兄弟相杀的戏码也许正是时候?只要小心不要惹到皇帝的怒火就可以了。

实在是可惜,竟然功败垂成!

慕容玦心里发苦,自己怎么能算到愤怒的慕容恪没有将剑指向自己的兄长,却用手扼上了他的喉咙呢?

我这是要死了罢?也好,到了地下终于可以得到自己应得的东西,喊出那一声迟了许久的母妃!

然而慕容玦并没有死,他再次从鬼门关转了回来。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在皇帝的面前。那个气势骇人的男人眼中满是杀机。这应该是因为自己差点让他最引以为豪的两个儿子自相残杀吧?慕容玦想。

皇帝先是恨恨地从齿缝中冒出一句“果然不愧是他的孩子,和他当年一摸一样”,随后就转过身像是要唤人。

慕容玦突然福如心至,说了一句诛心之言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难道这一切不是陛下有意造成的吗?”

慕容皝怔住。皇子们对这个侄儿的欺压的确是出于自己的有意纵容,甚至还有更深层更可怕的原因。他想起自己那个素来为人称颂的、少年英武的弟弟慕容昭,突然再也提不起杀心,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慕容玦,转身离开。

三日后,十四岁的慕容玦自荐前往石赵充作密探。

慕容皝准许,并约定会妥善照顾慕容环,将来按照功劳大小再另行赏赐。慕容玦挑选了一个毫无破绽的身份,而昔日嫡母身边的丫鬟则自愿扮作他的母亲作为接应之人。

入赵之后,慕容玦被辗转卖到了东海太妃郑樱桃府中,经过足足两年的调教,才遇到了他此生唯一的主人。

那一夜,乍暖还寒,慕容玦拢了拢身上的纱衣,努力告诉自己一定要活下去,今夜要伺候的人官职虽小潜力却大,只有得到更多的情报,才可以保住尚在龙城中弟弟的平安。

可惜他甚至来不及告诉那人自己的化名,便晕倒在了床笫之间,随后又足足用了半年时间才等到重新引起那人注意的机会。

一鞭又一鞭,抽打在他身上,慕容玦庆幸自己掌握了忍耐的诀窍,有意胡思乱想的头脑似乎成功地隔绝了大部分痛楚。他想自己是幸运的,没有因为太痛而咬断舌头,没有被活活打死,却看到了想见之人。

这一回,他终于有机会告诉那人,他的名字——

玲珑。

第五十六章

观察一个人的习惯,这是慕容玦从小就做惯了的事。

他可以分析出身边每个人的喜好心性,有时候却故意反其道而行之,不去讨好反去激怒。看着那一张张暴怒的面孔,他就在心底冷笑着,用力撕开一个人心底伤疤的感觉真好,不是吗?

然而他却是第一次那么着迷于观察一个人的习惯,沉醉其中,几乎忘记了自己的使命。他贪婪地看那人的手指的动作、细微的表情、说话的语调、甚至每一个眼神。冉闵像是一个难解的谜,越是难解慕容玦就越要解开。他思索得废寝忘食,以至于谜底是什么对他来说都不再是那么重要了。

慕容玦感谢自己的使命让他发现了至今为止见过最有意思的人,而且至少在一段时间内这个人和他的使命并不冲突。他发现了冉闵的野心。这个年轻的将领和他的国君并不是一条心,而这其中的原因身为流着一半鲜卑血统的月氏皇室遗族,慕容玦认为自己可以明白。

慕容玦试着想象自己是冉闵,代入他的每一个决定,每一次猜对的时候都让他欣喜得浑身战栗。太像了,太像了,在某些方面他活脱脱就是自己的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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