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本多情 下——浮图
浮图  发于:2013年1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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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暄在花园里,歪在圈椅里似乎睡着了,一只虎斑纹的猫卧在他的脚下,听见有脚步声逼近,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又事不关己地睡觉。

谢明玉走到谢暄身边,伸手掀开盖在他脸上的报纸,阳光一下子洒在谢暄的脸上——谢明玉的喉咙一下子堵住了,谢暄已经瘦得快脱了形。

被阳光直射让谢暄感到不舒服,他微微皱了下眉,并没有睁开眼睛,“开落,别闹了。”

谢明玉不出声,毫不掩饰地直视着谢暄。

谢暄终于睁开眼睛,谢明玉背对着太阳,谢暄几乎看不清他的脸,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你回来了。”

阳光太刺眼了,他的眼睛有点疼。

111、哭

“你怎么这副样子?”谢明玉撇着嘴一副嫌弃的样子。

谢暄勉强笑了一下,看着眼前的谢明玉——阳光、健康、骄傲、成熟——曾想过多少次再见谢明玉该是一副怎样情景,想过自己会生气发怒,想过自己会冷言冷语,也想过自己会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不计较,只想好好看着他,紧紧抓住他的手——但如今谢明玉真的站在他面前,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谢明玉的目光在花园里兜了一圈,才问:“饭兜呢?”

大约是谢暄经常带着饭兜去散步的原因,那畜生明明是自己的宠物,却更亲近谢暄,只要谢暄出现在院子里,总是亲亲热热地跑到他身边,跟前跟后的。谢明玉倒也不是真的关心那条狗,不过是没话找话。

谢暄说:“老死了,躺了两天,没再起来,年前的事了。”

谢明玉一下子窒住了,他看着谢暄萧索的神情,觉得所有的语言都变得无力,但他努力想说点什么,“三哥——”

谢暄移开了目光,“你刚回来,去休息会儿吧,有什么事晚上再说。”

他没有问他去了哪儿,为什么离开,仿佛他不过是今早刚出去,到了晚间自然回来了。

谢明玉走上楼,他房间的窗户正对着花园,他可以看见躺在那里的谢暄,强烈的阳光下,他居然显得那么轻,好像一忽儿就要消失似的,谢明玉的心脏一下子收缩绞痛起来。

傍晚他下楼吃饭,下午躺在谢暄脚边的那只虎斑纹的猫忽地窜上饭桌,低着头一道道菜肴间嗅来嗅去,然后昂起头,带着一副勉强满意的表情,迈着优雅的步子在饭桌上慢慢地散步,像国王巡视自己的领地。他看得有意思,阻止了要将它抱下去的佣人,“哪来的猫?”

“是三少爷的。”

谢明玉将它抓在手里,猫一点不怕生,斜着眼睛看他一眼,还自顾自地打了哈欠,露出粉红色的舌头和尖尖的牙齿。

谢暄下楼的时候,谢明玉已经给猫起了一个“杰克”的名字,谢暄稍稍愣了一下,谢明玉一手漫不经心地摸着猫光滑的皮毛,抬起眼皮觑着谢暄,“这不是给我的吗?那我应该有取名字的权力吧!”

谢暄想起当初从周塘带回这只猫,那时候几乎像个情窦初开的男孩,如今它终于到了它真正的主人那里,谢暄却有些索然了,“你喜欢就好。”

他坐下吃饭,韩若英刚巧不在,饭桌上只有他们两人,一时间只听见杯盘轻碰的声音,吃到中途,谢明玉说:“你还记得以前说过立夏带我去周塘的吗?这话还算不算数?”

谢暄拿着筷子稍稍顿了下,垂着眼睛看着面前的一盘烧茄子说:“立夏已经过了。”

他说这句话的那年立夏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谢明玉明白他话里面的意思——

“但我想去。”他的语气坚定,眸子湛然明亮像夏夜的北极星。

谢暄抬起头,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那明天去吧。”

韩若英回来后,听说谢暄要去周塘的事,便竭力阻止,“有什么事这么重要,还需要你亲自跑一趟?你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养好身子——”

她还想说下去,但谢暄一句“我有事”立刻堵住了韩若英的嘴,面对已经长大成人并且杀伐果决的儿子,她失去了从前强势的掌控力,不敢再轻易干涉谢暄的决定,“那你让小何开车送你,不然我陪你一起去——”

“明玉会跟我一起去。”

韩若英闭了嘴,对于谢暄让谢明玉作陪也不要自己同去,心里有些不高兴。她一向是不怎么喜欢谢明玉的,觉得他骄纵,作风也不好,也有些看不起他母亲黄子怡的出身。谢暄知道他母亲在想些什么,但他没兴趣安慰——谢亚说他冷血,这一点,确实没说错。

第二日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何林开车送他们过去。一路上,谢暄都没有说话,窗外那些日新月异的风景在他眼前掠过,他还记得那时他也是这样看着窗外的风景被韩若英带去周塘——那些穿着白汗衫摇着葵扇纳凉的老人,那些猴子似的疯跑的孩子,那些扯着嗓子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妇女,那些枝叶茂盛的悬铃木,似乎变了,又似乎从来没变过,越接近周塘南村,他的心越沉重,简直在抗拒了,有那么一会儿,他几乎想让何林掉头回去——

谢明玉一直看着他,想要去抱抱他,吻吻他,但他没动,像一个冷漠的法官,就这么审视着他的悲愁与苦痛。

房子从老太太过世后就没有动过,托隔壁的三伯伯照看着。谢暄昨晚打过电话,知道他今天要过来,三伯伯一早就开了院门,打开房子上下的窗户通风,和三伯母两人进行了简单的扫尘,但没料到谢暄到得这样早——

“不晓得你们要不要在这过夜,你三伯母本来还想把被子拆洗一下——你外婆生前最爱干净了,被套床单洗得都干干净净的,只是放在柜子里久了,晒晒就好了——不然从我家里拿床新被子,是我家丽波结婚时给她奶奶的,被子还没睡过——”

谢暄拒绝了,“没事,不一定在这睡,多谢你跟三伯母费心了。”谢暄说着递过一根烟,三伯伯用那双粗糙如枯树皮的手接过,并不抽,夹在耳朵里,“那行,有事就说,我先回去了。”

谢暄同那个中年大汉说话的时候,谢明玉就站在院子中央打量着这座历史悠久的房子,虽然经过简单的打扫,但房子本身还是不可避免地散发出一种残破的味道,尘埃在昏暗的室内飞舞,一切的一切,都显示着无法阻止的衰败与绝望——

其实房子并不是忽然衰败至此的,只是从前,这里的还有它的主人,上演着一幕幕与这个时代脱节了的旧时光,那些时光,浸淫着江南烟雨的潮湿,是缓慢而优雅的。如今虽还残留着往昔生活种种的残影,后屋墙角的芭蕉依旧碧绿喜人,树下的破瓷片、瓦片里长了青苔,瓦缸的荷花又开始抽出枝条,但已不见了那肥大撩人的金鱼,没有主人的房子就像一个没了灵魂的人。

谢暄已经同他的三伯伯讲完话,转过头来看向谢明玉——

谢明玉笑了一下,说:“晒被子吧。”

谢暄原本并不打算在这儿过夜,但谢明玉坚持要住一晚,他的眼睛望着谢暄,固执又任性的,像个被宠坏的孩子,知道大人终究会妥协,所以眼里有吃定了你的可恶与骄气。

谢暄和谢明玉在院子里支了竹竿,从五斗橱里将被子抱出来,很久以前的缎面,还是簇新的,金线织就的龙凤牡丹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藤拍拍打葛里,蓬起一蓬蓬的灰尘,那飞舞的尘埃中有一股木头的清香,残留着往日生活的精致与温情。

谢明玉慢慢地穿梭在被子与被子之间,说:“我想起张爱玲的《更衣记》。”谢暄在被子另一边,他们谁也瞧不见对方神情,“我一直不喜欢张爱玲,她太刻薄,一个女人一旦刻薄,再好也只能远观——男人或许能够欣赏这样的聪慧犀利,但终究更喜欢能让自己身心舒展的女人。记得张爱玲的姑姑同她关系很好,却也说她,你父亲即便再荒唐,也还是雅,你就只剩下俗——”

谢暄没有说话,谢明玉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应答,又自顾自地说:“去年十月份的时候,我在威尼斯,那不是旅游旺季,很少的游客,秋阳似酒,风也带着点儿萧索,我一个人慢慢闲逛,那时候的威尼斯很沧桑很古老很忧愁,我就想到你——”

他们隔着被子,然而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并不仅仅是他消失的一年,还有那段日子谢暄的灰心丧气,以及那接踵而来的死亡打击,那几乎耗光了他原本就不太具备的爱的能力。

谢明玉停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叹了口气,“三哥,你同我说说话好吗?”

谢明玉又等了一会儿,才听到被子另一边谢暄沙哑的声音,“我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他顿了顿,说,“你不是一直想吃立夏饭吗?我去问问三伯家有没有豌豆、蚕豆?”

他转身出了院子,谢明玉知道,谢暄在回避他。

他们在院子的东墙边用砖头搭了简易的灶,将锅放在上面,放了糯米、粳米、蚕豆、豌豆、笋、咸菜,加了水和盐,盖上锅盖,用秸秆烧火,三伯伯怕两个城里人不晓得这些,把他老婆叫了过来要帮忙,叫他们只管等着吃,但谢明玉对这一切兴致高昂,一定要亲手做。

等饭熟花了好长时间,揭开锅,满院子都是糯米与豆类混杂的清香,有好奇的邻里从院门伸进头来,说:“三儿回来啦!”他们用的是“回来”这个词,仿佛谢暄是属于周塘的,不过是暂时离开。又说,“这是在煮立夏饭呢,我家有新摘的豌豆,早知道就给你送点过来——”如今在周塘认得谢暄的人已不多,大多上了年纪,身边常常抱着或拖着孙子孙女,那孩子的眼睛便好奇地看着谢暄,不晓得这个陌生人同这个地方的关系。

一大锅的饭,谢暄和谢明玉根本吃不完,盛了满满好几海碗分送给邻里。

不知道是不是做法不对,谢暄总觉得这立夏饭不是记忆里的味道。

他记得小时候立夏对孩子们来说是一个大日子,家家户户都会煮蛋,整个村子都飘着一股浓郁的茶叶的香气,妇女会用五颜六色的毛线编织蛋袋,将煮熟的蛋放进蛋袋挂在孩子的脖子上,有些考究的大人还会将蛋染成紫红色,那一天每个孩子的胸前都有五六个蛋,见面的时候会比赛碰蛋。那一天,学校也会放宽校规,允许学生将蛋带到学校,举行碰蛋比赛。晚上,会在户外搭灶烧立夏饭,将饭桌摆到外面,就着一天最后的霞光吃立夏饭,并不只是自己吃,还要分送邻里,明明人家也烧了,但还是要送,这是风俗,也是礼貌,当然,自己家也会收到邻里的立夏饭,这些饭味道不尽相同,有好有坏,他们就会当做一件大事似的品评一番。

在周塘的那些年,每年立夏,外婆总会在前一天晚上给他编织蛋袋,那时候的灯还是白炽灯,灯光的颜色是暖黄色的。外婆将毛线缠在竹椅背上,低着头戴着老花镜,手指在那些彩色毛线间灵巧地飞舞。她编的蛋袋配色漂亮,网眼细密,总能惹来女孩子羡慕的眼光。即使到了初中,他已不再需要那些蛋袋,她还依旧保持着那个习惯。而外公则总会变戏法似的给他一个鹅蛋,那时候孩子拥有的蛋不是鸡蛋就是鸭蛋,鹅蛋大而坚固,非常稀少,谢暄的心底有小小的骄傲。

不能再想了,谢暄只想赶紧回去,为了逃避这一切,谢暄上了楼,进了他少时练琴的琴房——那架棕色的钢琴上落了一层薄灰,他无意识地坐在钢琴前发呆。谢明玉上来,坐到他旁边,掀开琴盖,手指在琴键上随意地按了几下,钢琴闲置太久,音已有些不准。

谢暄被钢琴声惊醒,转头看谢明玉,“下午想干什么?”

谢明玉的手指敲着琴键,“想听你弹琴。”

谢暄说:“下次好不好,我很久不碰琴了,怕弹不好。”

谢明玉说:“不好,我现在就想听。”

谢暄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坚持,不过是弹琴而已,值得这样?但谢暄没说话,如果满足谢明玉的一切有理或者无理的要求,能够让他不再产生其他古怪念头而早点离开这里,谢暄愿意这么做——

老太太曾经说过,“谢暄是属于钢琴的。”

她说的是谢暄,不是三儿,那就意味着,她说这句话的郑重,她纯粹是以钢琴教师的眼光去看的。说这句话是什么时候呢,似乎是谢暄的作文《我的梦想》获得全市小学组冠军后——

“我没有翅膀,但音乐能带我飞翔,穿过荆棘丛丛的高山,穿过黑暗狭窄的隧道,穿过美好和乐的仙境,我是我自己的国王,我将我的悲喜,我的爱憎,我的欢笑和眼泪凝成一颗最璀璨的星,永不坠落!”

那是十三岁的他,用稚嫩但认真的笔调写下那段话,并且在家长会上铿锵有力地念出来,外婆就坐在后排,神色认真,掌声雷动,但她没拍手,只是嘴角有轻微的笑意。

回去的时候,她拉着他的手走在长长的路上,问他:“三儿以后想做什么?”

“弹钢琴。”

“还有呢?”

他想了想,说:“开钢琴独奏会。”他没有说出来的话是,在他的幻想里,他的第一场钢琴独奏会的最后,他会出乎意料地安排外婆与他四手联弹,他们配合默契,表现完美,在全场雷鸣般的掌声中,他要很骄傲地告诉来听他演奏的人,“这是我的外婆,这是我的钢琴老师。”然后人们会欢呼,会不停地喊安可。

他记得那时候外婆笑了,嘴角秀丽的细纹缓缓荡开,那是外婆为数不多的柔软的时刻,就是在那时候她说了那一句话。

根本不需要记忆,他的手指对这架钢琴太过熟悉,似乎拥有独立的灵魂,能够轻易弹出优美流畅的曲调,他闭上眼睛,就看见一个苍白羸弱的男孩,在夕阳余晖下,背着书包跨进院门,有个老太太在庭院洒扫,他叫一声外婆,沿着木楼梯一级一级地走上楼,推开琴房的门,放下书包,伏在钢琴上先做完作业,然后开始练琴,反复地练一个单调的曲子,耳朵里渐渐传来楼下同龄的孩子的嬉闹声,他停下弹琴,侧耳倾听,他听见有石子打在窗户上的声音,他过去开窗,往下望去,周南生仰着汗津津的脸笑得露出一口白得耀眼的牙齿,他喊,“三儿,下来玩。”

琴声戛然而止,他弹不下去,巨大的哀恸像只又尖又利的爪子抓住了他的心脏。

谢明玉咬着唇,缓缓地伸出手,从侧面揽住谢暄的肩膀,将额头抵在他的肩头,轻轻地说:“三哥,对不起。”

谢暄抑制住了悲痛的情绪,右手抓上谢明玉的手臂,嘶哑着嗓子说:“明玉,回去好吗?”

谢明玉抬起头,黑阗阗的眸子执着地盯着谢暄,“三哥,我想让你开心。”

谢暄说:“你回来了,我很开心。”

谢明玉却摇头,眼里浮起了悲伤和不安,“可你不想要我了是不是?”他的眼睛蒙着一层水膜,但那底下却是烧红的碳球,“你谁都不想要了,你甚至连你自己都不想要了,你不知道你现在有多难看!”

谢暄哑口无言,甚至有些狼狈——

谢明玉的眼睛发起狠来,像钻子似的盯着谢暄,一字一句地说:“谢暄,是你自己说要跟我一辈子的,现在半途想要退出,世上没有这样的事,你不想知道这一年我去哪里了吗?”

谢明玉的眼里掠过难堪,鼓足了勇气将自己左臂的衣袖缓缓地捋起,谢暄的目光随之落下——那里留着几个触目惊心的烟头烫伤的疤痕——谢暄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你……”但是渐渐的,那惊诧被惊惧所代替,他看到了烟疤下的注射口,不算密集,但也不少——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子里如电光般窜起,将他炸得粉碎,他的嘴唇颤抖起来,“你吸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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