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月余已过。
娄贝每日修行，只觉得浑身清爽，且胸腹中自有暖意，只觉着这修仙果然是件有趣之事。况且每日常平陪在身侧温柔
体贴，就觉着比甚么都好。仿佛只要看见他，心头就觉着说不出的高兴。
但凡入夜，常平与他同床而眠，并非日日荒唐狎戏，但觉此人在身边心中便是极安定的，仿佛与他在一处是早有之事
，今日不过是旧梦重温一般。
常平听他说完只是一笑：“当真？”
娄贝瞪他一眼：“谁会拿这事儿说笑？”
常平定定看着他：“那你可还记得自个儿是谁？”
“娄贝啊。”
常平忍不住笑出声来：“若你还是娄贝，就该上京应考去。”
“啊，那么，我是文曲星君？”娄贝不觉皱眉。
常平伸手抚他面颊：“若是文曲星君，自该上天归位。你却和我在一处，为甚么？”
娄贝张张嘴，脑中不知怎么又现出些模模糊糊的景致来，却是看不清楚，这就诶了一声，伸手揉揉眼睛。
“也差不多了。”常平淡淡一笑，伸手拉他起身，替他穿好衣裳，“你修行小有所得，咱们再到须弥山看看吧。”
娄贝不明所以，这就随他出了须弥小洞，此次并未飞行而上，乃是安步当车。娄贝一步一步行来看着山上林木森秀不
觉神清气爽：“果然是好地方。”
常平默默一笑算是应了，娄贝略一踌躇心头掠过一丝不安，这就拉住常平袖子：“常平，为何此时上山？”
常平反手拉着他：“想带你去个地方。”
“何处？”
“不信我么？”常平看他一眼，满是笑意。
娄贝不知怎么心底一荡，垂下眼睛来：“自然是信的……我这命都是你救的，还有甚么可怕？”
常平面上自是笑的，而眼中却是深深一叹。
娄贝不曾看见，只顾打量四周景色：“上次出来时，似是直上山巅。”
“须弥山依天地时辰而变，并无一定样貌。”常平与他缓缓而行，“在山上除却修行，一般不使用法术，便是免得陷
入山中仙气不可脱。”
娄贝哦了一声，上次是直飞上山，今日一步一步行来，只觉得这条路分外眼熟，宛如曾来过一般。常平暗中打量他神
色，却不言语。
行得小半个时辰，便见两条岔路。常平指着左边道：“此路直通山巅，右边的，便是去寒潭。”
娄贝听得寒潭二字不觉一怔，口中喃喃道：“寒潭……”
常平托着他手转入右侧小路：“上回去过山顶，这次去看寒潭吧。”
娄贝一抿嘴唇，心头却想到，自他按着常平的法子修行后，每日都会梦见这个寒潭……都会梦见与常平最初相交那日
朦胧中所见的景致。每晚都见，且愈加清晰。那潭中瀑布下立的青年男子，那一头黑发如漆似墨，他宽阁方峻的上额
明净无瑕，眉角入鬓清远悠长。赤裸的上身立在瀑布之下，黑发带着水流围在他身边，那一圈淡淡的苍色灵气……那
双宛如潭水般波澜不惊深沉无痕的眼睛就这样看过来……
“在想甚么？”常平突然出声。
娄贝吓了一跳连忙定神：“也没甚么……”见常平那双眼睛直直看过来，不由觉得有些心慌，这就低头道，“我……
我似乎很久之前便见过你了。”
“这是自然，你做文曲星君时就见过我。”常平不以为意，伸手擦擦他额角薄汗。
娄贝拉住他手：“我是说，在我是文曲星君之前就见过你！”
常平眼色深沉：“是么？”
娄贝紧紧抓着他手：“我梦见过很多次……只是那时候儿，你眼睛还是黑色的……”
常平却一笑，将他往前一推：“是在这里见的么？”
娄贝一愣，抬头便愣住了。
那山寒潭之中水凉荡漾。头顶瀑布如练，一虹飞跨。潭侧垂柳翠绿欲滴，树梢梨花浅笑风扬，天空竟又是湛蓝如碧，
白云淡雅如丝。
此情此境，此花此水，此生此命，竟是往日重现一般，叫人移不开眼睛。当真是：
裂山瀑飞如雷鸣，枝头繁花如何静。玉山固常青，当初细分明。
此情眉梢凝，恐心事谁听。往事云烟过，碧潭波不惊。
娄贝觉着常平里在身后环住他，而他的手缓缓抚在自个儿额角，声音轻轻响在耳侧：“就是此处，你第一次见到我。
”
娄贝只觉得眼前的景致似曾相识分外熟稔，这就望着前面那一棵梨花树：“在这树后面……”
“正是……我在修行静心，你却以为我有伤风化……”
娄贝觉得面前那潭中宛如有一人立着，不觉有些口干舌燥：“然后我就见着你了……”
“你还和我说话了……”常平的手停在他太阳穴边，慢慢将法力注入，“想起来了么，罗姬？”
娄贝闻言一怔，那真气却窜入他脑中，瞬间行遍全身最终归入丹田之内。立时腹中真气一阵荡漾，全身微微发抖，不
觉颤声道：“常平……”
“还叫我常平么……”那只手将更多的灵力注入他体内，全身肌肤滚烫起来，宛若放在烈焰上炙烤一般。娄贝不觉弯
下腰来，口中呻吟。脑中幻象铺天盖地如潮涌，往昔随着而后常平的声音一点一点浮出水面。
“罗姬，你可还记得就在这寒潭前你对我出言不逊意欲挑衅？”
“罗姬，你可还记得通天岛上你语出惊人说要嫁给我？”
“罗姬，你可还记得你给我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罗姬，你可还记得……”
常平眯着眼睛，从后紧紧抱住娄贝贴着他耳朵喃喃低语。双手注入的真气缠住那一处元神不断刺激，能觉察到他全身
发热颤抖，这正是体内元神觉醒的前兆。
那热度不断上升，宛如要将人灼伤一般。常平咬紧牙关将体内真气不断注入他体内，相贴处的肌肤火辣辣的，下面的
血脉流动如同熔岩迸裂，心跳声震耳欲聋。
常平只觉得娄贝体内的元神不算旋转上升，宛如要将自己体内真气吸尽一般。全身是被拆分的痛楚，但他咬牙一字不
发。因为这个时候儿的娄贝比他疼痛一百万倍。
灼热的，晕眩的，纠缠在一起的真气艰难的磨合着，浑身宛如被翻来覆去搓揉碾碎一般，重生的锻造之路，从来都是
充满血的气息。
谁也不知道甚么时候儿完成的，谁也不清楚甚么时候儿摔进寒潭之中的。
常平只知道紧紧扣住怀中的人，直到真气交汇的热度尽数散入水中，那一池水慢慢腾起雾气来。
“……教主。”
常平一怔，睁眼看着怀中之人。
那人转过头来，一双眼睛明亮清澈：“哥哥，教主，你来了。”
常平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伸手抱紧他：“罗姬！”
第二十七章
凌霄殿上香鼎袅袅。
嫦娥仙子由紫微大帝护送上天，换过衣衫拜了影壁，这才一路觐见玉帝。
方一进去，便见东毕帝君立在一侧，而天蓬元帅面红耳赤。
嫦娥仙子心中掠过一丝不安，这就跪在玉帝面前见礼：“广寒宫嫦娥仙子拜见玉帝。”
玉帝摸着下巴连连点头：“很好很好，嫦娥仙子你回来就好。”
东毕帝君咳嗽一声，玉帝连忙转头笑了：“东毕帝君平安归来，也很好，很好……”
紫微大帝也哼哼两声，玉帝笑眯眯道：“爱卿啊，你是不是下界有些不适呢？可要保重身体啊。东岳帝君不在地府，
不是叫你代行其责么？你怎么跑了？”
紫微大帝这就跳起来：“还好意思说！你这玉帝下界也就下界了，可没听说找谁代理的？凭啥我哥下界要我代理啊？
”
玉帝眯着眼睛只管笑：“众仙家勤勤恳恳，我这玉帝自然不需代理。可东岳帝君不同，他管着常人贵贱尊卑之数，籍
十八地狱六案簿笈七十二司生死修短之权。更别说他手下还有群神五千九百人，主治死生，乃是百鬼之主帅，血食庙
祀之所宗也。”
紫微大帝气得哇哇叫：“既然晓得他这么重要，干嘛还要派他下界？！”
玉帝却转了一眼，笑呵呵看着嫦娥仙子道：“仙子辛苦，这就去神仙台影壁叩过众位先贤吧。完了的回广寒宫歇息就
是，不用再来了。”
嫦娥仙子垂目行礼：“启禀玉帝，小仙已去过影壁。”
玉帝哦了一声：“那就直接回广寒宫吧。”
天蓬元帅拉住她上前一步：“玉帝，臣有不明白的事儿。”
玉帝一挑皱眉手指一挥：“你又想说甚么？”
“常平确实是东岳帝君？”
“自然。”玉帝眼角带笑。
“娄贝也真是文曲星君？”天蓬元帅难得严肃。
“没错儿。”玉帝晃着腿摸着脸，“你不是亲见过他二人么，还有怀疑？”
紫微大帝与天蓬元帅使个眼色上前道：“那为何他二人身带妖气？”
“嫦娥仙子转世作了藤萝精，不也是一般是妖怪？”玉帝满不在乎的摆摆手，“不过是个转生，历练一番开解心智罢
了。”
嫦娥仙子将那“开解心智”四字默默咀嚼一番，心中不由豁然开朗，跪下垂目道：“小仙明白，多谢玉帝苦心。”
玉帝叹口气：“也不是我想的，除了东岳帝君，谁还有这心思的？”
嫦娥仙子这就起身：“小仙告退。”说着躬身而起，却不由看了一眼天蓬元帅，转身而去。
天蓬元帅忍不住嘴角一动提步就要跟上去，却叫紫微大帝一把拉住：“只有你看过地府文书，还不快说？！”
玉帝呵呵一笑：“你们两个合谋骗了崔判官将他打晕又偷看文书，这可是大罪啊！”
紫微大帝哼了一声撅起嘴来：“先别说罚，就算要罚我也不怕。无非就是下界去罢了，可我死也要死得明白。”这就
一推天蓬元帅，“你倒是说话啊。”
玉帝这就转头看着天蓬元帅，天蓬元帅深吸口气拱手道：“方才就问过玉帝了，为何东岳帝君安排他与文曲星君转世
要做这安排？”
玉帝缓缓摸着袖口上的花纹：“甚么安排，我可不晓得。”
紫微大帝咬牙切齿，天蓬元帅拉他一把：“当年通天教的四个余孽没有赶尽杀绝，原以为是玉帝有好生之德，且通天
教主已被歼灭，故此无人敢问。但如今紫束、金钫、狮四、靛螭四个妖孽重现人间，玉帝以为如何？”
“哦，我不以为如何。”玉帝杵着下巴眨眨眼睛，“再说紫束不是叫常平斩杀于剑下了么？”
天蓬元帅再一皱眉：“虽然如此，但常平为杀死紫束吞噬他妖力，弄得自身极端危险又是为了甚么？”
“他觉醒了不是么？”玉帝拍拍手，“也因此你得以名正言顺带嫦娥上通天岛，嫦娥也回来了啊，这不挺好？”
天蓬元帅咬牙道：“可常平命悬一线！”
“终究没死不是？”玉帝眯着眼睛一笑：“东岳帝君行事，从来稳妥，你不放心么？”
天蓬元帅深吸口气：“那为何……觉醒后的东岳帝君身上，带的不是仙气，而是妖气！”
玉帝眉毛一挑，呵呵就笑了：“你确定那是妖气？”
紫微大帝急得一跺脚：“他之后上了须弥山，那山上妖气阵阵，还不是？”
玉帝哦了一声：“是么？我可不晓得。”
天蓬元帅拉了一把紫微大帝，略想了想方沉声道：“是，玉帝，那自然不是妖气。通天教主本也不是妖邪，对不对？
”
玉帝面色微微一变，随即又抚掌而笑：“接着说。”
“当年通天教主作乱，他的元神只说东岳帝君歼灭了，而众仙也不曾察觉通天教主气息，故此大家都信了……可是玉
帝，为何今日在常平身上的，全是这个味道？”天蓬元帅瞪起眼睛来直视玉帝。
玉帝打个呵欠：“说完了？说完了就下去歇息吧。”
天蓬元帅气得将牙齿咬得咯咯响，紫微大帝已懒得多话，一个劲步冲到玉帝面前，正要说话却被一个人拦了下来。
“稍安勿躁。”那人的手沉稳有力，紧紧按住紫微大帝抓向玉帝衣襟的手。
紫微大帝抬头就骂：“东毕帝君，我叫你一声大哥，你就放手！”
“我可没说过你是我兄弟。”东毕帝君面上冷冷的。
天蓬元帅怒火中烧：“可东岳帝君呢？他总是你亲弟弟，你就看着他毁了？”
东毕帝君冷冷斜他一眼：“就是兄弟，才会明白甚么该做，甚么不该做。”
“你混蛋！”紫微大帝直着嗓子吼了一句，一拳便打向东毕帝君面上。东毕帝君侧首一让手上一带，紫微大帝身子一
斜错开一步，正欲使出法术就叫东毕帝君牢牢抓住双手。
“在玉帝座前动武，可不是明智之举。”东毕帝君声音淡淡的，“若是觉着东岳帝君有危险，你们又想做好人的话—
—”
天蓬元帅哼了一声抱拳道：“玉帝，臣明白了，这就告辞！”说着冲紫微大帝一挑眉毛，转身大步走了。
紫微大帝收回自个儿手来，狠狠瞪了一眼台上二人，哼得一声也就跟了出去。
“我说……东毕帝君啊，你需要这么严肃么？”玉帝捧着脸眨眨眼睛。
东毕帝君将手收回袖中转身稽首：“玉帝说的是。”
玉帝望着他垂下的脑袋口里嬉笑着眼中却一寒：“如今，可连我都成坏人了呢。”
“玉帝明察秋毫，自有公断。”
“是么？”玉帝无聊的耸耸肩，“东岳帝君那个家伙，其实可以简单些的不是么？”
东毕帝君抬起头来：“简单些也不是不可，只是……后患无穷。”
“他千挑万选找了这个时候儿，不就是想让罗姬复活么？”玉帝耸耸肩，“可是罗姬肉身早死了，就算借了文曲星君
的肉身，终究男女有别阴阳有差，怎能天衣无缝？”
东毕帝君眼中一狠：“要的就是这个有别与有差。”
玉帝一愣：“你是说……”
东毕帝君叹口气，单膝跪下道：“玉帝，当年杀罗姬也是不得已。”
“我自然晓得。”玉帝叹口气托着脸，“罗姬不过是通天教主的棋子罢了。甚么妹妹，也不是亲生的。”说时瘪瘪嘴
。
东毕帝君直视他：“可东岳帝君是我亲弟弟，而罗姬与他生的孩子也不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