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政委!——江南十四
江南十四  发于:2013年1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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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胜带着四营赶到的时候于正秋正趴在土堆上不停的咳嗽,清秀的脸也让硝烟熏成了一团煤灰,只有一双眼睛还是明亮的,因为这战场上的重逢而充满了喜悦。

“怎么这时候才来!”他抹了一把脸,跌跌撞撞的想要站起来,“同志们等你们好久了!”

“你咋知道我一定能来?”张胜伸手扶着晃晃悠悠的于正秋,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万一我没跟着老四呢?你就心甘情愿的交代在这里了?”

“你不会的。”于正秋的眼睛里像揉进了什么,那是一种夹杂着忧伤的喜悦,“你把C点向东移了5公里,那时候我就明白了,你肯定会守在那。”

张胜不说话,在心里默默感激他的信任。他用力抱了抱于正秋,对身边的警卫小林打了个手势:“扶你们政委到下边休息。”

“我没事。”于正秋摇摇头,他挣脱张胜的搀扶,很认真的说:“我又没缺胳膊少腿,别拿我当老弱残兵。”

“行……依你。不过也不能硬撑着,啊政委同志。”张胜半开玩笑的说,“你要是倒下了,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事实上,现在他看于正秋的目光,已经和看他的营长们没有区别了。

“三营那边情况怎样了?”

“一切正常。”张胜的眼睛在发光,他说:“那边打的是防御,留老一老三在B点足够了,对方不过也是三个标准营。老二马上就到,咱们在这儿打伏击,非吃掉他们一个营,杀杀他们的威风不可!不然说什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于正秋慢慢地点了点头,他已经开始习惯相信他边上的这个人。如果这个人说能赢,那就一定能赢,对此他毫不怀疑。

对面的敌人还在狂轰滥炸,他们似乎认定了他们面对的是一支从编制到精神状态都已残缺不全的队伍。一小时后,夏炎带着最团战斗力最强的二营从后方包抄,两支队伍合二为一,很快打垮了对方的防线,敌人开始向后撤离。

邱云:“团长

!咱们还追不?”他说这几个字的时候分明是咬着牙的,他的十连在过去的几个小时中损失过半,而他却把最宝贵的支援时间浪费在了路上。这是一种属于军人的最朴素但又最激烈的情感,用最简练的词汇来描述就是复仇。

于正秋理解这种情感,但他还是说:“不能追。我们的任务是掩护大部队撤离,现在我们要做的是尽快和师部取得联系,冒险追上去反而对我团不利。”

邱云红了眼,他看着张胜,等他最后的命令。

张胜的第一个反应是说当然要追,不但要追,还要让他们血债血偿。但于正秋的目光让他犹豫。他开始耙他的头发,那力度大的让他自己都觉得有点疼,最后他用压抑的声音命令他的营长:“立刻停止一切追击,全团即时撤退!”

邱云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他茫然的举起右手,又茫然的放下,然后他转过身,回到他短了一截的部队中去,略显佝偻的背影在张胜的眼中越发凝重。

两天后101团抵达淮阳,顺利与师部汇合,等待上级的进一步指示。

这两天里,101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掩埋好战友的尸骨,包扎好自己的伤口。枪杆折了,接上,子弹没了,装上。然后他们又是那支仿佛永远也打不倒的队伍,随时准备在下一轮的战斗中首当其冲。

这是一头雄狮,只会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舔舐遍体的伤痕。

三月的清晨算不上冷,但也远不在温暖的范畴之内。张胜叼着烟蹲在田埂上,习惯性的望着一个方向——正前方,他的身边坐着一言不发的于正秋。

张胜把目光收回来,看着身边的人:“行了,别哭了。”

于正秋有些疲倦的摇头,用只有他俩听见的声音说:“我没哭。”

“没哭没哭,可我看你那脸比哭还难看。”张胜吸了口烟,用尽量温和的语气说:“刚才的大会上,连师长都表扬你啦!这次咱团咱师能顺利撤退,你可是居功不小……快别老阴着脸了,笑一个呗,算我求你了行不?”

于正秋无精打采的看了张胜一眼,很勉强的笑了一下,那笑简直比哭还沮丧。然后他长长的叹了口气,沉重的让人连开玩笑的心思都没了。

“我宁可不要这样的表扬。”这几个字像是被他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说完这句话,于正秋似乎整个人都松动了,向来绷得笔直的姿态也软了下来,这时他身上的那种涉世未深的气息才渐渐散发出来。

“我知道……两个连打没了三分之二,换谁心里都不会好受。”张胜尽量不去看于正秋的脸,他眼里近乎柔弱的伤感让他不忍,甚至动摇。

“但是你没错啊……要说有错的那也该是我,是我大意轻敌,是我没仔细考虑,要是我直接给你两个营,那还会有这个事吗?”

于正秋苦笑着摇头:“那不一样。对我来说两个营和两个连没区别……”他茫然的看着前方,似乎没有一个焦点,“这两天我经常在想,如果那时候换你带着他们,或许……或许他们都不会牺牲。”

张胜抬起手,他想拍拍于正秋的肩膀,可那只手在空中僵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被他收了回来。

“我带和你带一个样。没有人能一直打胜仗,是人就总有失误的时候,也会有很多人为这个牺牲……”张胜想了很久,终于开口:“……可你得扛着啊。日子还要过,仗也还要打,所以总得有人扛着,不扛过不去……谁让你是团长是政委?你不扛谁扛?”

这是分很沉重的责任。军人的责任。

于正秋缓缓的点头,目光中渐渐有了一些生气。他犹豫了一下,又问:“那要是扛不住呢?”

张胜眯起了眼,看着袅袅的烟雾从眼前飘过。“……嗳,大政委,”他说,“抽烟么?”

于正秋不出意外的摇了摇头。

“啧,那多没意思啊,来一口。”张胜把燃了半截的烟递过去,“尝尝味道。”

于正秋很疑惑,但他还是接了过来。那是种很熟悉的味道,它终日都缭绕在张胜的身上,只不过这会儿浓烈了许多。他把塞进嘴里,小心翼翼的吸了一口。

一股辛辣而浓烈的滋味立刻从嘴里钻进了喉咙里,然后在他的胸膛里炸开。于正秋开始猛烈的咳嗽、喘息、再咳嗽。在那几近壮烈的咳嗽中他的视线逐渐模糊起来,眼前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而张胜闪烁着悲怆的目光却在朦胧中变得越发清晰。

“人呐……哪有什么扛不住,当兵没有回头路,该你扛的时候扛不住也得扛。硬扛。”他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根给自己点上,表情沧桑的好似老成持重。

“就像你抽这烟吧,头一回都觉得难受的要死一样,可你还能怎么办?总不能真叫它给你呛死吧……所以你得忍着呀,一口不行就两口,两口还不行就三口……总有个时候,你就挺过去了。”

于正秋愣住了,甚至忘记了气管正忍受着劣质烟雾的摧残。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张胜,直到看清他脸上笼罩的那层极其模糊的苍凉,他忽然意识到那个人其实是那样的年轻,年轻的叫人忧伤,可战火在更早的时候就夺去了他身上的天真,在自己还有梦想的时候,一刀一刀的把他雕刻成了现在的样子。

这样的恍悟让他伤感,同时也让他肃然起敬。他觉得心里有个地方,正一点点的温暖起来。

“怎么样,好点了吗?”张胜问,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迁就。

“嗯,总算是顺过气儿来了……”于正秋看着手中的烟,微微有点出神。

“嗨,谁问你那个了!我是说……这儿。”张胜想也没想就伸出手,在于正秋的胸口轻轻地摸了摸,那儿是心脏的位置。于正秋有些诧异的看着他,毕竟这动作对他来说还过于亲昵。

张胜似乎也意识到了,连忙讪讪的放开了手,并急于掩饰的耙起了头发:“反正、反正你们知识分子就是心思重!照我看,书读多了还不如不读,一点小事儿就要死要活的,跟个、跟个……什么似的……”

张胜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在于正秋的注视下他到底有些底气不足,下面的话也没敢再说出来,随便咳嗽了两声便草草收场。然后他并不高明的以整训队伍为借口,带了些仓皇的逃离了现场。

于正秋有些茫然的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他还不能完全理解张胜的心思,他只是隐隐约约的感觉到了他笨拙的亲近。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山头上陆续能看到袅袅升起的炊烟,炊事班的吆喝声正此起彼伏。于正秋抽完了最后一口烟,从田埂上站起来往回走。他的步履很轻快,目的地也让人不由自主的感到愉悦,他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在一条吃尽战火硝烟的小路上找到某种类似归宿的感觉。

他要回到他的部队中去,而那儿正渐渐的变的像一个家。

作者有话要说:K军第五军在历史上是有的,后来也成为华野留在中原的主要作战目标,至于那个旅,则纯属作者杜撰。

陆、兵不厌诈

“加油加油!揍他!”

“不带这么耍赖的啊!一营的一营的!”

“懂啥,这叫兵不厌诈!”

在一阵乱哄哄的鼓劲与喝彩声中,两位营长正在进行近身格斗的教学示范。说是示范,但真正卯上了也就成了正儿八经的搏斗。毕竟作为一营之长,谁也不希望在自己的战士面前被对手驳了面子。更何况这原本就是两个时刻都在互相追赶的团体。

夏炎躲过了许东城的一记勾拳,反手扣上对方的胳膊向里一送,许东城一个踉跄摔在夏炎身上,后者趁着这个机会猛地转身再使劲一扯,“砰”的一声,一营长许东城以极其狼狈的姿势跌在地上。

一半的人群热烈地爆发出了欢呼,另一半则沉着脸据理力争。夏炎居高临下的看着横在面前的许东城:“还来么?”

许东城悻悻的从地上爬起来:“不来了。”一边摸着摔得生疼后背一边小声嘀咕。都第三回了,这家伙,邪门。

这是一九四八年的春夏之交。

五月五日,中共下达华野的近期作战计划,放弃南渡挺进江淮的决定,改为继续留在中原地区打歼灭战,并要求第一、第四和第六纵在濮阳地区进行新式整军运动后,根据寻歼整编第五军的作战要求开展军事训练。

于是就有了两位营长躬亲示范的精彩场面。

张胜叉腰站在边上,恨铁不成钢的瞪着许东城:“说了多少次了,要警惕!要防御!你老跟他硬拼,那能行吗?他可是全师都出了名儿的,铜墙铁壁!”

许东城的脸顿时拧成了苦瓜:“那你们还叫我跟他示范,这不摆明拿我当炮灰吗!”

张胜:“近身格斗,讲究的是招子准,心里稳,下手狠,大家多体会……你俩再试试。”

许东城赶紧摇头:“不不,不来了。”他现在一看到夏炎就发怵。“要不……团长您跟他来个?”

张胜横了他一眼,那意思用话说出来就是你真没出息。然后他动作麻利的摘下帽子挽起袖子,冲夏炎扬了扬下巴:“老二,再来一个呗。”

夏炎摇头:“不了,今天差不多了。”

张胜于是又看着许东城:“瞧见了吧,人家不屑跟我动手。要不还是你来,咱俩练练。”

许东城脸色有点发白:“这都大半天了,咱能换个人吗?”连忙四下一张望,正好看于正秋跟警卫小林走过来,许东城登时像看见了救星:“政委!于政委!”

张胜心头一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你叫他干吗?”

许东城:“不是缺个搭档吗?跟您练还有谁比咱政委更合适?……哟,政委,有功夫过来呐!”后半句话,是对于正秋说的。

“在训练?”于正秋看看许东城,又看看张胜,“好啊,整体战斗力就要从单兵抓起。”

许东城连连点头,一脸的别有用心:“可不是……您瞧,团长正打算给大家伙上格斗课呢,就缺一个搭手的……要不您也给大家露两手?”

话音刚落,下边已经响起了一片掌声。

自从上回单发的让全团人都服了气,于正秋在大家的眼里,俨然成了足以与张胜相提并论的重量级人物。这使得他们自然而然生出一种景仰,并认定这位深藏不露的政委同志,无论在任何方面都和他们团长不相上下。

于正秋显然不这么认为,因为近身格斗从来就不是他的长项。但他生来是个不擅于拒绝别人的人,面对战士们高涨的热情,他做不到一口回绝。在意识到没有退路之后,他只能有些无奈的点头:“那就……来一个。”

张胜犹豫着走过来,压低了声音:“……你行么?”

于正秋抬头,正碰上张胜躲躲闪闪的目光,这反而让他多了几分斗志,毕竟他也是个年轻人,和在场所有热血又好胜的人一样,乐于见到某个人被掀翻在地上的样子。

“不试试怎么知道?”

看着那张因为跃跃欲试而神采飞扬的脸,张胜又换上了惊讶与恼火混合在一块儿的表情,他似乎总猜不透眼前这个人的心思。他回过神来,最后的一点歉疚化为乌有:“我就不信了!这个你还能赢!”

作训场上再度沸腾了。张胜听见很多的声音在呼喊在加油,可那些声音没有一个是向着他的,他又好气又好笑的盯着于正秋,仔细看他的每个动作,企图寻找一击制敌的机会。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场上依旧僵持着。较量的双方一个擅于进攻,一个长于防守,要想分出胜负,必须有一个突破。于正秋终于尝试着还击,而张胜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瞅准于正秋的一个破绽,一拳揍在他的小腹上,尽管拿捏着力道,对面的人还是疼的弯下了腰。他看着他皱起的眉头,突然有些慌了神,心上像扎了根针,一凛一凛的。

“喂喂!没事吧?”他忍不住问,并伴以一脸的忧虑。

回应他的是于正秋的一记勾腿,毫不犹豫的猛扫下盘,张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让人给暗算了,满腔的关怀登时化为光火,就着向后跌的趋势伸手拉住于正秋的胳膊,结果两人一起摔倒在地上。

于正秋暗叫不妙,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张胜已经一个翻身压在了他身上。

“这招使得不错啊!

”张胜恨恨的说,胳膊扣上对方的咽喉。“可惜跟我斗还是嫩了点儿!”

两人的脸挨得极近,几乎是鼻尖正对鼻尖。张胜心里突的一下,趁着这愣神的功夫,于正秋一咬牙,掰开张胜的钳制,从地上挣了起来,这一下反客为主,反倒把他压在下面。

不知谁从哪儿找来一个哨子,一声吹毕,人群中立刻响起各种欢呼与喝彩。张胜默默的从地上站起来,拍打着衣服上的灰尘。看着于正秋因为兴奋涨的通红的脸,心里涌起一股很复杂的情绪,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于是他凑过去,在那个人耳边小声嘀咕:“赢了我你就那么高兴?”

于正秋笑的很开心,甚至有种春风拂面的暖意,在张胜的印象中他从来没这么开怀过。他看着他,渐渐的感染了他的轻快,而刚才的那点儿不甘,终于也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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