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口气,我们很熟络?
纵使傻气,温柔也不会这么随随便便跟陌生人走,何况温柔比我想象的还要精明。出其不意的,他趁着面具男子转身那一瞬,揽着我就起身逃跑,不过那人也不像吃白食的模样,我们没走两步就给他发现了。温柔这下更是使劲飞走,那人轻功相较温柔则是秋色平分,你追我赶,不相上下。
飞速转了几个弯,仍不能甩掉紧跟于后的面具男子,看温柔的倔强模样,应该是跟面具男子耗上了,而面具男子这阵不依不饶的架势更是有增无减,气氛激烈,这场追逐有了誓不罢休的意味。
于是在高空中,我得以看清楚脚下一道道掠过的光影,在正中间则是宏伟高耸的正殿,从上往下看去,撼人心魄,宛如澎湃之势不可阻挡,金色神兽守住的琉璃瓦顶,四爪腾空,兽口怒开,似登高远眺,视野开阔旷远,遥目天极。
倏忽下落,不明所以跟随温柔匿于后殿,而视线处不过几步之遥,首先入目的就是早已荒芜残败的楚台楼,然后是抒意宫,一个几近夷为平地的苍郁之地。不禁迈步走去,门槛布尘,宫门破败,瑟瑟枯叶层层铺散其内,破旧窗棂惨淡无光,推开门,进入屋内,四壁萧然,顿觉寒气沁人。
做为叛臣逆子的故居,自然不会有人愿意为它清理打扫,陈年累月聚起的阴森气息令得人们不敢靠近,于是尘埃在这里定居,渐渐吞噬了所有华光,闲暇时曾经信手拈来未曾读完的书,至今还保留着离去的时候,只不过纸页发黄,灰尘将曾经批注的朱红字迹覆盖住了,看不清当时留下了些什么,也没了当时的兴致。
这里,终究也随着它的主人一天天老去了。
沉默变成了永远沉默,过去只不过是幻影,永远倒回不了时光的老死幻影。
萧索景象更像是对这囊括天底下所有气吞万里如虎的胸襟,是谓空前绝后人间之极的皇宫的讽刺。
抒意抒意,到头来谁的心意都抒发不出来。
面具男子很快便追到这里,温柔叉腰护着我,背对他们,手指缓缓拂过尘污厚积的桌,我缓声说:“追到这里气息如常,不肯收
手,不愧是一只待在皇帝身边的御前侍卫,不知我可否有荣幸知晓高手名讳。”
沉默了会儿,他的声音轻轻传入我耳:“我是方净玉。”
没有太多出乎意料,听到他的名字,心里却变得很平静,徐徐转身,面带笑容,我点了点头:“是么,好久不见。”
原来,你还活着。
不过温柔却貌似不满,举起拳头直冲上前,谁知地板上的尘埃却将他滑倒,摔倒动作极为粗狂,还未等人眨眼,傻男人已经开始号啕。
“临临,痛痛……”跌到右脸的傻男人顶着一鼻子灰在及时赶到他身边的我怀里哭喊,双手胡乱抓挠,丢了颜面,仿佛极不甘心似的。
捏捏他的鼻子,温柔很快停止了哭喊,只是不停地用嘴巴喘气,揉着他头发,心疼地说:“傻瓜,走路要小心,我给你擦擦脸……”
傻男人十分听话的把脸凑过来,乖乖让我给他擦脸,然后眨巴眨巴眼睛想要亲我,一旁的方净玉却开口说话了:“为何你们会出现在禁宫当中?还有……温柔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是来……温柔,不要!”没等我说完话,被打断亲我计划的温柔怒气冲天地转向方净玉,一口森森白牙在阳光下显得特别壮观,幸而我眼疾手快,不然这小子真的会跑过去咬方净玉。
不要误会,我胳膊肘从来向里拐,方净玉被咬不关我事,咬到也罢,但万一温柔没咬着,他又该哭闹一次,那多让我心疼。
什么?我太惯着他?
废话,我又不是他爹娘,不存在教养问题,再说我不是博爱之人,尽管从来不管他人瓦上霜,可没做过落井下石的缺德事,凭什么不能惯惯我家傻男人!
摸着怀揣不满情绪蹭我颈窝的傻男人,我面善心善地笑了笑:温柔乖乖,不哭,等我找着机会一定让你好好咬他一口!
声明一点,我绝没有记恨方净玉以前对我的种种不好,用温柔的敌意达到借刀杀人泄私愤的目的。
接着,在方净玉房内,我将我们来程的目的告知他,希望他能让我们见尚君一面。
兀自摇摇头,方净玉说:“这样也好,半年前前他身体经常莫名虚脱无力,御医也束手无策,查不出所以然,近些天情况似乎愈加严重,他虚弱得连说话都很困难。你去看看他,他应该会很高兴的。”
虚弱之症……
说完话,抬头,已经在皇帝寝宫前了。
方净玉上前与守门侍卫说了什么,那些人听命离去,之后他回头冲我小声嘱咐:“他很虚弱,别让他说太多话。”
刚迈步进去,却发现方净玉跟石头似的立在门口不进来,我疑惑道:“怎么不进来?”
沙哑,沉沉的声音,金色面具掩盖不了悲伤,苦味的,他用敬语说:“皇上从不让我入寝宫……你们进
去吧。”
缓缓靠近床沿,低头,床上那个正低低喘气面色憔悴唇色苍白的人,正是尚君。
不知为何,一直走在我前面的温柔见到尚君后,却胆小地躲在我身后,用力揪着我衣服,黑瞳子里写满害怕。
之前被尚君带走变成傀儡,温柔现在虽然毫无心智,对那时候的事他多少还是记得的,不清楚他与尚君之间有何纠葛,但见他这么害怕的模样,我便伸手牵住他,给他一个安心的微笑。
别怕,有我在。
似乎读懂我的眼神,温柔点点头,安静不少。
或许是刚才的动作吵醒了床榻上的人,他转过头,以一种深刻的,战栗的,无可告白的悲喜交加的感情望着我,连手指都在发抖,他想碰触我。
“是临儿么……”羸弱的声音。
退后几步,我没让他碰到我,默默抬头望着他,心里起了一层莫名的隔阂,也许是太久没见到的缘故,也许是为了其他的难以言喻的原因。他的碰触,仿佛那个女人悲戚的眼神,打着亲人的幌子,欺骗我一次又一次。
我不知道为什么本该让我最信任的人,到最后头都会背叛我,宛如镜子里折射出来的错综复杂里的纵横捭阖、明枪暗箭、勾心头角,我从不希望它们是真实,但我总是失望。永远记得,在我濒临疯狂的时候,我仍心念的兄弟为我一次次的叹息,到最后,竟成了虚假。
想起方净玉的面具,当初他戴上面具,我竟不知他究竟是谁。
其实,每个人都一样。
每个人都有一个面具,我们戴着面具,向疏疏离离的他人露出微笑,真心被掩藏,因为没有人再相信真心,我们肤浅得只愿意相信面具上的表情,同样的,自己也渐渐不再脱下面具,然后,面具戴久,就脱不下来了。
看不清面具之下的表情,也看不到他的真心,往往以为不会欺骗自己的人,总是伤自己最深。
细数深深刮在心口上的伤疤,每一条都写着自己的愚蠢。
对你好的人不可能一辈子对你好,纵使是你的亲人,他亦有可能会为了权力、财富,甚至是爱恨交织的情感与你反目成仇,就算彼此曾经相依为命,有些人还是可以不带犹豫地拍着你的肩膀,让你去死。
背叛来的如此轻松,伤口却成了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温柔小心地晃动我的手臂,轻声唤道:“临临?”
看见温柔,原本只是处于恍惚迷离的尚君双眼立即瞪大,他视线全部放在我身上,强撑着起身,费力抬起右手,想要抓到我:“临儿……真的是临儿?”
微微点头。
润红着眼,托着孱弱身体的他如柴枯瘦,激动使得他连支撑的力气都显得那么柔弱,但他依然毫不死心地伸手出来,结果终于使自己失去支撑,差点重重摔到地上
。
及时接住他,想将他平放在床,我未说只字片语,而尚君只死死搂住我,他说:“临儿,原来你没死,真的是太好了……”
一直控制住自己,想让自己变得冷漠,尽管这样,还是忍不住心软,我轻轻拉开他,让他平躺下,然后我说:“是的,我没死,活得好好的。”
“我想你。”他无力的手一直没有将我放开,气若游丝地他跟我说,“温柔把你带走之后,我一直很想你……但我害怕去找你,害怕只找得到上面刻着你名字的坟茔……我以为你死了……临儿,对不起……”
抽动嘴角,微微点头,随后替他捂好被子,我说:“过去的都过去了,就不要再提。听说你病了,我特意来看看你,现在你要安生躺着养病,其余的,不要多想。”
安静的,苍白的面容渐渐露出一丝宽心的笑,他望着我,淡淡地说:“临儿……谢谢你来看我。”
应了一声,我便再无语言。
好像想起什么,原本已经慢慢闭眼的尚君突然开口,他问:“你们是怎么进来的?怎么都没听见人通传。”
忽略翻墙进宫的那段,我直截了当的说:“是方净玉带我们来的。”
“是他……”尚君默默扭头,“他……现在在哪里?”
指着寝宫大门的方向,我说:“他就在门口,只是他说你不让他进寝宫,所以迟迟不肯进来。”
尚君沉默。
“要不要我帮你叫他进来?”起身,我提议道。
“不要!”谁知尚君反应无比激烈,没等我起身离开,他已经焦急地拖住我,不让我起来。
不要就不要,做什么如此焦急。
还没来得及安慰他,不知什么时候就一直在我身后沉默着的温柔突然拉起我的手臂,一语不发地将我带离尚君寝宫,看到门口的方净玉,温柔冷声说:“不想他没事的话,就进去看看。”
突然,一抹绿色飘进眼中。
又是他。
猛甩开他的手,我极不客气地瞪了他几眼,话语冰冷:“你平白无故又跑出来做什么!”
“因为你太蠢。”面无表情的他站在我面前,说着不着边际的话。
“真是可笑,什么时候轮到你数落我蠢不蠢?”我转过身,几欲先走。
他一把拽住我,可以看到他眼瞳中的绿色已经越来越浓,我有些气闷,但他却径直将我带走,直至行到看不见那座寝宫为止,他才幽幽放开手。
“人生最痛苦的莫过于把愧疚、罪孽,以及永远失不可得的东西连同所有无法倾诉的悲恸一同带进坟墓。”他背对着我,双拳紧握,“当初是他自己选择让灵魂在炼狱煎熬,任其懊悔自腐,你又何必心软给他救赎的机会。”
哑然,侧目低头。
心软是我最大的弊端,纵使伤痕累累,我依然会忍不住对那些
待我薄幸之人心软,不是为了曾经璀璨刻骨的色相,因为它早已跟我肉身一同委身于土,也不是为了荡人心魄的过往,那也早已悄无声息,唯有浮游蝼蚁依旧识之,索然回首,只剩唏嘘。
倏忽回头,他朝我缓步走进,扣住我后脑,使劲捂在胸口:“我宁愿让他一辈子孤独忏悔,也不想看到他因为你的宽恕而忘记曾经对你的伤害,你生前强逼于你,死后摆出那种嘴脸,现在又一副悱恻凄婉的模样,而你又这么不争气!”
怒其不争,这句话很适合这个温柔对我的态度,胸口跌宕,激烈起伏,强硬的语气上,是那双接近绿色的眼眸。
看他如此激怒,不好忤逆他,只能转开话题,问道:“你是如何知道他对我做的事情的?尚君四处设计寻我的时候,你不仍是个任他摆布毫无知觉的傀儡么?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毫无知觉的是他,不是我。”慢慢低头,额头抵上我的,“等到一切都无法挽回才学会心痛……”
你是在说他,还是自己?
猛地将我揽到身后,刚想询问他发生什么事,结果回头一看,四周慢慢都是围着我们的禁卫军,带头统领顶着两个黑眼圈,怒视我二人,举起佩刀,喝道:“大胆刺客,竟敢擅闯禁宫,还打伤我弟兄,给我统统抓起来!”
想起来了,刚才傻男人将他们撂倒之后,跑了很久才被御前侍卫包围住,敢情这帮人还当我们是刺客。
“我们是那个戴金色面具的方大人的朋友,刚才多有得罪,还请诸位兄弟多多包涵!”如此说话,并不是我惧怕他们,而是我惧怕在我身前的男人,看他已经略有不悦,若是动起手,吃亏的绝不会是我们,但毕竟是在皇宫内与禁卫军动手,万一死了人,这个罪名可非同小可。
但是那些人普遍没什么眼力劲,尤其是带头统领,满脸不屑与怀疑,他说:“方大人的朋友?你唬谁呢?你要真是方大人的朋友,有怎么会偷偷摸摸翻墙进皇宫,分明是你二人心怀不轨,意欲加害皇上!”
说罢,以一种决不罢休的姿态挡在我们面前,他自认为其人多势众,必然会将我二人手到擒来,而按照这架势,我才顶多会拼得个玉石俱焚也算不错了,但焚的是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个温柔十分强悍。
还没眨眼,人已经放倒三分之一,再过一会儿,已经满地都是打滚之人,不过他没想就此罢休,捡起领头侍卫的佩刀,绿眸中嗜血意味越来越浓,杀意肆起,他冷若冰霜地望着地上的人,然后弯起嘴角。
极其可怕的笑容。
不管危险,我马上跑过去,由身后抱住他,牢牢的,不让他随意动弹,他愠道:“你干什么。”
小声凑到他耳边,我说:“这里好歹是皇宫大
院,我还有事要求皇帝帮忙,你可不要在他家干杀人放火的事情啊。”
嗤笑一声,他举起利刃,好像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似的。
下刀利落干脆得让我都来不及骂他,只见刀剑在空中飞快舞动,之后我实在忍不住偷偷向下望去,没有预料中的血腥景象,只见那名受惊不小的统领浑身一副被刮得没有一丝好布,头上还都被温柔剃了一个阴阳头,看上去很滑稽。
得意地甩开刀,温柔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然后猛地倒在我身上,仔细看看,原来是睡着了。
此时,方净玉也及时赶到,衣着褴褛的统领立即诉苦:“大人,这二人冒充大人朋友,疑似刺客,当才还将卑职重重羞辱一番,实在罪无可赦!”
令他失望的,方净玉站在了我这边,点头承认我们是他的旧识,等到那些禁卫军悻悻离去的时候,方净玉望了望倒在我肩上晕倒的温柔:“温柔怎么了?”
“大概是累了,走着走着就睡着了。”你问我怎么了,我还想问别人温柔怎么了呢。
随同我一起带着温柔来到早已废弃的抒意宫,当然,这是我的执意要求,随便换了个干净的床褥给温柔休息,帮着忙弄干净屋子后,方净玉扭头望向睡熟的温柔,不解地问:“他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也就是傻了吧。”耸肩说道。
23、报复
将其中过程说得极为简单,对面男子听完后不断搓弄手指的动作表现出他很担忧。
他知道温柔成傀儡,与将我的尸体从宫里带走的事情,对于温柔精神崩溃的现状,也许他之前早有预感,可心中想法被证实,还是使他震感得默然不语。
然后,他走了。
窗微微打开着,坐在熟悉的位置,只要微微转头,便可以看见抒意宫外熟悉的景色。什么都没改变,包括院内那颗挺拔的高木,萧萧衰飒,已经没了夏日的浓荫,只剩片片飘落的枯叶,宛若蝴蝶。
天空充满秋的气息,阳光早已不那么灿烂,白昼一天天变得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