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是第一次为某个人如此尽心尽力，虽不是如女子那般将一颗心交付出去，但得知九宁遇险，却也是满心的忐忑不安。又想起当初对龙光的心如鹿撞，与现在相比，他似乎明白了钦慕与爱怜的区别。

每晚他将九宁抱在怀里的时候，心里装满了对少年的爱怜。而美丽的龙光却仿佛一个遥远的影子，远望而不可及。

这时候，马车好像磕到了什么，车身剧烈摇晃了一下便被凌空提了起来。两匹马突然受惊，立刻蹄子乱点地嘶叫。车厢内的物品也是稀里哗啦地掉出来。

若水一手抓住提防不及差点被抛出车厢的九宁，一手扒住车窗大叫：“绯夜，快看看是什么东西？”

绯夜几乎被这莫名其妙的偷袭惊得掉下马车，他抓紧扶手，定睛一看，却不由得笑出声：“是缠绕树，仗着粗壮，最喜欢用枝条缠住活物的树。你们抓好了，我马上就解决它。”

那缠绕树枝条棕黑，柔韧得仿佛皮筋，此时车身已经被数道粗如成人手臂的枝条卷在半空。

绯夜默念暗焰术，一道黑色火焰喷出手心，长鞭成形，他单手一抖，暗焰迅速缠上那些枝条，不多时，枝条纷纷腐蚀，融化为黑水。马车又重新落到地面，砸起一圈肮脏的泥浆。

他又给马匹施与安神咒，安抚好它们后才问向若水：“你们怎么样？”

若水很快答道：“我还好，可是九宁他……”

“怎么了？”绯夜立刻跳上车，钻进车厢，见九宁俊秀的脸一片煞白，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不断冒出来。

“后背痛……”九宁紧紧揪着若水的手臂喘气道，他说完，身子缩成一团，战战发抖。

想必是痛得紧了，绯夜与若水一起小心翼翼脱下他被汗水和脏污浸湿的内衫，后背上蜘蛛般的凸起物有一处被擦破，流出了黑红色的浆液。

绯夜拿了干净帕子轻柔擦去那浆液，却见那破损处慢慢地自行愈合，恢复以前的光滑。仍可见有节奏的搏动。

46.藤人（下）

绯夜与若水无声相视后，两人心里都有数。

“九宁，没什么，就是刚才碰了一下，可能是碰得狠了，因此你才会感觉很疼。歇息会儿吧。”他轻声安慰，又给九宁重新换了内衫。

九宁点头，缩在绯夜怀里一动不动。绯夜一面抚着他的肩膀，一面对已经恢复常态的若水说：“这就是魔界的黑蜘蛛做的，去暮光峡谷也是因为这个。你也看见了，这一路上危险不断，不知道下一刻会有什么怪物来袭。你现在回鬼界还来得及。”

若水还是摇头，语气平淡而坚定：“既然已经跟着来了，也不想就这么回家。”

照着绯夜以前的性子，现在早就跳起来开骂：你这人脑袋被门夹了吗？你有几条命够你玩的？不知是因为九宁在场，惊扰不得，还是修行久了，小孩子脾气也压了不少。便只是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再言语。

其实他实在不愿将若水牵扯进来，若水如今在鬼界虽是孤苦一人，不免寂寞，但也不需跟着自己冒险，况且鬼界那么大，都城那么热闹，按着若水的个性，也不是找不到相投的朋友。

若水要么是确实无聊透顶，要么是怀旧心理作梗，要么是自己魅力无穷，绯夜无厘头地想，暗地里又呸呸呸，什么乱七八糟的，现在的自己顶多是比以前好看些罢了，谈到魅力之类的，像师父那种，淡然刚劲，天帝那种儒雅威严，亦泽嘛，也算不错，哎，不知道他现在干什么？那座王宫里实在没意思。

马车一路北上，雨水在三天后终于停止，艳阳高照。

绯夜迫不及待地脱了雨披，这几天来，从里到外无不是潮湿得滴水，叫他怀疑自己已经发霉了，大概什么时候会像路边的大树一样在根部长出大大小小的蘑菇来。

他卷起车帘，让阳光照进车厢。九宁和若水见到了久违的阳光，心里也是愉快了些。

明媚的阳光照耀之下，视野里的一切都显得如此清晰而明亮，天空一碧如洗，树木郁郁葱葱，蒲扇状的树叶轻轻在风中摇曳，面盆大的艳丽花朵散发出浓郁的香气。不时有五彩斑斓的飞鸟吱呀尖叫着从草丛中跃出并飞上树梢。

道路不再泥泞，而是变得干燥坚硬，同时也更狭窄，路边缠绕着的绿色藤蔓越来越多，渐渐地将前路封死。

这与以前在玉山遇到的情景相似，绯夜也不迟疑，马上催动风刃咒，谁知风刃咒刚打开一条道路，那些茂密的断端迅速又长出新的藤蔓，显示出强盛的生命力。

绯夜又施了一遍风刃咒，情况依然如此。他这才意识到现在身处魔界，这里的魔力较玉山那边的绝对不在一个水平。

他无奈之余，抽刀念起暗焰术，正欲挥刀砍下，耳畔传来破空之声，他急忙闪身避过，瞥见那是一只筷子粗细的绿色小箭，此时恰恰插入他脚边的地面。

他心中暗惊，这绝对不会只有一只！

很快地，又有数只同样的小箭急速射了过来。绯夜再次躲过，却听见若水在车里叫道：“绯夜，小心那箭上有毒！”

“啊？”他刚刚劈开一只迎面而来的小箭，箭头上溅出一点绿色的浆汁，沾上了他的脸，立时一阵灼痛。绯夜顾不上揩去那玩意，赶紧躲在车后，望向小箭射来的方向，只见层层叠叠的树叶之后，一双双黄色的大眼珠正警惕地望着马车。

“那是什么东西？”他贴着车壁问。

看不见若水的神情，可他的声音中分明带着一丝焦灼：“这里是位于霏雨盆地和裂炎山谷之间的迷藤丛林，刚才袭击的一定是生活在这里的藤人，他们会制造毒箭。我们必须快点通过，因为他们数量很多，一时半会都杀不完的。”

“绯夜，你要小心！”九宁也叫道。

说话之间，一排小箭钉上了另一侧的车厢。然后一个绿色的身影从树叶后跃出，轻松地跳上了车顶，桀桀乱叫。

绯夜这才看清那藤人的模样，身材矮小，全身绿毛，头顶稀稀拉拉的几根黑毛，猴子脸，黄眼珠，大嘴中两排发红的尖牙显得那怪物更加丑陋。自双肩处长出弯曲的藤蔓，藤蔓的末端便露出锐利的小箭头。

跃上车厢的应该就是那堆怪物里最胆大的吧，绯夜恶意地想，你待会就能体会到胆大的下场了。

他亦飞身上了车顶，在那藤人措手不及之际，一刀砍下他的脑袋，顺便将那尸体踢下去。

此举好像激怒了那些隐藏着的藤人，更多的绿色小箭扎过来，绯夜不得以跳下车顶躲避。再去看时，半边马车被扎成刺猬。

在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绯夜又催动暗焰术，黑色的冰冷火焰立刻挟着刀气在马车周围形成半圆，刀气过去，树枝烧焦，藤蔓畏缩，树叶后传来阵阵桀桀的狂叫。

暂时吓退藤人，前方藤蔓也被劈开了一条窄窄的缝隙。他跃上马车，叫若水赶紧驾车。自己则继续挥刀向前方砍去。

马蹄扬尘，藤人并没有轻易放过绯夜他们。绯夜虽然来不及去看旁边的那些家伙，但是树叶簌簌乱响，以及不断射过来的绿色小箭时时提醒着他们还位于藤人的射击圈内。

“绯夜，小心左边！”九宁大声叫道。他一扒开车帘就看见一只小箭诡异地朝绯夜的左侧袭来。

“当”的一声，小箭撞上刀身，立即折断。

“你就待在车厢里！现在不是你出来看的时候！”绯夜一边大喊，一边砍断旁边射来的小箭。

我不是担心你嘛。九宁缩回脑袋，刚才他一直呆在车厢里，只听得车外不断的破空声，后来听若水说才知道是遇上了藤人。想给绯夜帮忙，若水不让，想出去看看绯夜有没有受伤，若水也不许。好不容易等到若水去赶车，他才有机会看看心上人。哪知一探头就看见那只小箭。

不过若水说的没错，老实待在车厢里才不会给绯夜增加负担。九宁靠着软枕，听着车轮快速滚动的声音，心下稍安。

绯夜和若水驾车狂奔了一两个时辰，周围才逐渐安静下来，道路重新变得宽敞。树木减少，裸露的翠绿草皮在烈日的烧烤下也是渐渐枯黄，大小不等的岩石在持续的暴晒下看上去格外赤红。

绯夜眯着眼望向远方，极远之处仿佛被一把大刀砍成两半，中间一道深深的裂缝。

“看来我们离裂炎山谷不远了。”若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淡淡地说，“你可以试着只穿件内衫，不然待会就没有机会脱了。”

“我还好。”绯夜不在意地说，摸了下先前被灼痛的脸颊。

若水也看到了那道伤痕，转身回车厢取了药膏，准备给他涂上。

“我来，我来。”九宁不知啥时挤了过来，快手拿过那药膏，貌似热情地说道，“若水，你赶了半天车，不回车里歇息歇息吗？这里有我呢。”

若水张张嘴，没发话，只好返身进了车厢。

成功赶走潜在情敌，九宁的俊脸上露出明快的微笑，他一边给绯夜涂药，一边柔声说：“刚才确实挺危险的，没想到那怪物那样难缠。”

“确实没想到。这魔界也不是我原来想象的样子。”绯夜随意地说。他以前居住已久的魔月森林跟这些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这叫他也不得不更加谨慎行事。

烈日当头，影子变短，气温升高。汗水慢慢从无数个毛孔出沁出来，然后形成汗珠，绯夜刚开始还觉得没什么，只抹了把快滴到眼皮上的汗珠。后来汗珠越冒越多，前胸后背都湿了一片，黏糊得不行。九宁他们也觉得热，车帘早卷了上去。二人均是只着内衫。

越往前行，温度越高。到最后，绯夜感觉空气都热得仿佛是在燃烧。马匹也是慢了许多。细看之下，那马身上正淌着豆大的汗珠。

绯夜再次抹了把汗珠，望着道路两旁的山谷。

赤红，寸草不生。

若水说的是对的，早该把外衣脱下来。绯夜擦去嘴角边咸湿的汗水。就在他准备动手之时，一道猛烈的火焰从上空喷下来，刚好烧到了一个马头，那马匹痛得高声嘶叫，旁边的马也受了惊，慌乱之下，八只马蹄不分方向地狂奔。

绯夜大惊，他试图拉住缰绳，可没有用。火焰在马头上继续燃烧，很快就将之烧得焦黑。火焰亦撩到了幸存的那匹马，那马疼痛无比，直接向着山壁就那么撞了上去。

哐当——劈劈啪啪，就在马车即将散架之前，绯夜三人同时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还没等他们搞清楚状况，一只头顶孔雀尾巴的红色巨鸟就尖叫着朝他们俯冲而来。

“猎物送上门了。”若水没有表情地说。

47.翎扇火鸟（上）

怎么不早提醒我？绯夜在心里腹诽，我也好早点把马车赶到别的地方，现在好了，马车散架了。

腹诽没有用，那巨鸟瞪着硕大的黑眼珠已经俯冲过来，却没有直接撞上他们，而是用双爪抓了破烂的车厢，扔在了附近的山顶上。那车厢大概是亦泽王宫专用型，还算结实，摔在山顶上滚了几圈，没有完全散架。那火鸟似乎跟它有仇，或者说是把它当成玩具，又尖叫着抓到空中，然后松爪。如此反复，玩得不亦乐乎。

“你不是说那翎扇火鸟脾气暴躁么？”绯夜愣了下问道。

“大概是吧？因为火鸟喜欢在一起打架。”若水表情平静。

“那火鸟看起来兴致很好，还在扔车厢。”九宁指着在山顶上扑扇着骨翼飞上飞下的火鸟说。

好像是为了证明若水的话，几声类似的尖叫之后，又有几只翎扇火鸟朝先前那只飞了过去，不，是扑了过去。也许是抢不到玩具，后来几只翎扇火鸟开始动用爪子，齿喙，甚至火焰来攻击对方，先的那只也不是省油的灯，大嘴一张，一道冲天火焰瞬时喷上了某只火鸟的脑门。那火鸟只是一偏脑袋，立即挥舞着利爪反击。

“那些鸟没有毛。”九宁仔细看过之后说。

“大概是热的。”绯夜擦了把脖子上的汗水，若是一身羽毛，估计早就被烤焦了。

若水没有理睬这种冷笑话，淡然道，“我们该想想怎么取得它的皮。”

绯夜注意到“它”，而不是“它们”。他指的是其中那一只？难道是指第一只？他疑惑之下，向若水问了这个问题。

“随便哪一只。”若水很想表示自己的不屑，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又加了句：“只要抓到一只就可以。”

“我怎么觉得抓到一只爪子也很难。”九宁盯着那几个巨大的身躯皱眉。

绯夜也皱眉，汗水从远黛般的眉毛上流下来，滴进眼眶，涩。假装去劝架而拉走一只，还是再抛出个玩具吸引某只？貌似都不行。

此时，一只火鸟突然发现了尚存的三个小人，兴趣马上转移，它兴奋地大叫，掉头朝他们猛冲了过来。

你看见了那嘴巴吗？那嘴巴可以吞下一只肥胖的沙鳄。再看看那闪烁着寒光的双爪，几乎能撕碎一块饭桌大的巨石，然后就是彪悍的火焰，给炙热的温度更是火上浇油。

上述是绯夜拉着九宁躲过第一波火焰得出的结论。

幸好山谷里尽是大小不等的石头，勉强也算是个屏障。若是花草树木什么的，一道烈火过去，早就烧成一片了，三个人也绝对会被烤焦。

火鸟的火焰将三人冲散，绯夜和九宁飞快地躲向了一块方形巨石，若水躲在不远处的另一块巨石后面。

“你还好吧？”绯夜冲若水大声喊道。

若水打了个手势表示无恙。

那火鸟也许是发现目标突然消失，也许是视力不佳，喷了几道火焰之后，还不见地面上的反应，怒了，飞上了山顶，用骨翼拍打起那里的山石。

轰隆隆，仿佛遥远的天边响起了闷雷。糟了，那些石头滚下来还不把他们砸成肉饼……

绯夜不断地在心里警告自己不要发傻，不要发傻，可是见到那么多赤红的石头从山顶自由自在地滚下，他还是吃了一惊，脑袋里出现一瞬间的空白。

就在这时，耳朵捕捉到了一声熟悉的低呼，他急忙望向对面，一颗滚下的大石头压住了若水的腿，他试图搬开那石头，然而力不从心。眼看着又有石头朝若水滚过去，绯夜也急了。他握了握九宁的手，叮嘱：“你在这里藏好，千万不要被石头砸到。”话音刚落，他就飞身冲了过去，一边躲闪从身边砸过的石头，一边高喊：“若水，你不要乱动，我来帮你！”

一道烈焰长鞭打碎扑向若水的岩石，绯夜已经跃到了他的身边。

“这石头有点大，我搬动可能比较慢，你忍着点。”他对若水说，给了对方一个轻松的眼神。

“我不会怕痛的。”若水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反而微笑起来，“你不要砸到自己的脚才好。”

现在砸到了脚的是你好不好？绯夜翻了个白眼。

那些咒术暂时无用，佩刀也没办法砍碎那石头，只好用手搬喽。绯夜挤出吃奶的力，右手前推，左手上抬，再加上一个顶起的膝盖，那石头好歹移动了。

石头终于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绯夜松了口气，拍拍手，转头去看若水的伤势，一条小腿皮肉开裂发紫，虽不见多少鲜血流出，但也看得出伤势不轻。

“你能走路么？”绯夜着急地问，话一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犯错，人家当然可以走路，只是不能用两条正常的腿，瘸着走还是可以的嘛。

“还好。”若水笑笑，扶着身边的巨石喘了口气。

绯夜还想说我们先在这里躲一会儿再看看情况。忽然，九宁的叫声就打断了他的思路：“绯夜，若水，那火鸟朝你们飞过去了！小心！”

他俩这才抬头向上望，眼里尽是赤红的影子，正在惊愕之际，翎扇火鸟一伸爪，抓住了若水的后襟，便掳了他飞上了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