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退下吧。”陌生的声音含着笑意。

绯夜还好奇着这班主怎么只闻其声不闻其人，那人便从锦帘之后踱了出来。

英俊却带着邪气的男人，一只眼睛暗红，另一只眼睛浅蓝，绯夜看得一愣。若是这双眼放在别人的脸上，那叫一个古怪，可放在这张脸上却是意外的和谐。鼻梁稍勾，薄唇略显柔弱，但给这张与众不同别的脸上添了一分令人分辨不清的意味。身姿矫健，动作优雅，仿佛黑夜中等待捕猎的豹子。玄色衣袍，显得贵气十足。

危险，这是那人给绯夜的直接感觉，然而绯夜却很喜欢这种暗含着未知危险的黑暗气息，好像遇到了势均力敌的对手。那种直透人心的凝视，隐隐激发了绯夜深藏心底的嗜血欲望。

他依礼作揖。“请问阁下就是刚才那位姑娘所说的班主？”

男人缓缓点头，踱到正中的座椅坐下。

“那么阁下找在下所为何事？”绯夜继续问道。

男人微微一笑，开口：“其实不过一件小事，想请小兄弟帮个忙。我怎么称呼你呢？”

“我叫绯夜。班主找我究竟是什么事？”绯夜不懂。

“是这样的，我这戏班近日要给城主贺寿。戏也排好了，曲目也报上去了，就等着去城主府上出演。可没料到”他叹口气，面露哀色，“没料到那红线舞中的一个舞姬得了急病死了！这可叫人为难。若是得罪了城主大人，我这戏班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找了几日，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急得我是寝食难安。”说到这里，又是一声长叹。

难道就找上了我？那可是跳舞呢？不说我是个男的，就算我是个女子，我也不会跳啊，还什么红线舞。绯夜扯扯嘴角，听着那男人接下来的话。

“我的意思是想请你顶替红线舞中的那名舞姬一角。”班主一本正经地说，暗红的那只眼中笑意更浓，浅蓝的那只奇异的邪魅。

绯夜惊得差点一口血喷出来，丫的，找舞姬应该找女的，大爷我是个纯爷们！心里那个羞愤交加呀，面上还是客客气气，只是话语冷得跟屋外的温度一般：“可惜班主找错了人。在下一介男子，且丝毫不会舞蹈，实在无力为班主分忧，请您另选他人吧。”

那班主也不失望，薄唇勾出诱人的弧度：“公子是害怕不能帮不起这个小小的忙么？”

“不是，不是！”你用激将法？大爷我早就不吃这一套！绯夜眼里露出为难之色，“就跟在下刚才所说一样，我一不是女子，二不会跳舞，若是到时露了马脚，城主责怪下来，也给班主添麻烦不是？”

“这一点我早就考虑到了，”班主不以为然地说，“你只需跟着戏班里的孩子们学几步，适时换上舞服，其他的你就不用担心了。”

“呃——就这么简单？”绯夜半张着嘴，好像一个迷糊的孩子。

班主笑吟吟地将一包硬东西推在茶几前面：“那当然，我也不会拿着戏班的饭碗胡耍。报酬方面，戏班也是很慷慨的，你看这些银子够不够？”

银子……

银子？

银子！

看上去绝对不止十来两！绯夜迅速在心中测算这包银子的重量，可惜他经手的银钱一直不多，算来算去还是稀里糊涂。

那班主见此情景，替他解惑：“两百两。”

绯夜果然还是生存至上加拜金主义思想占了主导地位，紫眸里发出不相称的光芒：“那当然够了。”

班主也是个爽快之人，立时将银子袋扔给了他，“这是预付，事后再付三百两。”

哇，加起来有五百两！绯夜抱着沉甸甸的银袋，心中喜悦地大叫，住店，吃饭，干粮，甚至还可以买三匹马！他几乎忘记了不久之前自己还在义正词严地推辞这班主的要求。

有钱能使鬼推磨，哇哇！有钱也能使绯夜男扮女装跳舞……

“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您说吧！”绯夜急忙打开钱袋查看那花花的银子，头也不抬地应道。

“你那身边那两个人……还是不要告诉他们比较好。”

“这点我当然不会告诉他们。”绯夜喜滋滋地答应，将钱袋揣在怀里。“不知班主如何称呼？”

“我姓韩，单名一个清字。”

“哦，韩班主，这几天就劳烦你了。”绯夜笑嘻嘻地拱手道。

“不用客气。”韩清很满意，叫了小翠进来带绯夜去认识一下戏班的孩子们。

一间孤苦伶仃的单人房变成了一间相亲相爱的双人房加一间单身贵族的单人房。殷勤的店小二铺了干净整洁的被褥，端了壶热气腾腾的香茶，还体贴地斟满两杯茶。

一包实打实的银锭大模大样地趴在黑漆檀木八仙桌上。九宁打开后，眼前一亮，数了数，足足有两百两！

绯夜不在，没人解释。

“这个数目有点大……”九宁吃了一惊，不知那班主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一出手就是这么大一笔银子。难道……九宁攥起拳头，蹙眉猜想着种种可能，俗话说，“得人钱财，替人消灾”，银子数目甚大，莫非是找绯夜销赃？坑蒙怪骗，杀人放火？其中还有很可怕的——难道他——卖身了？不不不，绯夜绝对不会这么做，再说卖身的话，两百两也太少了点。要是我出钱的话，至少是一万两黄金。不，绯夜是无价的。他已经答应和我在一起了，想到这里，九宁不禁甜蜜一笑。他眼珠一转，大概是那班主出手比较阔绰，两百两不过小菜一碟。

九宁脸上多云转阴，阴转多云，多云转晴。

他的心情丝毫没有影响到屋子里的另一个人。

若水沉稳地端起青花四季富贵瓷的茶杯，揭开茶盖，香气袅袅升起，上好的云月香峰，片片轻盈地竖立在水中，犹如精巧的小针。他优雅地啜了一小口，面无表情地总结：“非奸即盗。”

52.彩蛾班（下）

这个戏班叫彩蛾班，绯夜一听到这名字的时候，脑袋里出现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妩媚动人的蛾子，扇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小翅膀，飞来飞去，飞来飞去……

进了彩蛾班孩子们的客房，绯夜就立刻被眼前一片大好的姹紫嫣红迷了眼，乱了心。

莺歌燕语不断，一个个婀娜多姿，粉脸香腮，眉眼含情，娇滴滴，水嫩嫩，缀花玉搔头，叼凤金步摇，簪钗摇摆，环佩相击，叮当作响。绫罗似浮云，锦帛如飞霞。

绯夜空着双手，讷讷地不知往哪儿放才好，眼睛里都是花的，鼻子里尽是馥郁心脾的脂粉味，说不上讨厌，但也谈不上喜欢。

见了个美貌少年进来，屋子里一群莺莺燕燕笑得更欢。一会儿这位清纯的抚着香扇飘过来：“小哥儿真俊俏，瞧这一张惹人的小脸。”一会儿那位妖娆的露着藕臂移过去：“可不是？呀呀呀，这双勾魂的眼。让姐姐摸摸……”

绯夜一偏脑袋，那朱红色指甲的玉指掐到了他的腮帮子上。

痛痛痛……铜铁做的爪子么？

“哟，快掐得出水了……”

“你快把这小弟弟耍哭了。来，让姐姐我给你擦擦。”

被吃豆腐了……那女子趁着用丝帕给他揩脸的当儿，用手指有意无意地刮他的脸，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哭！

他想拨开那只不安分的手，然而不知道是浑身没劲，还是别的，那迷惑的香气从身体的无数个毛孔钻进去，温柔地拥抱他，亲吻他，他感觉四肢都轻飘飘的，好像躺在云里。

眼前这些妩媚的面孔，精致的妆容，窈窕的身段，悦耳的话语，仿佛久违的影子，慢慢缠上来，他晕乎乎地看着，分不清谁是谁。少年已经眼神飘忽，全身瘫软地躺在屋内一张软榻上。

“各位姐姐，还是暂且放手。戏弄他也要有个限度，若是伤了他，班主那里可不好交代。”见绯夜被迷得晕头转向，先前引他来的小翠站出来，故作严肃地制止。

此话一出，便有女子吃吃地笑起来：“哪里敢伤他？再说班主的心思，大家不是不知道……”

小翠也扑哧一笑：“姐姐还真是会猜……”

“啊——你，你，你做什么？”那女子声音突然粗哑起来，渐渐深沉好比男子。

周围鸦雀无声。

小翠面露怜悯之色：“班主的心思岂是你可以猜的？我们一众人等只有执行的份，绝对不可又别的念头。”她转向屋里其他人等，眼神瞬间阴冷如鹰鹫，“尔等可记好了？下不为例。”

屋子里一片寒噤之声。被惩戒的女子也规矩地伏下身去。

绯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耳边只有小翠的声音：“后天就是城主寿诞之日，从明日开始，要抓紧时间练习，我会帮你的。”

她的话绯夜记在耳朵里，但是还有一件重要的事绝对不能放过。自进了寒冰城，绯夜就没有吃过一点食物，也没有喝过一口水。当他在走进九宁的那间客房的时候，满脑子想的只有——馒头，粥……很饿，很饿——前胸贴后背。

等待已久的九宁见他回来时，双手扶住门框，小脸苍白，以为他身体不适，便急忙上前扶住他，关切问道：“你怎么了？受伤了？”

“饿了……”绯夜吐出这个词就觉得最后一根稻草在骆驼背上压了下来，软趴趴地伏在九宁的肩膀上。

民以食为天，这五个字在绯夜脑袋中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店小二将桌子上摆满了一桌酒菜之后，他的注意力才被重新吸引过去。

名副其实的风卷残云。

“这个好吃……甜甜的……这个很爽口……九宁，你别吃那么快，那个桂花藕饼都快被你吃完了……”绯夜含混不清地一边扒饭，一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夹菜。

你倒是耳聪目明。

九宁无奈地翻个白眼，我吃得快么？这张饭桌上吃得最快的就是你！我就是再怎么饿，也不会在饭桌上张牙舞爪，犹如饿狼。又想起族内的家法，不由得羡慕，普通人家的孩子多么自由。

看到绯夜满嘴包饭，一腮帮子饭粒，还有唇边的油光，九宁快看不下眼，自动拿了擦嘴的帕子递过去。

“擦擦。”

“待会儿再擦……”绯夜眼睛全盯在珍馐美味，一时间恨不得变成八爪鱼，一只爪子抓住饭碗，一只抓住筷子，剩下几只当然是抓住自己喜欢的菜了——九宁真是贴心，叫的菜几乎都是自己喜欢的……

“你擦不擦？”九宁有点怒了，声音尖利起来。

绯夜瞥见九宁似要发火的模样，笑嘻嘻地接过帕子，塞在自己的领口，抛个媚眼道：“饭还没吃完呢，现在擦了，待会还要擦，挺麻烦的，还是吃完再擦吧——吃完一定擦。”

他那模样似笑似嗔，娇憨好比幼童，九宁看得一怔，之前的怒火仿佛一下子全飞到九霄云外。

很少见到绯夜撒娇的样子，那种只有未涉世的孩子的眼神。九宁也是第一次见到，内心久久无法平静，这样孩子气的绯夜已经把自己当成他最亲近的人吧，也许除了他远在魔月森林的那个师父。

从小受到父亲与哥哥的爱护，可那是疼惜中带着严厉的爱。他锦衣玉食，同时也必须恪守身为族长家庭内一份子的职责与尊严。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丝毫不能有差池，不然被人告到父亲那里，少不了一番责罚，哥哥那里就是一顿数落。他很聪明，也很小心，类似的错误不会犯第二次，这也得到了父兄的嘉许。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就可以被认可，然而随着年岁增长，他不能插手的地方越多，就连父亲的书房也不是能够随便进入。族内的长老议事，他不能在场，就算在场，也不可参与会议发表意见。

他很不甘，却无可奈何。

哥哥只是温言告诉他：“这是族里的惯例。”

自尊心被狠扇了一耳光，但他没有反驳。

正在这种近似于自暴自弃，怀才不遇的心境下，他自作主张去了凡泉驻地，没想到绯夜却去了鬼界，他又怀着惊惧去了鬼界找心上人。

这一路走来，他以为自己太过任意妄为，太过离经叛道，放在以前，狐族贵公子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如今却是自己做出。

然而这么些日子以来，他的心渐渐放下，焦躁被平静取代，还有一汪深深的柔情。就连被黑蜘蛛咬了，也只是惊慌了一阵，便不再时时刻刻放在心上。

“好吧，你吃慢些，小心噎着。”九宁终于放弃，温和劝道。

绯夜拼命点头，如果九宁拿着这种小事纠缠不休，他可就没撤了，也不好说九宁唧唧歪歪像个女子。

“哦，对了，那个什么班主为何给了你这么多银子？他想让你做什么？”九宁问起这个憋了很久的问题。

“那个啊，也没什么，不过是请我给他们戏班帮个忙，他们戏班最近要给城主贺寿，缺人。”绯夜开始大嚼一只肥腻的鸡腿。

“哦……”九宁若有所思，顺手把一盘芙蓉雕花鸡放在绯夜近前。

若水一边冷眼看着面前这两人高雅与粗俗并存的柔情戏，一边捏着小酒杯浅酌。

自己为什么要跟过来？

当了活地图，又当谋士，还使出控灵术帮他逃离裂炎山谷，他却在这里跟狐族公子眉来眼去。依着自己以前的脾气，一剑劈了这桌酒菜是绰绰有余。

为什么却没有这么做？

因为自己的心已经裂开了一道缝吗？

他的嘴角浮现一丝冰冷的笑容。

水酒入口甘甜，过了喉，落了肚，却是火辣辣地痛。

他不会失态，亦不会失措。

几杯水酒之后，他不再搭理那卿卿我我的两人，独自回了自己的单人房。

窗外一弯清寒的冷月，透过镂花的窗，宛如碎了一地的泪。

53.缠绵（上）

饭桌上的肉麻戏码还在继续，绯夜已经甩开腮帮子大嚼，米粒，菜渣横飞，恨不得立马扔了碍手的筷子，赤膊上阵，全无翩翩美少年形象。九宁实在看不过眼，可不忍心催促绯夜擦嘴，就瞅着那条白色帕子在绯夜得领口晃来晃去，顺便挡住各种各样的污渍。他叹了口气，扯过那条任劳任怨的帕子，吃了几口菜就趁空给绯夜擦嘴。

“谢谢啊，不过我不是孩子。”绯夜笑笑，抹了下嘴角的饭粒，抓过那条帕子放在桌上。他疑惑九宁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婆婆妈妈了，难道是跟着自己改变的？恶寒，我可是很有男子气概的男人。

九宁也疑惑：“绯夜，你以前吃饭就是这样子的？难道你师父允许？我倒是头一次见。”

“师父啊，他倒不怎么管这，可能也是因为很少会吃到这么一顿大餐吧。”绯夜终于有空歇一会儿，暂时搁了筷子说，“师父吃饭比较讲究食不语，而且……”他歪着脑袋想了会儿，“我和他无论是谁做饭，都不怎么好吃。”

这确实是句实话，尽管主要食材在魔月森林寻找一番也还找得到，可是那些增添味道的佐料却是没有。再加上师父本就不是厨子出身，固然能庖丁解牛，但仅限于此。让师父做出一顿美味的饭来，还不如叫他舞刀弄剑来得实际。绯夜的手艺与美味自然也是无缘。

“也是……想必你们师徒在魔月森林里相依为命，日子一定过得很清苦吧。”九宁的语气中暗含怜悯，他把手轻轻放在绯夜的肩膀上，慢慢移过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