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全这份用心，玄烨当然能体会，所以他抬头朝福全淡淡一笑，才侧身低声吩咐，一旁伺候的侍卫：“还不快去将十四阿哥的马牵来。”

站在地上的胤祯，听到皇父与伯王的话，知道必定是皇父那爱干净的毛病又犯了，扭头对旁边骑在马上的四哥，比了个无奈的表情，胤禛看见自己弟弟无奈的样子，直想发笑，可皇父跟前，他不也不敢太过放肆，倒是福全见两个孩子，一个脸上尽是无奈，另一个就是幅想笑不敢笑的样子，不由得噗嗤一声就给笑了出来。

玄烨不解的看着，神情各异的三人，不过随即想明，皇兄和自己两个皇子，眉来眼去的必是在取笑，自己那总改不掉的洁癖，玄烨顿时两颊绯红，又见胤祯已经上马，当下双腿一夹马腹道：“今日天气，最适合策马扬鞭……”

皇帝玄烨领先骑出，裕亲王福全带着四阿哥胤禛、十四阿哥胤祯连忙跟上，内廷侍卫十数匹马同时跑出护在四人两侧，而行幸仪仗因有特旨，所以即使已经被皇帝远远抛在身后，依仗依然徐徐而行。

他们这日回到神武门时，比平日来到早了许多，从宫内慌忙赶到宫门迎驾的梁九功告诉皇帝，宁寿宫刚有小太监来回，皇太后还在歇午，皇太后之前有旨，若皇帝回得早，就请皇帝先行还宫，待日暮再过宫请安。

既有懿旨，福全、胤禛、胤祯他们便先恭送皇帝玄烨还乾清宫，才回到乾清宫，就有大臣递牌子请见，玄烨知道这样一来，一时半会他是脱不开身的了，又因要商量军务，得把福全和胤禛留下，惟有嘱咐胤祯，换过身衣裳后，便立刻到宁寿宫去报喜，又命梁九功去把之前吩咐内务府准备的如意送过宁寿宫，命内执事们不得声张，一会见机送进便是。

屋内三道同样不放心的眼光交叠在自己身上，这让胤祯不禁莞尔：“皇……父……臣……领旨……”

虽然玄烨、福全与胤禛都对胤祯独自去报喜不放心，特别是胤禛总觉得有些不安，可流淌在他们身上的爱新觉罗血液，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们，在军国大事前，人间诸种情皆应抛于身外，所以即使担心，他们也只是看着胤祯跪安离开。

胤祯去到宁寿宫时，仁宪皇太后仍未睡醒，胤祯在宁寿宫是惯熟了的，他朝副总管刘德海比了个手势，指了下前头，平日读书时用的围屋，告诉刘德海，在皇太后醒来前，自己先到围屋里看书，刘德海想起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先前就来了，也是见皇太后未醒，这会去了花园里玩弄，他以为孩子总是爱与同龄人玩弄，弯下腰回胤祯说：“回十四阿哥，十五、十六两位阿哥这会都在花园里，嬷嬷奶母们正陪着阿哥们玩弄，十四阿哥要不也过去花园玩耍，一会太后醒来，奴才立刻命人去请阿哥。”

胤祯知道刘德海这是好意，但前世时胤示禺、胤禄这些弟弟为求自保，不惜挖空心思的将他半生所为，事无巨细的具奏与，登基后的四哥胤禛知道，对于四哥胤禛在雍正年间，对自己的防备与清算，胤祯能想明白，那是成王败寇，可对胤示禺、胤禄这批，自己看着长大，从小不乏照应的弟弟，他们为了保全自身，不惜翻出陈年旧帐来给自己罗织罪名，甚至大有要把他至之死地而后快之意，对此胤祯是读了一辈子的佛理，也想不通这是为何。

有了如此不堪的回忆，自然胤祯今生无法不对他们心存芥蒂，因此从胤示禺、胤禄出生起，胤祯虽不至于想报复他们，但也不再愿意与他们亲近。胤祯原想摇头拒绝转身离开，可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的从另一头跑过来，宫里不许奴才们奔跑，再要紧的事也只能走快些，这小太监如此犯禁，怕是极骇人的事情发生。

刘德海竖起耳朵听了下屋里的动静，见没把屋中歇午的太后惊动，这才黑着脸瞪着那小太监说：“放肆，你们还杵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他给拖下去！”胤祯知道，刘德海这番声息，大半是做给自己看的，借自己之口来给小太监开恩。

胤祯知道事不寻常，也就没给刘德海计较，是否被他利用，扬手便拦下要拖走小太监的内侍，那小太监被人松开以后，畏惧的朝屋里窥了眼，才小声急促道：“不好了！掌案的，不好了！”

站在胤祯身侧的刘德海，着急地看着小太监，真恨不得上前去教训他，有事就当回事，一味的说不好了，这叫什么事。

胤祯看得出来，小太监是惊吓过度，胤祯走上前去扬手一巴，刮得小太监愣了下，才醒觉过来说：“平郡王家的大阿哥，爬到花园里的相思子上，这会下不来了。”

带着刘德海等人，胤祯他们很快去到花园中，小堆秀山不远处的一株相思树树叉间缩着个人，树下团团围着群奴才，树阴下还站着胤示禺和在奶母怀里的胤禄，他们兄弟都仰头看着在树叉上纳尔苏，这年纳尔苏才六岁，不过个头已经和胤祯差不多。

树下的太监嬷嬷们，全都束手无策，只会在树下大呼小叫。

“阿哥，抓稳些……”

“阿哥，别看地上……”

纳尔苏也不知已经在树上多久了，这时已经怕得整个人抱成一团，不住的发抖，胤祯看了看来的方向，仍旧看不见有侍卫探头，想必这内廷深处，一时半会也找不来侍卫。纳尔苏低头看着树下众人，目光中全是恐惧，呜呜的哭个不停，身子更是止不住的哆嗦，就像快要掉下来一般，胤祯知道这会要，再不让人上去帮帮纳尔苏，纳尔苏就算不从树上掉下来，恐怕也会因受惊过度而害病。

伺候胤祯过来的王伯益，看见自己主子的神情，已经猜到小主子怕是动了恻隐之心，但小主子之前骑马救十一阿哥，再又溜冰胜过大阿哥，无论是骑马还是溜冰，小主子都是无师自通，这已经在宫内引来不少闲言闲语，这次要再上树救这平郡王之子，那简直就是自找麻烦，所以他悄悄的拉住胤祯衣袖，小声劝说：“小主子您别忘了四阿哥的话，四阿哥要小主子您凡事莫要强出头。”

枪打出头鸟这道理，胤祯何尝不知道，之前自己的所作所为，已令人生疑，再加上自己这次学会说话，这种种已经足够将他推到风口浪尖上，可眼前难道自己就能袖手旁观，坐视纳尔苏由树上掉下？胤祯低头露出个苦笑，伸手就将王伯益的手推开，折起衣袖走到树下，这时就连刘德海也想来拦他，要知道一个平郡王之子在树上不上不下，都已经叫人吃罪不起，要再搭上个皇子，那不是在要他的小命吗。

“退开！”胤祯侧脸道。哑巴阿哥竟能说话了，这叫刘德海等人大吃一惊，全都愣愣的看着胤祯的背影。

从前世到今生，胤祯就没少爬过树，前世的时候是为了看看围墙外的天空，而这一世就是出于习惯，每当有什么不开心的时候，胤祯就会爬到树上往外眺望。几下功夫，胤祯已经爬到纳尔苏身边另一处树叉处。

胤祯怕吓着纳尔苏，不敢靠得他太近，轻声对他说：“来，我们……一块……下去……吧。”

纳尔苏抬头看着说话的胤祯，渐渐皱起眉头不解问道：“十四哥，你不是不会说话的吗？”毕竟纳尔苏还是个小孩，看见一直不会说话的胤祯，竟然开口说话了，对胤祯的好奇立刻压过了心中原本的恐惧，只目不转睛的看着胤祯，连哭泣都忘掉了。

“我……学会了……说话……”胤祯对上纳尔苏好奇的目光道。

纳尔苏还是个孩子，他不会觉得，从小不会说话的胤祯，突然能开口说话，有多离奇玄乎，只觉得十四哥终于学会了说话，这是桩叫人开心的喜事，他开心得拍手问：“那十四哥往后是不是会我们一道上书房了？”

可他这一动，因为动作过大，整个人一下朝后翻去，幸亏胤祯一直留意着他的动作，见他往后翻，便顾不得再想，一手抱着树杆，一手抓住纳尔苏胸前的马甲，纳尔苏这才没给掉下去，地上众人看得是面无人色。

胤祯又在树上安慰了纳尔苏好一阵子，这才说服纳尔苏，随他一道爬下树，爬下树的时候，胤祯自己先下，他让纳尔苏看清楚，他是如何爬下去的，然后按他落脚点，纳尔苏再一步步的，慢慢的爬下去。

这样上下折腾了大半个时辰，纳尔苏才树上下了地，他双脚刚踏到地面，整个人就全身软倒，还是站在树旁护着他的胤祯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扶稳，旁边的太监嬷嬷们一拥而上，先把纳尔苏扶走，但纳尔苏却把众人推开，从自己的怀里摸出个团纸（1），那团指被人揉得皱巴巴的，只见纳尔苏小心翼翼的把纸拉平整，双手捧着那页纸走到胤示禺面前说：“喏，还你字帖，这会你该不生我的气了吧。”

“谁还要它，脏兮兮的，难道本阿哥还缺这样张字帖。”胤示禺鄙夷的把眼光撇到一边道。他身边被奶母抱着的胤禄也帮嘴说：“脏……脏！”

纳尔苏意识到自己被胤示禺耍了，不禁眼睛发红质问道：“那十五弟你刚才又说，这是你娘亲手写的法帖，珍贵无比，被风吹到树上，央我一定要帮你把它给捡回来？”

“我娘是才女，区区张字帖，何足挂齿，还有谁是你弟弟了，你别不知羞耻，本阿哥就是要教训你，看你往后还敢在我们兄弟面前，炫耀皇父如何夸奖你不，你给本阿哥记着，我们才是皇子，而你不过是个郡王的儿子。”胤示禺反唇相讥道。

前世时，胤示禺他们也是自持皇子身份，对身边人动辄嘲笑讽刺，这些胤祯当时也知道，不过那时他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对，他们生来就是高高在上，尊贵的皇子身份，让他们除了面对皇父，和太子二哥时需要卑躬屈膝外，面对其他的任何一个人，他们都是高高在上，甚至包括其他的宗室子弟，也是因为这份认知，他们这群皇子甚至以为，他们在朝野内外都可以为所欲为。直到雍正朝，他胤祯才彻底明白过来，他们这些皇子尊贵的身份，从来不是天生具有，而是君父给予的，任何时候，皇帝都可以随意的收回。

所以今生再听到胤示禺这番说辞，胤祯只觉得既讽刺又可笑，更甚者是寒心，这时胤示禺也不过四岁，胤祯甚至不敢想胤示禺长大以后，会是个怎样的人。

纳尔苏扭头委屈的朝胤祯哭诉道：“十四哥，你看他们兄弟欺负我。”胤示禺、胤禄两兄弟同时抬头朝胤祯看去。

一把不男不女的声音这时响起到：“太后驾到。”

胤祯转头就见从花园北面角门，走进行珠围翠绕的宫装女子。一听到太后驾到，原本抱着胤禄的奶母，马上把胤禄放下了地，胤示禺、胤禄两兄弟对望了眼，两人手牵着手便往仁宪皇太后的方向跑去。

才跑近仁宪皇太后，胤禄已经哗啦啦的哭了出来，他们两兄弟一人一边抱着仁宪皇太后的袍摆，因为离得有段距离，胤祯他们也听不清楚，胤示禺、胤禄两兄弟在说什么，只看见仁宪皇太后一下铁青起来。

纳尔苏觉得胤示禺他们是在告自己的状，气鼓鼓的跑过来拉胤祯往仁宪皇太后处走去，边走边对胤祯说：“十四哥，你得给纳尔苏作个证啊，刚才是十五弟他们在欺负我。”

被他拉着的胤祯，注意到胤示禺、胤禄两人指的根本不是纳尔苏而是自己，仁宪皇太后目光的焦点也是自己。

等走近就听到胤禄，眼泪汪汪指着自己道：“鬼，鬼……”

而胤示禺也在旁边抽泣道：“太后祖母，就是他，就是他，孙儿梦中看见的鬼，就是他，他吃掉皇父，还有孙儿们，太后祖母救救孙儿啊。”

仁宪皇太后疑惑的看着脚边两个孙子，迟疑道：“你们说，这几日在噩梦里看见的恶鬼是你们的十四哥？”

胤示禺、胤禄两人叠声齐道：“是。”

第三十二章：哥哥哥哥

宁寿花园内繁花似锦，斜阳的余辉落在仁宪皇太后阴晴不定的脸上，显得格外骇人，仁宪皇太后身上那件原本光洁的枣红团寿革丝袍，被胤示禺、胤禄抓出数道皱纹，一旁伺候的奴才，都因为胤示禺、胤禄这两位阿哥的话，太过吓人而无人敢接嘴，一时间里宁寿花园静得只剩下风声。

站在胤祯身边的纳尔苏，刚才吃了胤示禺、胤禄两兄弟的亏，之前在树上又是因为胤祯才得救，这会听到胤示禺、胤禄说那所谓的梦，打从心眼里就不相信，气冲冲的就想为胤祯辩解，可却被旁边的胤祯拉住，甚至对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犯不着为了给自己出头，而再次开罪胤示禺、胤禄兄弟。

花园的东角门，这时匆匆的再走近几个人，打头的是胤祯的贴身太监吴佳，刚才在来宁寿宫前，胤祯就打发他去请自己另外两个哥哥，这得益于胤祯前世，长年累月在宫中培养出来的直觉，他知道自己之前锋芒太露，再加上如今能语一事，虽然皇父、伯王还有四哥为自己处处掩饰，但身处宫闱，又哪里有密不漏风的墙，要陷害自己的人，既然无法从皇父那边着手，那必定会从皇太后这边下手，一如自己出生时那样，所以今天一回宫，接到皇太后懿旨，命皇父不必立刻到宁寿宫请安，胤祯就心生警惕，离开兆祥所时，便命吴佳去请胤禌和胤祥。

胤禌、胤祥一道走到仁宪皇太后跟前，请安道：“臣胤禌/胤祥恭请皇太后祖母圣安。”

见到这两个平日妥受宠隆的孙儿到来，仁宪皇太后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些，胤禌、胤祥请完安后，两人一左一右走到胤祯身侧，胤祥更是笑嘻嘻的，将胤祯前前后后的看了遍，揶揄胤祯说：“十三哥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鬼怪呢。来来，快让十三哥好好瞧瞧，十四弟你这个鬼，到底是有三头六臂，还是长鳞生角。”

胤禌在旁故作严肃，教训胤祥说：“胡闹，十四弟是我们的弟弟，我们天家子弟，又岂会和些妖魔鬼怪有牵连，十五、十六弟他们年纪尚小，不懂是非，不知好歹，睡懵了，说的童言稚语，十三弟你又岂能当真，咱们这些做哥哥的，可不是小孩子了啊。”

胤祯乘势可怜巴巴道：“不，别怪十……三哥，十三哥您看，您瞧，胤祯头上没长角，身上也没长鳞片，更没有三头六臂！”只见他双眼含泪，也不敢哭出声来，边说着边用手把自己头上的帽子抓下，另一只手就忙着，要去解马甲上的盘扣，手忙脚乱得，盘扣没给解开，反倒把衣服给抓德凌乱。

仁宪皇太后听了胤禌的话，原就觉醍醐灌顶，胤祯乃是龙子龙孙，正如胤禌这做哥哥所说的，尊贵如他们这等天家子弟，又岂会与妖魔鬼怪有牵连，即便有妖孽甘冒大不韪，但真龙天子驾前，早该显形了，自己这孙儿一出生就多灾多难，现在还被自己如此冤枉，仁宪皇太后不觉心生羞愧，等见到胤祯委屈得连哭都不敢哭出声来，更觉心痛莫名，觉得自己刚才简直是鬼迷心窍了。

仁宪皇太后推开拉着自己的胤示禺和胤禄，快步走到胤祯身前，抽出手绢，帮胤祯擦拭眼泪道：“十四阿哥乖，别哭，你哭得玛嘛的心都酸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你别去管，你是我大清的皇子，谁要敢诬陷你，玛嘛这做皇太后的，定然饶不了他！”

被仁宪皇太后丢在身后的胤示禺和胤禄两人，听了这话不觉通身发寒。站在胤祯身边的胤祥朝胤禌先比了个得意的眼神，然后殓眼跪到地上说：“玛嘛，胤祥知道错了。”

仁宪皇太后说刚才那话时，并没想过要怪责胤祥，再说胤祥也不过是听了胤示禺和胤禄一时性起，相比起不顾胤祯颜面感受，当众将个乱梦嚷嚷得人尽皆知的胤示禺和胤禄来说，胤祥几乎算不上有错。

胤祯从仁宪怀里滑出，双手就去拉胤祥，更抬头对仁宪说：“十三哥……没……不……不能罚十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