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我实在一片赤诚。
……让人不忍。
我不禁攥紧他的手,手心里传过来的温度凉沁沁的,十分舒服,这凉意渗进手心,连暴烈不逊的内息都十分熨帖。
我仰头望向他的眼睛,他也回望我——他的眼睛黑且深,深而益黑,黑而益深,有一种不见底的幽邃,虽然清澈,却很难看出情绪或心事。
可我还是喜欢和他对视。
“剑者,凶器也;刀者,凶器也;百兵,皆凶器也。”
我看着他的眼睛朗声说。
他的双眸那样美。
“武者,亦凶器也。”
东苍灵静静倾听。
“——故名为斩命。”
我竟然给一柄秀丽精致的剑取了这样杀意凛然的名字,委实粗鄙,亦煞风景。
东苍灵凝视我片刻,轻轻地笑了:“师弟颖悟,道尽其中三昧。”
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能垂下左手,抚摸腰间的佩剑,白玉的剑鞘冰冷刺骨。
Part7 王决
东烈风死了是一年,还是一年多呢?
我有些糊涂,山中无岁月,世上已千年——就算问我当下的年号、几年几月几日,我也没有说对的信心,何况一个人的死期?
我有更感兴趣的问题。
“姐姐说的主上,是谁呢?”我把自己和侍女的对话告诉东苍灵,问他。
“他名叫王决,是春雨楼的楼主。”东苍灵客观地说,“他的武功、大概算是不错的,性情也算爽直,爱憎分明,故而有许多人喜爱他。”
“我不欲见他,他却与我有很深的因缘——”
“王决行事,素来阴狠粗暴。”他有点担心地看着我,露出难以启齿的表情,“他和常夫人颇有……龃龉,恐要迁怒你,师弟务必小心。”
常夫人。
我意识到他说的是母亲,顿时恍然大悟。
“诺!”
那天我和东苍灵正在屋檐下看雪。
雪总在下,总在堆积,一日能积到齐腰深,经年累月,竟没有埋掉明光宫,不可思议。
“师弟敏锐。”东苍灵赞同道,“我久居于此,从未注意到此节。”
“注意到却不知道答案,我心难安。”我随口说,抬头凝视他的脸。
东苍灵失笑:“那便看雪吧。”
他揽住我的肩头,低声诵起小词;我难解小词与雪景的联系,感到困顿。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
他带着遥想的声音陡然停住。
刺骨杀机几乎让我窒息。
一个男人迈进庭院里,他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英姿隽爽,身材颀长,竟然是出众的美男子。他的容貌和气质本来十分散朗,此刻却两眼阴郁地盯着我,并肆无忌惮地释放出杀气。
他显然是王决。
杀气让我很不舒服,我眯起眼睛——
我的容貌肖似母亲。
只为这点,他意欲杀我而后快,他与母亲,必有深仇。
东苍灵轻微地移动一下身体,将我护在身后,杀机如飞雪四散,弥漫在周身的,是东苍灵温柔清冽的气息。
我呼出一口气。
王决大步前跨:“东儿,你让开!我要杀了他!”
“王楼主,你无需做出这种样子。”东苍灵厌倦地说,“他在这里也将要四个月了,你当是默认的。”
“不见还好,见了,实不能忍。”王决暴戾道。
东苍灵握住我的手,语声轻缓:“楼主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保,却夸口要我师弟的性命,未免可笑。”
王决僵立当场。
“东苍灵人微言轻,也知言出必践。” 东苍灵缓缓地叙述,态度平静几近漠然,“我曾说过,此次再见,当斩楼主于剑下。”
我看到王决脸色铁青,眉宇间尽是怒意,更有两分无措,三分不信,五分侥幸,十分敬畏;这么多情绪一并涌在脸上,让他的表情显得非常怪异,也非常可笑。
东苍灵并不看他,只是说:“——趁我手中无剑,王楼主何不速去?”
我们三个人伫立良久。
东苍灵不再说话,王决不敢说话,我不想说话。
雪纷纷扬扬。
王决凌厉的视线透过漫天雪粉,如利剑般在我脸上戳刺。
我无所谓地看着他,反手抓住东苍灵,试图将手指穿过他的指缝,东苍灵默不做声,也并无不悦,他松开手指,与我十指相扣。
王决终于走开。
春雨楼是江湖最大的情报组织,明光宫的侍女又全部出自春雨楼麾下,我毫不意外自己会在回廊上被王决堵个正着。
“王楼主。”我抱拳行礼。
王决冷哼着点头,脸有郁色,眼光如刀,足可以把我劈成十七八块。
我对他饱含威胁的打量视若无睹。
他不敢杀我。
雪落在我的额头,我将它们握进手心,稍一用力,便化成了水滴下,又在落地前凝结成了冰珠。
“李星罗之子——”
他知道母亲的名字,我暗想,熟稔地摆出恭敬聆听的态度。
“若你敢对东儿起什么别样的心思——”王决冷笑着,“拼着我这条命不要……”
他留下无尽杀意,拂袖而去。
王决来去匆匆。
他当然不是为了和东苍灵爆发冲突而来,尽管这很像是事实。
他离去时自然很不痛快,与之相对,我十分痛快。
“王楼主究竟是来干什么的呢?”我问东苍灵。
“送给我一个消息——赵留行的师父折于我派之手,他潜心修行自觉有成,此刻在赶来明光宫的路上,意图报仇。”
“可谓……无趣之极。”
东苍灵半阖眼帘,目光低垂。
我觉得他在难过,不禁上前扣住他的手,十指交缠。
Part8 胡不归
明光宫,与琉璃塔、撰经阁合称“三圣地”,这个圣字,既指三个门派的武学超凡入圣,也指它们的处事有圣人遗风。
亦指它们遥不可及。
世人皆知明光宫坐临极北雪山,可极北雪山重峦叠嶂、东西蔓延近千里,寻找明光宫不啻于大海捞针——
我笃定赵留行找不到明光宫所在。
只要王决不把这个情报卖出去。
赵留行是横着进来的。
两个侍女抬着他,发出窃笑:“也是超一流的人了,功力较我们姐妹还深许多哪,理当风邪不侵、寒暑不惧,居然因为水土不服,病倒在山里,几乎冻死,啊呀啊呀。”
这的确很荒谬,但细想又在情理之中,武林高手也是人,君不见东烈风无敌于天下,竟然病死床榻?
我也想啊呀啊呀地感慨了。
于是我问东苍灵:“让他就这样病死雪中不好吗?”何苦带进来救治呢?救治完了,因着师仇,还是一场厮杀。
东苍灵当然不会失败。
我却不忍心他难过。
“师弟懂我。”他微微笑道,洁白面颊上略带晕红,“只是,此人病体难支,仍奔走雪中寻找明光宫方向,全不顾惜性命,可见其心诚。”
“既然如此,我当使他——求仁得仁,死得其所。”
我上前握住他的手,喃喃说:“……你可真傻。”
东苍灵欣然应道:“师弟爱我。”
赵留行将养三月,才略有起色,他又调养三月,终于恢复状态。
半年时间,也足够我将《南明离火诀》推上两个境界,熟谙数套剑法——我对列子剑心生畏惧,虽然每天勤练不辍,却不抱指望了——大概也是对我在列子剑上的进展有些忧虑,东苍灵教我练其他剑法时,也变作了李教习的方式。
我松了口气。
又有些失望。
这期间进步自然十分巨大,我渐渐能以自己的眼光大体评断出一个人武功之高下。
换作以前——
若李教习不说,在我眼里,母亲只是一个高傲自我的贵妇,我看不出母亲会武,还是超级高手。
若侍女姐姐不表现出踏雪无痕的超绝轻功,我就会把她们当成常府里忙碌的小丫鬟一流。
现在,我倒能约略感受母亲之强横、那轻描淡写的一巴掌是何等的精彩绝伦。
看到赵留行时,也十分地气定神闲。
赵留行觉得纳罕:“东宫主也就罢了,你这小后生,功夫远不及我,为何不怕我呢?”
恐惧源于未知。
赵留行名列“北斗七刀”之一,武功自然是很强的,却不及王决;王决的杀气我都不怕,何必要怕他。
这就是眼界了。
我出身名门,往来书香之士,对江湖之事想当然的多,见识的少。
赵留行则不然。
他幼年孤苦,做过小工,当过乞丐,他师父可怜他,收为弟子传授衣钵,谁想他颇有天资又兼勤奋,闯出偌大的名头来——他见过许多丑恶,又被善良拯救,深信邪不胜正的道理,自然嫉恶如仇,锄强扶弱,简直是侠客的范本。
我听他讲到一人、一刀、挑落一个马贼团的故事,忍不住大声叫好:“男儿仗剑当杀人!”
赵留行摇摇头:“你这小后生心气也真大。”
我不以为然,又忍不住劝说:“赵大叔慈眉善目,看样子是个好人。这个世界上好人不多,是好人又有能力去做好事的,就更少了,陨落在此着实可惜,赵大叔为什么不下山回家呢?”
赵留行苦笑。
“……这事说起来,竟是我师父的不对,怪不得先代的东烈风宫主……师父膝下无子,视我如亲子,这仇——明知是错,也得硬着头皮上啦。”
他又缓缓说了两句话。
“这就是担当。”
“这就是江湖。”
他们约好翌日决生死,我感到烦躁,急切地想看到东苍灵。
我想和他说话。
我果真看到他的时候,又不想走过去。
东苍灵在擦剑。
他跪坐于地,将剑横于腿上,轻柔而庄重地擦拭着剑身——和斩命的秀丽精致不同,这柄剑剑脊上有一条深红色的长痕,如血流淌,妖异之余,煞气汹汹。
东苍灵直到擦拭完毕,将剑归于剑鞘,才抬眼向我微笑。
“我从未见过这剑。”我凝视着血红色的剑鞘,几乎嗅到了血腥味。
他并未直接回答,反问我:“师弟可知我行得什么道?”
“出世之道。”
“然。”他仰望我,乌发轻轻摇晃,“兼我幼时偏爱掌法,这两桩事,娘一直很看不上眼。”
东苍灵眼睛深深:“她对我说,出世也好,入世也好,我当谨记,我乃武人,手上总会有血——以掌杀人是杀,以剑杀人也是杀,倒不如杀得干脆,杀得痛快。”
他伸手在剑鞘上拂过,血红与玉白,互相映衬,无比妖艳。
“随后,娘便给我此剑。”
“剑出则杀人。”
“这剑便是我的剑。”
Part9 心思
正如从前我没看到母亲怎么扇飞的李教习。
我也没看到东苍灵怎么出的剑。
他们甚至没说场面话。
赵留行向他点点头,悍然出手,刀光挂出一道瀑布般的杀气。
之后,赵留行就死了。
温热的血液沿着剑脊上的红痕流淌下来,分毫不爽。
若在室外,它们定会凝结在剑脊上,描得那道红痕更深、更艳的吧。
“将赵留行送回家乡。”东苍灵吩咐侍女,“好好安葬。”
两个侍女应了,安静地将尸体抬了出去。
空气里萦绕着冷冷的血味。
东苍灵默不做声,背脊挺得笔直,笔直得像钢铁般坚硬,也像下一秒就要断裂。
我一时间鬼迷心窍,走过去环住他的腰。
他的腰比我想象中还要细。
我呼吸着他身上甘冽、并无变化的气息,感到心安,也感到陶醉。
——因而我收紧双手,踮起脚尖,用额头蹭开他的乌发,在他细白的后颈上,轻轻地烙下一吻。
东苍灵像被烫着一般颤了一下。
“……师弟。”他疲倦地轻唤道,声音里透出拒绝。
我心里一片混乱,惊讶于自己的行为,但莫名地——绝不想放手。
他的背脊稍稍地挣扎着。
“别动,苍灵。”我更加用力地抱住他,喃喃说。
当念出他的名字时,我由衷感到喜悦,于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起来。
苍灵。苍灵。苍灵……
“嗯。”良久后,他轻轻应道。
“苍灵。”
“嗯。”
“苍灵。”
“嗯。”
我松开手,绕到他面前,他手里提着剑,剑脊上红痕如血。
我踮起脚尖使劲扳着他的脸,让他看我:“苍灵。”
他微微笑起来:“……嗯。”
“幽儿。”东苍灵坐在床边,低唤我的名字。
他的眼睛很黑,脸色很白。
对比强烈到有些不真实。
“你终于不叫我师弟了。”我听见自己喜悦地说,“我一点都不喜欢你叫我师弟。”
“嗯,我知道了。”他十分温顺地仰头看我,微笑着,“幽儿。”
我得意地俯下身,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然后亲了上去。
他睁大了眼睛似乎有些惊讶。
我并不管他,径自去纠缠他的舌头,它像个活物,似拒还迎,柔软又热情。
等我们分开的时候,他变得气喘吁吁,脸上有微薄的晕红,分明是那么浅淡的颜色,却是我见过的最美丽最浓重的色彩。
我着迷地凝望他的脸,凑过去,在他微微红肿的薄唇上咬了一下。
“……幽……幽儿……”东苍灵断断续续地吐出音节,双手抵住了我的肩膀。
“嘘。”我不想听他可能说出来的扫兴的言辞,不断或轻或重地啃咬他的嘴唇,偶尔去纠缠他的舌头,他果然不再说话了。
我拉下他的手,十指相扣,另一只手伸进他的领口,以指腹反复摩挲锁骨纤细伶仃的形状,之后再往下,移过光滑的胸膛,戏弄那里惹人怜爱的突起……
东苍灵笨拙地试图阻止我的手,我望着他脸上鲜明的红晕,吃吃地笑了起来。
“幽儿!”他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我扯开了他的衣服,露出线条漂亮得不可思议的少年的躯体。
他露出有些惊慌的表情,似乎有所预感一般身子微微地战栗,并稍许逃避地别过脸。
我口干舌燥。
“别怕,把身体交给我罢。”
在理智完全崩溃以前,我将手沿着他分明的脊柱滑下股沟。
“我会温柔的……”我说着自己都不太相信的话,哄骗他,“会——很舒服的。”
……
我坐了起来。
下身一片湿腻。
“公子,怎么了?”侍女在床帐外询问。
“没什么,我梦见我弟弟。”我慢慢回答,“我们在玩耍,姐姐,这是为什么呢?”
侍女低叹:“公子是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