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说得不错——同伴们用眼神夸奖他，一齐转头看向老将军，预期他会流露满意的表情。

老将军却是皱了皱眉，硬声说道：“我问人品。”

内斯特小姐有什么人品吗？这真是个好问题。

克鲁斯想了想，又想了想，硬着头皮说：“贵族小姐们都是一个样子。”

老将军眉头皱得更紧了，咒骂一句：“嘉文这个该死的地方！”

直接转身离开，背影看上去有些颓丧。

索亚的哥哥，老将军唯一的孙子，在嘉文的环境里养成了一个纨绔，两年前死于一个并不光彩的意外。

现在的内斯特公爵，老将军唯一剩下的儿子，周旋在嘉文的斗争中，没有任何建树，只是庇荫于手中的王都守卫军和北方的军队。

与其如此，老将军或许后悔没有把他们留在战场，哪怕战死——少年们突然有了这样的领悟。

2

他们打听到，每年秋天布尔加将军都会来到这里，探望内斯特将军，带走些战士，准备冬天的战事。

算算时间，也就是一两个月内的事情。

王子把特伦克派上阵，希望说服内斯特将军把他们推举出去。

他推测，老将军应该会比较欣赏具有类似面部特征的特伦克。

一天，老将军单独找他说：“我不喜欢你这种爱耍小聪明的人。”

王子的脾气被激了出来，不客气地说：“您就是对我们抱有成见，兵营里有谁能赢得了我？我难道不是最优秀的战士？我来这里难道就是为了种地？你为什么不让我去？”

“因为你的父亲不想让你去，”老将军同样被激出了火气，“是他把你送到我这里，送到后方，他难道愿意把你送到一个死了四个儿子的男人手里？！”

“我根本不想让布尔加将军见到你，想起他唯一的孩子，只因为王和贵族们担心他在北方的势力过大，被迫离开他的身边。想想看，如果你在战场上出了什么意外，那个在嘉文的孩子是不是要给你陪葬？”

“我的父亲不是这种人。”王子坚决地说。

“自己想清楚，你当战场是什么地方！你上战场究竟想要干什么！”

老将军留给王子一个倔强坚硬的背影，离开了。

结果，布尔加将军今年来得特别早。

“你们一定是艾维的朋友吧。”——他们知道原因了，他们就是来自嘉文的信使。

3

布尔加将军此时也有五十上下，看上去却不过四十出头，英俊而有气度，是个富有魅力的男人。

他的笑容亲切而豪爽，弯起的眼，带起眼角的纹路，显得出乎意料的温和好相处，仿如一阵春风，温暖润泽了他们饱受内斯特将军摧残的心灵。

不得不说，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真大！

说到艾维，众人的印象还很深刻，不管是打架，不，是一起训练，还是开玩笑，还是那次爆发……艾维身上有一种独特的坚强与生命力，当他们熟悉这片战火不断的土地后，逐渐感受到某种内在的联系，那是一脉相承的精神。

众人又一次把目光调向克鲁斯，期待他好好地夸赞艾维一番。

没想到，克鲁斯琢磨了半天，就憋出一句：“他很好。”

众人无语，他能把索亚夸得那么好，轮到艾维就……

好吧，也不是那么出乎意料，外表俊秀口齿伶俐的克鲁斯少年，能得到嘉文贵族圈女性的一致喜爱，遇到对他越是重要的人和事，却越是实心眼、心软、好欺负、好奴役……

他们最初和王子和克鲁斯相处时，就猜测，克鲁斯究竟是欠了王子什么啊，这么任劳任怨地收拾烂摊子。久了也就习惯了，这两个感情确实很好。

听说他小时候对弟弟们很一头热，到了十多岁时也慢慢淡了。

所以，他们初时才对艾维那么反感——克鲁斯他对亲弟弟好就算了，和王子是从小一起长大也就算了，你算什么？他对你好还给脸色？还骂人！

众人和艾维和解以后，克鲁斯的日子也没有好过。

艾维和王子凑在一起绝对是1+1>2的破坏力，两个都是嘴巴毒，爱讽刺，无比招惹仇恨，把贵族圈的女性得罪一遍又一遍，克鲁斯跟在后面道歉都来不及。

更过分的是，这两个一边欣赏克鲁斯努力收拾他们的烂摊子，一边还爱说风凉话逗他。什么“克鲁斯小姐就是这么温柔善良，又去安慰那些脆弱的夫人们了，”什么“克鲁斯小姐这次送了什么礼物，怎么这么快就消气了，一定不是衣服，那么胖的夫人穿什么都是个球”……

王子和艾维真的不是失散的兄弟吗？——好吧，他们肯定不是。不过，克鲁斯绝对是欠了他们两个的！

4

听了克鲁斯浓缩概括的称赞，布尔加将军兴致勃勃地拍着克鲁斯的肩，说道：“好，一看就是个老实的好孩子，艾维有你们这样的朋友我很高兴。”

被将军的笑容感染，王子他们也不由自主地高兴起来。

后来他们和布尔加将军相处，和他的护卫们相处，还一起八卦过布尔加将军的各种事迹，竟然一直不知道艾维是个姑娘，这也是件神奇的事情。

或许因为艾丽薇小姐的小名就叫艾维，或许因为布尔加将军本来就是把她模糊了性别在军队里养大的。

那年秋天，布尔加将军对他们的态度，概括起来就是一视同仁，把他们当作这个年纪的普通战士，既不刻意关照，也不带有偏见。

王子终于忍不住问将军，是否准备带他们上战场。

布尔加将军略加思索后回答：“我来这里是挑选合格的战士，因此，只要你们愿意，我就带你们去。”

王子松了口气。

“这是因为我承认你们的能力和付出，不过，你们还是有所不同，我不会问其他人为什么上战场，这里是他们的家乡，他们保卫的是自己的土地，背后是他们的父母妻儿。但是我想问你这个问题。”

“我能够感觉到，我属于战场，想要去那里，就是这样简单。”王子觉得他很少这样坦诚，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也不通过迂回的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比如，把自己上战场的目的描述得高尚些。

布尔加将军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年轻时也是这样，我的父亲说，我就你一个儿子，你上什么战场，给我老老实实在家里，有这个庄园也饿不死你！我无法抵御战场的召唤，那里有我内心想要追寻的东西。”

“我给你两个选择，我可以带你去看看真正的战场，同时保证你的安全；另一种是作为真正的战士加入战斗，你不会受到任何特殊的照顾，很有可能受伤，甚至死亡——不要低估危险性，内斯特将军的三个孩子和我的四个孩子都是例子，这种情况在这里绝不少见。”

“我清楚您是一位公正无私的将领，我希望在您麾下赢得属于自己的荣耀。”

两年多以后，王子在布尔加将军心中早已是最优秀的战士和未来的杰出将领，战场对于王子来说也不仅是证明自己价值的地方。

面对即将出发，回到嘉文争取王位的王子，布尔加将军出于希望他幸福的考虑，在个人问题上也给他些提点。

将军拉出脖子上的项链，指着里面亲手绘制的已故夫人肖像对他说：

“男人在外面打仗，想到家里等他的女人，就能安心，有力量——不要多想，以后好好娶个妻子。”

王子接过项链默然不语，大家都知道，这条项链是将军的宝贝，从不给人碰，这次却对他破了例。

“这是您自己画的吗？可真丑。”小小的画像上，仅可辨认金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其它完全是一塌糊涂——他知道为什么将军从不给人看了。

“我X，你就会破坏气氛。”将军低咒一声，反驳说，“你试试在这么小的地方画画看，一定比我画得还要丑！呸，谁说丑了，她永远是我心中最美丽的女人！”

“我没说您的夫人，我们都认为她是位值得尊敬的女士，只是您画得……”也太破坏形象了。

布尔加将军不理他，拿回项链在手中温柔地摩挲着，眼神无比深情。

王子又沉默了一会，说道：“我想您可能听说过我父亲的传闻，在我出生以前，我的两个或三个兄长，都夭折于宫廷斗争中。还有——我的母亲，我至今也无法判断她是怎样的人。”

“我并不信任女性，您的女儿是个例外，可惜她和克鲁斯……除此之外，我对婚姻和结婚对象确实没有什么期望。”

5

布尔加将军暗自叹息。

为了挽回王子对于女性的信任感，说起了他和布尔加夫人的故事。

布尔加将军出生在一个北方典型的小贵族之家，所谓的小贵族，就是有一个自己的小庄园，和一片小小的土地。

作为这个小贵族之家的独生子，他从小活泼好动，在地里摸爬滚打，种地植树，什么都干。唯一匹配得上“贵族”称号的就是读过几本书，还是他的父亲亲自教的。

十岁那年，他见到了一位大贵族的女儿，他一见钟情的小姑娘，未来的妻子。

那位小姐的家族在北方享有盛名，她的父亲是位将军，她的一位兄长已经在军中效力，较年幼的两个兄弟也以保卫科斯为己任，还有一个嫁人生子的姐姐。

那是位温柔娴静，热爱家人的小姐，从小捧着书本在训练场边陪伴她的兄弟和归家的父亲，他们看到她时心里总是柔软无比，或许，他们会想，在战场上再艰难再危险，为了这样的时刻也都是值得的。

让小布尔加动心的同样也是这样的画面。

他的父亲派他去大贵族家帮工，感受熏陶，他果然从此对书本上心不少——为了得到那位小姐的青睐。

可惜，机灵的少年在心爱的少女面前总是口笨嘴拙，没有炫耀书本知识的机会，只懂得送些有趣的小物件，以及安静的陪伴。

她的父亲和大哥归家时，也会组织训练他们这些孩子和周围的男人们，在训练场上，他倒是一把好手。

几年后，他向她的父亲提了婚事，她的父亲反对。

家世只是一个原因，每位父亲都希望自己的女儿过上富足无忧的生活，但更重要的是，她的父亲兄弟都在战场上，因此希望她的丈夫能够平安地陪伴在她身边。

他们都知道，他也想上战场。

后来，据说这位柔弱的小姐和她的父亲一番长谈，然后，他们就结婚了。

许多年后的布尔加将军领悟到，父亲们总是拗不过女儿的坚持。

结婚以后，他们很幸福，除了他一年中只有小部分时间能够陪伴在她身边。

看着她始终幸福的笑容，以及孩子们一个个出生，她的兄弟们也开始认可这门婚事。

不过，双方始终撇清关系，一方硬气不照顾亲属，一方也不愿意沾光，以至于他参军以后许多年知道这一层关系的人都很少。

时间转到他们有了四个孩子以后，终于有了一个小小的矛盾。

她的身体有些柔弱，生下第四个孩子以后更加虚弱，于是，他不想再要孩子了。

夫人握着他的手温和坚定地说：“这四个男孩子，以后或许会像你和我的亲人们一样上战场，这是你们追求的荣耀和信念，我尊重你们，只是，我想要一个能留在我身边的女儿。”

那时，战场已经夺去了她的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她的父亲卸甲归家，她的丈夫和剩下的一位兄长还在战场，她的儿子们从小在这个氛围的熏陶下以参军为荣……

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说不出话。

三年以后，他们唯一的女儿艾丽薇出生了。

又过了七年，她在一个冬天离开了人世，艾丽薇和她的两个哥哥陪伴在她身边。

在她离世时，她已经失去了父亲和所有兄弟，她的丈夫和一个儿子正在战场上，还有一个儿子也已经去世了。

“送艾丽薇去嘉文以前，我告诉她，我在北方的影响力太大，他们一定会把她留在嘉文，趁着扮男装的时候，她可以自己挑个好丈夫。”

“我还问她，‘你想想，喜欢什么样的？’”布尔加将军笑着说。

“她回答‘我想找像您这样的，母亲在世时每天都过得很幸福，一直都微笑着温柔地看着我们’。”

布尔加将军抬头望天，最后说了一句：“哦，她一定是想把老父亲弄哭。”

王子也一起抬起头，努力眨眼，想把眼泪眨下去。

“您，怨恨过我的父亲吗？”他问道。

“不是针对你的父亲，而是对于这个国家，产生了疑问和怒火，我打了一辈子仗，却不能把女儿留在身边，甚至不能保证她的幸福。”

“不过，你上战场以后，我就彻底看开了，我的女儿至少安全地在嘉文，你的父亲却要忧心，你就这样跟在一个毫不心软的，自己儿子都死光了的男人身边。”

王子郑重无比地对布尔加将军承诺：

“您的女儿作了明智的选择，克鲁斯一定会让她幸福，就像您的夫人一样。”

“而我，不是一个能带给女人幸福的男人，也并不相信女人，但是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科斯更加强盛，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过得更好，不再有那么多分离。”

第二十七章：回乡日的后续

科斯历225年春天，东征军的回乡日。

不管将士们多么恋恋不舍，他们都将迈向人生新的阶段。

战士们开始按照事先的计划，向四方城门行进。

王搂着伊尔的肩，跟随队伍向北方城门进发，就像一对兄弟。

由于北方持续的战火与人力消耗，东征军中来自北方的人数最少，因此前往北城门的队伍最为稀疏。

通过北城门后，战士们不由回望嘉文城，就像回望东征这段难以磨灭的经历，而后有序地向不同方向前进。

王带着伊尔慢慢落在队伍的最后，停在一条通往北方的大路口。

他指着前方，对伊尔说：“十四年前，我就是从这条路去北方战场。”

“十四岁时的我，意气风发，但其实并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样子，以及我会从那里得到什么。”

“所以我一直很讨厌那些研究历史的学者们，因为我成功了，他们可能会说，我从小是多么幸运，唯一的王子，得到北方军将领的青睐，筹划了东征；他们也可能说，我从小多么志向高远，深深体恤民众疾苦……我X！”

王爆了句粗口，自己笑了起来。

伊尔也笑了，说道：“所以我们不用管别人说些什么，更不用想后人怎样评价，只需要遵从自己的内心，不违背自己的良知。”

王搭上伊尔的肩，把他拉到路边的树下，一个不起眼的位置，继续说道：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只是有时会觉得心惊，在那些被当作失败肆意评论的事例中，我们的前人们难道不想要国家繁荣强盛，并为之投入自己的聪明才智吗？”

伊尔敏锐而谨慎地问道：“您是在质疑自己的决定吗？”

王靠在树上，揉弄起了他的头发，放松地说：“决定，确实是件沉重的事情不是吗？”

那意味着你需要承担所有的后果。

“我一直很敬佩你，不只是因为你能够做出正确的决定，更因为我相信你能够承受错误的后果，并去纠正他。”伊尔真诚地说。

王思索了一会，笑容明朗地说：

“是的，如果瓦伦比我们预计更早地打过来，他们会说，我让东征军回家的决定是错误的，应该把他们都送上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