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葬黄花+番外——月夜桥下闻水声
月夜桥下闻水声  发于:2013年1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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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释下楼的时候,楼底下的龟奴一个个巴巴地冲上来打招呼。他今天穿着一件火红的缎面长衫,外罩一件雪白的兔毛坎肩儿,衬得一张小小的桃花面愈发的甜美动人。今天,是锦缘师傅的生辰,也是他的生辰。

“小圆子,今天没人点我牌子吗?”锦释状似无所事事的把玩着坎肩儿上的兔毛。

“哟!瞧您说的,这一大早儿的谁来啊!要点您的牌子,不也还没到时间呢不是?”叫做小圆子的龟奴忙不迭的送来一张椅子给他坐下。不一会儿,锦释手中又多了一盏刚刚泡好的碧螺春。

“好了,没你们的事儿了,忙去吧。”锦释显然有点不高兴,挥挥手,让一干人该干嘛干嘛去。他讨厌让人这么直勾勾地盯着,那眼神,像要把人生吞活剥了似的。

“哎!哎!”闻言,一帮龟奴们又开始了大堂的打扫工作。锦释就坐在一边,喝着茶,一边听着他们闲话,一边想着那个家伙什么时候来。要是来晚了,看他不罚他……

“哎,听说了么?魏大人的儿子今儿个娶亲呢!”

“魏大人?哪个魏大人?”

“嘿!我说你怎么这么孤陋寡闻呢!要在几个月前你不知道他,那倒也不奇怪。但这个魏大人,这些日子可是出尽了风头啊。小小一个翰林院候补,芝麻大点儿的官儿,竟然攀上了晋王府做亲戚呢!”

“哟!是吗?”

“可不是,晋王的亲亲妹子,隆昌郡主,要下嫁给他的独儿子呢!”

“哎哟喂!这可是门了不得的亲事儿!不过这晋王的封地,可不在咱这儿吧……”

“是啊。这不,今儿晚上魏府摆了喜宴,明儿就要打道去兖州呢。哎,谁叫人家是入赘的呢!这世上的事情,还真没有十全十美的……”

“瞧你说的,就这事儿,还是人家祖上烧了高香呢!入赘算什么?就是让老子断子绝孙……哎!你说那魏府公子叫什么来着?”

“叫什么……魏……魏弈……魏弈……”

“哗啦——”锦释手中的上好的白瓷茶碗刹那间落地,碎了一潭流光。

“小……小圆子……你说那魏府公子叫什么?”锦释目光无神地注视着地上的茶碗。

“叫什么魏……魏弈书!对!就是这个名字!魏弈书!话说,锦释相公,他还来这儿点过你不少次牌子呢……”

“……锦释相公?锦释相公?你还好吧?”

“啊?”锦释回过神来,抬头扯动嘴角,微微笑了笑,“没事儿,你们忙吧,我上去再躺会儿……”

“锦释相公!锦释相公!”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锦释从床上坐了起来,窗外,已是华灯初上。

“锦释相公!”唤作嬛儿的小童推得门进来,“哎哟我的祖宗哟!你怎么还在睡啊?不是说了今晚上有外出舞宴的嘛!”

锦释揉了揉眼睛,淡淡道:“你跟妈妈说,就说我今日身上不爽快,就不去了。”

“哎哟!那怎么行!晋王难得进京一次,要是得罪了他,我们这上下几百口子人还要不要活了!”其实嬛儿今年才八岁,但听他说话的口气,已然有了些成人的味道。

“那也不去……等等,你刚才说去哪儿?晋王府?”

“不,是魏大人府上,别告诉我您不知道他们府上今天办喜事儿!”嬛儿急得翻箱倒柜的给锦释找衣裳,绸的、缎的、皮草的,扔了一地。

“别找了,你把那金丝楠木的箱子打开,压箱底的那件。”锦释下了床,慢慢挪到嬛儿跟前。

嬛儿闻言,急忙打开了那箱子,不一会儿,翻出一件绣有祥云滚边的银紫色长衫,丝缎的质地在烛火的辉映下,盈盈放光。

“咦?我怎么不知道您还有这么一件衣裳?怪好看的……”嬛儿歪着脑袋打量着手里的衣服。

“别人送的,”锦释摸摸他的头,接过衣裳,“一位……恩客。”

“哈哈哈哈!跳得好!跳得好!”席上的魏大人笑得满面春风,连声鼓掌。主席上,一向风度翩翩的晋王殿下也是不住的含笑点头。魏府里冲天的嬉闹、谈笑声中,锦释的眼光只盯着一个人——坐在晋王身边,穿着大红袍子的那位新郎官儿。

弈书始终沉着脸,低着头,不肯看向舞台一眼。哪怕台中央的那个舞动着的紫色身影,再是绝代风姿,也好似吸引不了他的目光。

“藏香阁舞伎锦释,上前领赏。”晋王身边侍卫的一声令下,锦释走下了台。

“谢晋王殿下赏。”跪在晋王面前,锦释机械的说着刚刚嬛儿教的套词,眼神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个身影:为什么?为什么你不看我,弈书?

“这是本王见过的最美的清平调。贤弟,你说呢?”晋王将话头递给了身边的弈书。弈书微微一愣,缓缓开口:

“堂堂七尺男儿,却做女子之姿。恕微臣不敢苟同。”

“额……哈哈哈哈……弈书你啊,还是这么一板一眼!”晋王笑得颇有些尴尬,“没事儿,今晚你小登科,我妹子又不在这儿,你全可以放肆一回!等过了今天晚上,你再矜持,也不晚嘛!”

“是……微臣遵旨……”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锦释并不知道。只知道一阵头晕目眩之后,便是天地都空了……

“堂堂七尺男儿,却做女子之姿。恕微臣不敢苟同。”

“……七尺男儿……女子之姿……微臣不敢苟同……”

“……不敢苟同……”

“啊!”锦释从梦中惊醒了过来,脸上湿湿的,全是冷汗。

“还好没出什么事儿……那晋王怪和气的,只说相公可能是累了,便叫人抬了回来……额外给了好多赏呢!你不知道,可吓死我了……”门外的说话声幽幽的传进房来。

“嬛儿……嬛儿……”锦释轻轻唤着。

“哎哟,我家相公可能是醒了,走了啊……”

“相公您可算是醒了!都快吓死我了!要喝水吗?”嬛儿推门进来。

“嗯。”锦释点点头。

嬛儿转身走向屋中央的桌子倒水。

“魏府的人……走了吗?”

“哦,您说魏家公子啊,今儿一早就走了。您看看这天儿,都要暗了呢。妈妈吩咐了,叫不让打扰您。您这可是睡了整整一个白天呢!”

“是吗?原来早走了,我却还不知道……”锦释抬眼望向窗外,那里的天空暗沉沉的,就如他此时空荡荡的心。

嬛儿瞧见他望着窗户,以为他冷,便放下茶盅,走到了窗边,刚一伸手:

“哟,下雪了……”

04.再闻故人

“都给我站好了,扭扭捏捏的像什么样子!”手里拿着一根手腕粗的藤条,锦释在后院里来回晃悠。二十余个年轻的小倌,排着队,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啪!”

“啊!”

“怀里揣的什么?给我递出来!”望着面前的人,锦释伸出左手。

被打的孩子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光景,耷拉着脑袋,怯怯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黑乎乎的窝窝头。

锦释一把夺过来:“怎么?早上没吃饭啊?”说着,照着孩子的手掌心又抽了一下,“你跟他们能一样吗?你是要学舞的人,要是吃得整个人胖乎乎的还怎么跳!”

“呜……”孩子哭了起来。

“不许哭!”锦释火冒三丈,“要哭给我上柴房蹲着哭去!今儿晚上谁也不准给他送饭,听到没有!”

“好了,接下来给我练坐姿。石头,给我上大堂搬十张凳子来……”

“我都听见了。”日落西山,锦释刚一进门,躺在床上的侍画便微微笑着对他说道。

“侍画相公有何指教?”拿起桌上的茶壶,锦释猛的往嘴里灌水,“啊,可算把我渴死了……”

“未免太严了些。”

“呵!你倒是同情他们!当年,我不也是这么对你的吗?”锦释说着,在床边坐下。

“现在我是老了,当初的徒弟是一个一个带,那是个乐趣儿。而现在的小崽子们,是一帮一帮的让我带,不严厉点儿,他们以后拿什么与人争?”

“那你也该跟他们说清楚,省的得罪了人,几处不讨好。”侍画摇头叹气,“再说……再说你也不老,还跟当年我见着你时,一样美。”

侍画初见锦释时,锦释十八岁,是正红的时候,是藏香阁的头牌。九岁的小娃娃,刚刚被卖到这脏地儿,什么也不懂,什么都害怕。那天在大堂打碎了一个茶杯,正被龟奴训斥着,正巧遇见被一群纨绔子弟簇拥着款步而来的锦释:鹅黄色的簇新袍子,略施粉黛,如画的眉眼,巧笑嫣然。

“神仙儿……”侍画看呆了。

“什么神仙,那是咱们这儿的头牌,锦释相公。”教训人的龟奴也看呆了,忘了自己刚刚的怒火。

后来,陈妈妈看侍画长得乖巧,便送去了锦释身边,和比他年长一岁的琅嬛一起处着。侍画的一双手生的修长而纤细,锦释料到他必是学琴的材料,便开始授琴艺与他。岂料,这孩子不仅乐感出众,对作画更是有自然的天赋。锦释一高兴,便与了他“侍画”这个名字。

“哟,瞧你这张小嘴甜的……”锦释笑的眼儿弯弯,伸手在侍画的朱唇上轻轻一点,“就会哄师傅开心不是?”

“不是,”侍画伸出手来,比划着锦释的眉眼,“这儿,这儿,还有这儿……都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锦释轻轻地拿下了侍画的手,塞进被窝:“那是自然,要是连轮廓都长变了,那就不是人了。只是这幅皮囊珠黄暗淡的,也没有人愿意再看了。”

“那些脂粉,对皮肤都有伤害的,别再抹得那么厚了。”侍画还不甘心。

“是是是……以后都听侍画相公您的,您说什么就是什么。”锦释打趣他,“可有一点,你得给我快些好起来,再让你住在这儿啊,得把你师傅我累个半死。趁早好了给我搬出去!”

“嘭——”的一声,破纸糊的木窗被风吹开了,一下一下敲打着窗框,“铛铛”直响。

“哎,这天儿可是一天比一天凉了……”锦释起身去关窗。

“可不是,这几天老下雨。一阵秋雨一阵凉。”侍画注视着锦释的侧影,突然想起了什么,“赶明儿入了冬,就又快到师傅的生辰了吧。今年打算怎么过?”

“什么怎么过,一年比一年老,早就不想过了,也忘了日子了……”锦释伸出去关窗的手顿了顿。

“怎么会呢?我都还记着的。腊月十八,是不?”侍画笑着说。

“随便你们吧。要是你们几个小崽子中谁还有心记得我,送碗长寿面来,也算师傅我没白带你们一场。”

上不上去呢?手里捧着油灯,锦释站在怡香轩大堂的楼梯底下徘徊。

“嗯,说声谢谢就走。”锦释一咬牙,便大步走上了楼。

敲了门半天没人搭理,锦释手上一使劲儿,门便被推开了。

“原来没上锁……真是不小心。”轻轻地走入房间,锦释不由微微吃了一惊。

这地方居然还跟十年前一样,没什么变化。左侧的雕花红木大床上悬着红色的罗帐,硕大的衣柜旁叠放着几个盛杂物用的箱子,金丝楠木的那口被压在最底层。右侧,橡木做的梳妆台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精巧的妆奁,一面四周镶有红珊瑚的落地铜镜安静地伫立在一旁。

仿佛他锦释从来就不曾离开过。

将油灯轻轻地放在屋中央的桌上,锦释就要转身离开,视线却被压在灯下的一张帖子吸引了过去。

那张写着“琅嬛相公亲启”的帖子的落款处,赫然印着晋王府的图章!

压抑不住内心的冲动,锦释颤抖着双手,打开了那张请帖。

原来,前些日子听后院伙房的厨子们说的,当今太后六十大寿,久居封地的晋王特地入京赶来祝寿,却是真的。

那他呢?也回了么?

锦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后院的,只觉得脚下轻飘飘的,不知不觉就到了小木屋的门前。

“侍画,我回来了……”推开门,望着空荡荡的屋子。锦释这才反应过来,侍画早在昨天早上就伤好搬出去了。

“哎……”无精打采的在床边坐下,锦释幽幽叹了口气。

他刚刚无奈地发现,原来这么多年过去,那个人,依然还能有意无意的牵动着他的心。哪怕这么多年间,那颗心早已是百孔千疮。

藏香阁如今几个当红的红牌当中,有两个是出自锦释的调教。一个是琅嬛,善吟诗作赋;一个是侍画,善工笔抚琴。两个人均是一等一的好皮相,与其他红牌不同的是,他们又懂得附庸风雅,以故时常讨得客人们大把大把的往他们身上砸钱,毫不吝惜。

晋王府的客人非同常人。陈妈妈不敢怠慢,一收到出宴的请柬,便赶忙叫人唤来了琅嬛和侍画。既然他俩身为红牌,自是不能只工一门。

“跳舞?妈妈你看我这刚好没几天的腿脚,能跳的了吗?”侍画把玩着手中金漆玉骨的锦扇,坐在窗边直打呵欠,“再说了,舞坊那边又不是没人了,做什么为难我这可怜见儿的?”

“这……”老鸨子被他一句话噎得哑口无言,只得转而看向琅嬛,“这不是看着你们俩最有仪态吗?舞坊那边的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一个个举止轻佻得活像个小妖精。这万一惹恼了哪个当官的,我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我去,”琅嬛慢悠悠的喝着手中的茶水,看都不看老鸨子,“跳的什么舞?”

“额……塞下胡姬舞。”老鸨子擦了擦脸上的汗。

“那不是双人舞吗?就我一个怎么够?”琅嬛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叮”的一声,震得桌子一响。

“呵——”窗边的侍画又打了个呵欠,伸手敲了敲有些酥麻的膝盖。

“那……那舞坊那边,我再想想办法……”陈妈妈说着,忙不迭的出了门。

“你是真不能还是假不能?”琅嬛转头望向侍画,眼睛眨都不眨。

“你要不要亲自来验验?”侍画笑的一脸得意,“顺便说一句,你现在若是要碰我,可是很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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