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不靠——小白非白
小白非白  发于:2012年12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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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一阵恍惚。这一声“三儿”,从语调到口气都与多年前一模一样,仿佛自己还是当年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小萝卜头,仿佛两人之间并没有悠长岁月千山万水。从他进门的第一步自己就认出了这个人,即使早有准备,也等了太久,还是忍不住心里激动。

那天一收到陈长河汇报,立刻就叫人打听了他的消息。

很快知道他现在的住处,也了解他每天的动向,却不敢有任何其他动作。

石磊当初留了话,告诉苏三,我会去找他。

所以他只是乖乖等石磊来找自己,哪怕心里多么按耐不住想见到这个人。

苏童长的白净秀气,小时候权叔带人去看戏,大家都说那旦角像他,只是还没他长得好看。

那出戏名字叫《苏三起解》。石磊听着那些人的调侃,看了他半天。突然笑着叫了声:

“苏三。”

苏三离了洪洞县。

从那以后石磊开始叫他“三儿”。大家也跟着叫他苏三。

苏童没生气,虽然他的性子远没有外表乖巧。

三爷是整个A城东片的老大,出了名的油盐不进,心狠手辣。然而这辈子有两个人有幸领略过他乖巧的一面,自权叔故去后,只剩下石磊一个。

所以两年前石磊冷冷地跟他说,以后你别再来看我,也别打听我的消息。

他极不情愿,却从此真的照做。

石磊未必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但他肯定是这世上最了解石磊的人。

你要么别让他知道,知道了不照他说的办,以后就什么都免谈了。

所以他并不知道,石磊居然提前出来了,而且出来了也不找他。如果不是陈水惹的是非,他可能就这样离开A城,从此杳无音信。

苏童每次想到这里,就心有余悸,所以对得罪了石磊的陈水,他半点惩罚没有,倒让身边人更觉莫测不安。陈长河几次旁敲侧击地求情,只怕他有什么厉害的后着处理。跟在苏童身边这些年,他很清楚石磊在他心中的位置,更知道这位秀气的青年,动起手来根本就是个活阎王。

“三儿?”石磊见他一直死死看着自己不说话,又叫了一声。

苏童忍不住伸手过去搭在石磊架在桌面的手上。“石头哥。”

声音不可遏抑的战栗,还有些发哑。“你瘦了。”

石磊眯起眼,笑得更畅快,牙齿雪白,衬着他小麦色的皮肤,很是合宜的爽朗。

“你怎么还跟没发育似的。”

苏童终于也笑了,神情羞涩,咬着下面半片唇,那种天真的姿态极为动人。不认得的人,没一个能想到,他居然就是传说中的鬼见愁三爷。

“怎么提前出来了?”苏童问。

“哦,表现突出,减刑。”石磊的笑变得有些讥讽。

石磊当初进去的时候,判的是八年。那一年他刚满二十岁。

人生如华的年纪,他去了监狱。

监狱的初衷,或许是惩罪罚恶,杜绝再犯。然而天下再没有一个地方,像那里一般充满了赤裸裸的罪恶,以暴易暴,妄论尊严。进了监狱,只是让好人变坏,而坏人更坏。

石磊是替权叔顶罪进去的。

权叔大名成国权,二十年前他还是权哥的时候,已经名噪A城。

而十年前的A城,权哥成了权叔,一人独大。

然而树大招风,因为上面人斗得厉害,牵连他卷入战场。自古民不同官斗,没了伞盖的支持,权叔也吃不住,正左右为难的时节,跟他最紧密最得力的石磊站出来说,我去吧。

从二十岁到三十岁,人最璀璨的年华,石磊的选择别有缘故。

虽然权叔打通了天地关节,也叫了人照应,但高墙生涯总不会让人愉快。

石磊在里面六年,什么都看尽了,有时候也不记得自己的初衷何为。只是不坚持的话,更觉得所做的一切都没了意思。最后两年他开始积极配合,里外都顺得很妥帖,上面一高兴,减刑两年。

出来的时候,拿回之前收缴的衣物,重新穿戴起来。

石磊看着镜子里的人,除了长得高些,面上棱角硬了,衣服旧一点,似乎外表变化不大。

然而他自己知道,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了。摸摸腕上那块表。二十岁生日那天,权叔送他的礼物。Cartier tank 全钢经典款,不是多贵的东西,然这么多年过去,指针照旧精准,一丝不苟地跳动。不像他的主人,皮囊已锈,但污无妨。

苏童看着他的笑,突然有些心惊,赶紧转移话题说,石头哥,既然你出来了,这两天就过去我那里,赶紧把这位置还给你。

“还什么还?”石磊表情没什么变化,笑得也很和气。“三爷这么大名头,哪能随便撩摊子?”

他点上一颗烟,在袅袅白雾里说:“我不去。”

淡淡的,却不容置疑的口气。

自石磊一走,权叔身边最近的人就是苏童。一年前权叔病逝,苏三就全面接手了他的生意。

现在他说要把位置让给石磊,的确是真心的。从他进去那天起,苏童就一直在等他出来。

然而见他拒绝,也不觉意外。沉默片刻,等石磊抽完那颗烟,掏出一个金属小盒摆在桌上。

盒子很精致,上面有密码锁。是特制的小保险箱。

“这是权叔留给你的,他说如果你出来,肯跟我一起做自然最好,如果不肯,就把这个给你。”

苏童顿一下,又说:“密码他没告诉我,只说你知道。”

石磊也沉默了。

他进去之前,权叔问他有什么要求,石磊说得很天真,出来后给他自由。

权叔看了他很久,笑了,然而最后还是点了头。

石磊把盒子拿在手里把玩了一阵,摆平,输入一串八个字符。

“波”的一声,盒子应手而开。

这八位数字是石磊母亲的生日。

石磊跟着所有人叫他权叔,其实成国权算是他小表舅。

六岁那年母亲得病去世,那时的成国权自己也不过是个二十伶仃的毛头小伙。

他来参加表姐的葬礼,却在全家推托接手石磊这个拖油瓶时,默然领走了这没人待见的孩子。

被嫌弃不只是没爹没娘,石磊身上还有跟母亲一样的病,大概是治不好的。

成国权带着他看了无数医生,都说胎里坐下的病根,只能养,不能治。成国权却一直没有放弃。

最后在道观里找到一个无名老中医,开了个方子,叫石磊整天几个小时泡在药罐子里。

没想到这野方子还真管用,这么多年,石磊真的几乎没犯过病。

此外还有意外收获,因为药罐子里泡大的缘故,他身体格外灵活结实,学起格斗搏击,比旁人快很多。

盒子里面是一封信,还有一张金卡。

磊子:

我知道你也许并不感激当年我从家把你带走,我知道你替我进去是想偿还欠我的养育之情。其实你不必如此。即便你不这么做,我也不会勉强你接手我的生意。当时不反对,是因为知道了自己的病况,一旦我进去,手上的人和生意也都得折了。他们跟我那么多年,我有责任交代。算我自私吧。

你看到这封信,自然是已经出来了。卡里有一笔钱,是舅舅给你的。并非牢狱补偿,算我做长辈的一点心意。钱真不多,多了你没意思。不过人总不能没钱,不然没法跟别人争。我这钱刚够一笔启动金,你拿去做生意也罢,念书也罢,怎么都好,我只想你过自己要过的日子。

石磊捏着信纸,举得高了点,挡住了脸。

往事如烟,无从把握。成国权带给他的,这二十年跌宕起伏,得失难计。

就好比更远的时候,他的母亲跟爱慕自己的小表弟之间,有过什么样的情愫,早已随风散入岁月,不留痕迹。然而正如成国权所说的,我是做什么的,从来没想过瞒你。而最初和最后,这人不过单纯想照顾他而已。

石磊又恍惚片刻,将那信仔细叠成一只青蛙,收回盒子里,对苏童说:“三儿,去喝酒吧。”

Chapter5

“RAY!”

石磊抬起头,看向冲他招手的皮埃尔。

近午的阳光有些刺目,他眯着眼睛也招了招手。差不多是吃午饭的时间了。

踩着沙石地面,细碎的响声,穿过连绵成片的葡萄园,可见不远处白墙灰顶的石造城堡,古朴亲切,沿墙的一溜紫红色的石楠花艳丽得招摇。

“RAY!”皮埃尔锲而不舍地招手,石磊笑笑,加快了脚步。

这是法国南部蒙彼利埃乡下的一个小镇,作为葡萄酒的古老产地,大小酒庄星罗棋布。皮埃尔正是无数个酒庄老板之一。经营了上百年的家族生意,还可以一直做下去,真是幸福。

石磊曾经认识一个狱友,在暴力和争地盘的间隙里,给他讲述自己在法国学品酒的经历。那人是个毒贩子,没多久就判了极刑,然而石磊始终清晰地记得,他描述某种酒初醒时那股缠绵的黑醋栗香味,两眼亮晶晶的,满脸沉醉。

石磊小时候泡药酒的副产品,除了体格灵活外,五感也变得异常敏锐,包括嗅觉和触觉。

出来后有心了解一下,也知道红酒在中国日渐流行,这市场大有可为。

综上,拿到成国权留下的钱,他决定去法国学习红酒相关的知识。

法国的公立学校只用法语授课,申请入学也比较麻烦,私立学校贵很多,但有英文教学,申请也方便。既然经济上不用担忧,石磊就选了后者。钱可以再挣,想做的事却不是总想做的,错过了可能就没有那个情绪。

虽然波尔多是最出名的葡萄酒产区,不过石磊选了蒙彼利埃,还是受那狱友的影响。

葡萄酒的相关专业分酿酒品酒及销售管理两大类。石磊想学品酒。此类专业通常要求相关生化植物学背景。他念到高二就辍学,由成国权请了老师专门教他计数、英文与其他一些需要的技能。狱里也有文化课,不过基本是充数。好在找苏三做些假的文凭材料很容易,前后不到三个月就办妥了。

法国人学东西实在,尤其对葡萄酒有种神圣的自豪感,所以学品酒的关键一步就是必须要去酒庄真实参与葡萄酒的种植酿造过程。通常至少三个月,严格一些的就更长久。

而石磊来到皮埃尔的酒庄差不多已近九个月。皮埃尔是地道的法国人,会一点英文,但不愿意跟非英语国家来客说英文。他们的意思是,你既然可以学说英文,为什么不可以学说法文?而石磊的法语仅限于打招呼,但这并不妨碍两人的交流。

通常都是小老板兴高采烈地边比划边一嘟噜一嘟噜冒法文,另一个淡淡笑着,默默点头。

法国南部的小镇,因为空旷,那些历史久远的房子,充沛的阳光,都给人很安静祥和的感觉,而空气里随处飘送的酒香,热情的当地居民,又是如此生气勃勃。

在餐桌上,皮埃尔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喝了口自家的葡萄汁,大笑起来。

石磊看着他红扑扑的面庞,矮棒槌一样的手指灵活地敲击桌面,鼓鼓囔囔的肚子挤在腰带里一颤一颤的,嘴角翘了起来。

葡萄酒被人视为品味化身,搞得那么事儿,其实也不过是一种饮料。种葡萄的跟种其他东西一样,都是农民。皮埃尔的摸样一点不优雅,但他的酒照样被人传颂。

在一个正常的时代,农民的心态其实是所有人里最平和的,因为几分耕耘,几分收获,一切掌握在自己手里,而脚下就是千万年来养育了所有的敦实土地。

皮埃尔这一支酿酒的手势坚持古法,一切程序都是一丝不苟的人工操作,即使有些现代工艺已经被证明有效而不损风味,他总是固执地拒绝。就像所有墨守陈规的酒庄主人一样,他坚信要酿出好酒,最要紧的不是技巧,而是酿造者的心意。

传说里某位酒庄主娶到了心爱的女人,那一年的酒就会格外甜蜜。而一旦他失去了爱人,那一年的酒就会无比苦涩又回味悠长。

很奇怪,石磊明明不是个浪漫的人,这些话却都信。而劳作总是千篇一律的,需要极大的耐心。更与浪漫沾不到半点边。石磊带着手套,用剪子,挑拣出烂的,长的不好的,破皮的和过熟的果子。一坐几个小时。冬天的时候修剪葡萄枝,更是极度费时又单调的事。

但他丝毫不觉枯燥。

在监狱里也做过同样机械的工作,但那并非创造,只为消耗犯人们多余的精力。现在虽然也无数次重复相同的动作,心里的满足和期待却不可同日而语。

生活还原到最初,下田干活的时候随你穿的舒适,饿了就吃点东西,大部分时候是法式热狗和葡萄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上洗个澡可以一下睡得很沉。

石磊觉得这样挺好。一直这样也挺好。

同批的学生里,他是法文最差的一个,对葡萄酒的知识也最贫乏,然而留得最久的也是他。那些人走了来了,来了走了,只有他一直在。皮埃尔对他颇为赞赏,入门迅速,嗅觉敏锐,话不多,手巧,沉默却温和。

皮埃尔说着说着拍了他一下,一面比划,看上去有些激动。石磊注意听了一下,关键词有下午,还有品酒。坐在斜对面的利比亚人是他同屋,这时候用英文跟他解释说,吃了饭会有人带客人来庄上品酒。

这下石磊明白了。因为是葡萄酒的著名产地,经常会有人慕名而来品酒。大多数是观光的旅游者,也有葡萄酒爱好者自己组团来。只是一般人都会选择名气大,规模也大的酒庄,皮埃尔这样的小作坊通常不在考虑。这一次是圣保罗的日程安排出了问题,那边的主人就介绍了一组人来皮埃尔这里,介绍的同时自然免不了夸两句出品。

自己的酒被高手同行肯定,皮埃尔那个得意就别提了。下午他就安排一些熟手帮忙张罗,包括石磊这个得力门生。不过石磊拒绝了。他自觉不擅言辞,也不喜与人聊天。皮埃尔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勉强。没一会客人来了,领着进庄的时候石磊正拎了冰桶葡萄汁去了地里。所以他没看见走在那一行人队尾的付马林。

?付马林本是在法兰克福参加一个研讨会,结束后没有回去,难得地给自己放了几天假,在周围几个国家转转。在巴黎待了两天又跑到蒙彼利埃的乡下,看看传说中葡萄的发源地。跟着领队在酒庄喝了几杯,有些无趣,就一个人跑出来瞎转悠。

这时节正是三月,天空碧蓝,排的整整齐齐的葡萄木广袤无尽,空气里都是闲散的开阔。付马林也是到了这里才知道,原来酿酒的葡萄跟平时吃的架子藤上结的不一样,不是和谐家属院子里一到时节就咕噜乱垂的样子,看上去倒像是灌木。

回想一下那架葡萄总是还没熟就被他们几个摘了,酸得龇牙咧嘴的时候就发誓来年一定耐心等它紫透,可是临到头来总还是一样等不及。跳脱轻狂的少年人,哪里懂忍耐的意趣。反正对他们来说味道还是其次,捷足先登摘取果实的快乐才是关键。

付马林在园子里漫无目的地闲步走着,经过靠溪边的小坡时发现那里躺着一个人。

两手枕在脑后,一顶宽边草帽挡了脸,赤着脚,一条长腿蜷起,一条前伸。

那姿势说不出的懒散自在。

他走了半日没见人,一时兴起,不由踱了过去。

走近了就看到这人裸着的小腿修长结实,而且肌色发蜜,不像一般老外那样罩着茸茸一层金毛。衬衣袖子卷起,前臂也一样裸着,不算健硕,线条却流畅有力,手肘关节长得特别利落。

身材不错,付马林想着,在他边上坐了下来。

这人脑侧还有个装冰的洋铁桶,里面是一瓶喝了一半的葡萄汁。冰块几乎化完了,躺了应该有一阵了。挺会享受的。付马林嘴角轻撇,半是嘲笑,半是羡慕。

天近傍晚,空气里有种和煦的懒。付马林打量着他帽子下露出的半截脖子,还有轮廓薄而分明的耳朵,黑头发有些自来卷,不羁又乖顺地贴在耳际,看的一时心痒,也没多想,手就捏住了草帽的一角。

这样的肤色和发色,倒像是个亚洲人。

帽子掀起,似曾相识的鼻子和下巴就这样呈现出来。

石磊睁开眼,正对上那黑葡萄似的眼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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