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朔道:“臣不知。”
刘彻毕竟是皇上,先前略服软已是挺不容易,被人这般触怒,面上立刻就沉了下来,冷声道:“东方朔,你别太放肆了!”
“对,是我太放肆了!”东方朔终于也忍不下去,心里那股火几乎要把他烧焦了,“你是皇帝,坐拥三宫六院,享尽齐人之福皆是理所应当。你心里有我一个位置,对我就是天大的恩赐,我就该感恩戴德。呵,我东方朔算什么,什么本事都没有,只会耍嘴皮子,能得皇上您的宠爱,已经是祖坟上冒了青烟,我该老老实实的跟你一块儿盼着,你那卫夫人肚子的孩子是个龙子。你以后还会儿孙满堂,可惜的是,我就这么不识相!”
刘彻被人这么劈头盖脸说一顿,还真是头一遭,待东方朔霹雳巴拉说完,有一瞬间的茫然。待反应过来,已是气红了脸,手指着东方朔的鼻子,大声道:“东方朔,你竟敢忤逆朕!你竟如此大胆……”刘彻真被气炸了,眼角忽然瞥见墙上挂一铁剑,顿时大步奔过去一把拽下来,拔出剑指着他,瞪着眼睛怒道:“东方朔,你别以为朕不敢杀你!”
东方朔迎着剑尖,扬起下巴,道:“是,皇上您手掌生杀予夺大权,杀我就像是捏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有何不敢!”
刘彻气得手都发颤,目光死死盯着东方朔,一字一顿道:“东方朔,你别逼朕!”
东方朔笑着闭上眼睛,轻声道:“我心眼小,自己一心一意爱人,必然也要求别人同等待我。若是做不到,我宁愿放手。”
刘彻一直都知道东方朔不同,没想到是这么不同,一直都以为东方朔没脾气,却没想到是个死犟脾气,他被怒气冲昏了头脑,完全不理解他的话。刘彻只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红着眼举剑刺向东方朔。
剑切割开衣服,刺进身体时有一声闷响,听着就像是决裂的声音,刘彻看着东方朔脸上淡然的笑,看着殷红的血染透衣襟,突然恐慌起来。他一下子扔了剑,几步跨过去抱着东方朔,低吼:“东方朔!”
东方朔只觉心口一阵刺痛,接着身子被人抱住,睁开眼就看见刘彻的脸。他倒吸了一口气,道:“皇上,方才是我冲动了。只是冲动方能说出真话,才能认清自己。我一直都以为自己来这么久,已经被改变了,可是,就在刚才突然发现,自己仍然与这里格格不入。皇上,放手吧。我已经累了。”
46.门板隔两人,各成一道伤
刘彻听不懂他的话,但最后一句却听懂了。“朕不准!”
东方朔低头看看自己胸前的伤口,有点晕,刘彻随着他视线,顿时有些紧张,扬声对外头喊:“杨得意……”东方朔以手指堵住刘彻的口,不让他再说:“我没事,这点小伤,死不了。”
刘彻不知道该说什么,东方朔也咬着牙忍痛。两人静默了一会儿,东方朔低声道:“皇上,前几日贱内来信说,臣的两个儿子该学书了,让臣回去启蒙。还请皇上准许臣回老家。”
刘彻一震,眼里顿时迸发出奇特的光亮:“你自己也有两个儿子!”
东方朔朝他笑笑,不回话。
刘彻顿时有些讪讪的,毕竟东方朔是在认识他之前便已成了亲生了子,而自己却是在两人互通心意后还使他人受孕。可刘彻死要面子,就是不松口,东方朔叹口气,略低头吻了刘彻额头一下,低声劝道:“彻儿,既然两人相互折磨,还不如分开一段时间,嗯?”
刘彻抬头直直盯着东方朔,依旧不妥协。
东方朔指指自己胸上依旧不再流血的伤口,又道:“你这次只刺了一半便扔了剑,下次,那剑就直接刺穿我身体了。还是,彻儿原本就想要了我的命?”
刘彻终于动摇了,垂下眼睑,无力道:“好,我答应你。你养好伤便启程吧。”
东方朔退后一步,微弯身,行礼道:“谢皇上恩准。”
东方朔慢慢踱出门,杨得意正在门外边打盹,迷迷糊糊看着东方朔一身血的出来,顿时吓了一跳,眼睛睁得老大:“东方大人,您,您这是怎么了?!”
东方朔嘴唇有些白,笑着道:“无妨。”
杨得意可是个人精,一见他的样子就知道俩人闹矛盾了,顿时不问了,改而道:“东方大人稍后,奴家为您找辆马车。”
东方朔感激的看他一眼,扶着身后的柱子,慢慢倚在上面。
杨得意心里叹息一声,忙不迭的去找马车去了。
柱子很凉,透过衣服将凉意渗透到身体里,东方朔仰着头,似乎是在看着蔚蓝的天空。“他”的妻子齐鲁女并没有写信,只是长安他实在呆不下去了。他不甘心,真的不甘心,两人相识这么久,最后却如此散场,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坦然接受。只是不接受还能如何,虽说天家无亲情,但卫长,以及未出世的那个孩子是无辜的,卫子夫也是无辜的。他也有孩子,虽说不是他自己生的,可他得负起责任。难道只为了独自一人霸占刘彻,就剥夺两个女人,四个孩子的幸福么?世间上感情是最奢侈的东西,他还没那个资格拥有。
东方朔闭上眼睛,冬天的风冰冷,似乎连心都冻住了。
刘彻站在门后面,自然听见了两人的对话,也知道东方朔此刻还没走。他握着拳头,抿着嘴,目光里充满了迷茫。坐拥天下如何,称霸四海如何,依然让那人走了。
自年少相识,相知,相爱,相守,五年多时光过去,两人从未吵过架,纵使冷战过,也从没说离开。可现在,一直言语诙谐,行为潇洒的人却苦笑着说,他累了。
他还记得那晚子夫目光温柔,充满理解,为他舀了一碗汤,轻轻道:“皇上,子夫知道有人真正住进了你的心里。只是皇上,您得有个儿子,有了儿子,您想做什么,都无人阻拦你。”
刘彻将手放到门上,却不敢推开。
这一刻,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个帝王,忘了只要下一道圣旨,那人就能永远留在长安,再也出不去。
世间比权利还烫手的,是人心。
心不在了,纵使留住了人,也不过行尸走肉而已。
刘彻转身大步回到龙榻上,翻开奏折继续批阅起来。
东方朔回了家,自然又引来一阵咋呼。幸好杨得道跟了他几年,又娶了妻,不再是当年那么傻不愣登,嘱托桑青替东方朔擦洗身子,自己则跑出去请大夫,东方朔没喊住他,只能让他去了。
桑青眼圈红着,含泪为他更衣,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他。东方朔苦笑道:“我没事的,伤口不深。”
“什么叫做没事!”桑青提高嗓音,“难道只有昏厥了才算是有事么,大人,您不是最圆滑谨慎么,怎地弄成这样回来!皇上也是好样的,竟下如此狠手,真不愧是暴君!”
“嘘!”东方朔连忙喝住她,低声道,“你这丫头真是胆大,不要命了你。”
桑青哭道:“人在做,天在看,皇上怎么了,皇上就能枉顾人命,肆意伤人?王子犯法尚且与民同罪,难不成到了如今便行不通了?”
东方朔笑,牵动了伤口又吸了口冷气才道:“我今天方知桑青姑娘好大的学问,怎地跟嫣儿似的,出口成章。不过这话别再说了,小心大人我可没命让你连累的。”
桑青一竖眉,像是还想说,但却住了口,眼见伤口确实不深,不由报复性的垫着白巾一按,东方朔疼得龇牙咧嘴才算。东方朔求饶,桑青大人才勉为其难的破涕为笑。
大夫来检查过后,确认伤口无碍,将养几天便好,开了几幅药,又留下瓶生肌的膏药,便走了。东方朔躺在床上,笑道:“我说无碍吧,你们非得大张旗鼓的,弄的我濒死似的。”
杨得道让桑青去煎药,自己则在他床边站着,道:“大人,算奴才我求您啦,能不能别再受伤了。”
东方朔扯着嘴角笑:“不会了不会了,这次养好伤我便启程回老家去。唉,都五年没见我儿子了,也不知辛苦与蒲柳长的如何了。”
杨得道顿时高兴了:“哎哟,东方大人您辞官了,真是太好了。打从奴才跟着你,就没一天不操心的,生怕哪天……啊呸,奴才这张烂嘴……这下好了,咱们都一块跟着大人回老家去!”
东方朔拉住兀自兴奋的小伙子,苦笑道:“我没辞官,只是回家探亲。”
杨得道“啊”的一声,顿时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
东方朔却笑着说:“皇上准了假,但是没说让我什么时候回来。”
杨得道眼睛又一亮:“对呀,咱就十年八年,不不不,永远都不回来!”
“呵呵。”
杨得道自从知道东方朔要回老家之后,便开始收拾行李,弄的跟要一去不回似的,东方朔也由着他,躺在床上好好养伤。
只是他那么忙,竟然还没忘记遣人通知卫青。于是东方朔又开始头疼了。
“兄弟,我真没事,你别担心。”东方朔拉住非要扒开他衣服检查伤口的卫青,语气十分讨好。
卫青皱着眉,道:“大哥,不亲眼看看,我不放心。”
霍去病脱鞋爬上了床,拽住东方朔的左手,转头对他舅舅说:“舅舅,动手吧。”
东方朔笑骂他:“你个混小子,竟跟你舅舅一伙,欺负干爹!”
霍去病眨眨眼睛,道:“这叫什么欺负,皇上才是欺负干爹!”
这话说出来之后,卫青的脸色立刻就沉下来了。
东方朔连忙拉着卫青,道:“兄弟,你别想太多,我这是因祸得福,皇上这不是准了我回家探亲么!”
卫青俯下身子,与东方朔的脸相距不过寸许:“大哥,你是见不到皇上,可我也见不到你了。”
东方朔低声道:“兄弟,抱歉。”
卫青苦笑:“你我还需甚么抱歉,大哥做的哪件事,青反对过?”
东方朔整个人都陷入了深沉的自我批评之中,卫青对他实在是太好了,好的都令人自责。
卫青见他面有豫色,又道:“大哥,青说这话,并无他意,你别……”
“呵呵。”东方朔傻笑了一句,道,“没事的,我还会回来。”
霍去病瞅瞅东方朔,又看看卫青,抱着东方朔的一条胳膊,摇晃道:“干爹,你知不知道,舅舅在得知你受伤之后,都吓呆了,可好玩了。”
卫青脸一红,呵斥道:“霍娇娇!”
霍去病立刻瞪眼:“不准叫我霍娇娇!”
东方朔摸着霍去病的头,意味深长道:“那娇娇得知干爹受伤后,还有空觉得你舅舅的表情好玩,是不是一点也不担心,嗯?”
霍去病傻眼了,低头拱进东方朔怀里,双手抱着他的腰,乖乖道:“我没有。”
两人在东方朔家里住下了,卫青接手了桑青的工作——替东方朔擦药膏。
没几天卫青却突然接到旨令,要日夜训练,于是又匆匆回去了,留下霍去病自己在这里。
落了第一场雪,东方朔的伤总算养好了,胸口只留了个浅浅疤痕。东方朔捂住那里,就像是捂住自己的心一样。
临走前一天,许久未见的嫣儿抱着孩子在其夫君的陪同下来了。
嫣儿眉眼间温婉不少,有了独属于母亲的慈爱,相貌更是俊俏了许多,别具韵味。她对东方朔福了福身,道:“嫣儿许久未来见大人,还请不要怪罪。”
东方朔虚扶了一下,笑道:“怎么会怪罪。许久不见,嫣儿也做娘亲了,恭喜。”
嫣儿笑着抱过孩子,对他道:“因着嫣儿是在夫君老家产子,满月酒也没请大人,委实过意不去。所以这名字还没起,等着大人起名呢!”
东方朔看着襁褓里的男婴,面目还未长开,但眼睛却极大。挑着他下巴逗弄了几下,那小孩便弯着眼睛咯咯笑了起来,东方朔沉吟一下,笑道:“这孩子面有灵气,声音清亮,将来必定有作为。就叫王博如何,取博览群书,博大精深之意?”
嫣儿重复念了一遍,道:“嫣儿多谢大人为乳儿取名。”
王崇也上前一步,道:“多谢东方大人。”
东方朔客套了几句,又留着吃了午饭,说了会儿话才让走。
晚上的时候,东方朔洗漱好,躺在被衾里却依旧没有睡意。一方面有些兴奋,毕竟来了这里这么久,就窝在长安城,最远也只去过建章宫终南山,这次可以横跨半个大汉,到达山东,一路上可以游览一番了。
另一方面又有些不舍,刘彻,卫青,霍娇娇……甚至还怀念以前在朝堂上跟人斗嘴的日子。只是如今,不得不走。
东方朔叹口气,心道,彼此冷静一番也好。
正要睡下,门外却听见杨得意的声音:“东方大人,您睡了没?”
东方朔起身,披上外衣开门,果见杨得意穿着大氅,一副风雪夜归人模样。杨得意递过来一样东西,对他道:“圣上怕大人归途不顺利,特地遣奴家送来这个。东方大人,奴家有些话实在想说,皇上自你走后,日日将自己关在寝宫里,除了早朝,从未出来过。饭菜也只是勉强用几口,奴家实在心疼,故而盼大人早归。”
东方朔心一疼,却硬起心肠,道:“我知道了,多谢你提醒。”
杨得意走后,东方朔展开手掌,借着月光,看着手里的东西,心里顿时又是一阵复杂,你既有心,何必当初呵。
47.路遇朱买臣,东方兄矛盾
第二日一早,东方朔便起床了,出门一看,竟也是白茫茫一片,原来是昨夜落了霜。
杨得道与桑青也起来了,正将行李往马车上装,见到东方朔站在门口,笑道:“东方大人,起这么早。”
东方朔笑着点头:“你们两个弄出这么大动静,大人我怎么睡?”
杨得道嘿嘿而笑:“咱们这不是高兴么!”
东方朔走上前,道:“小道儿,你可想好了,去了我老家每月的俸钱可就少了。”
杨得道道:“东方大人哪里话,奴才是贪图钱财的人么。再者,奴才也在长安城里头待的够久了,早就想出去转转了。”
东方朔又看向桑青,没等他说话,桑青便笑道:“大人,奴婢家中无父无母,蒙大人之恩,必当追随。”
东方朔无奈摇摇头,道:“你们两个鬼灵精,我说不过你们。”
桑青噗嗤笑了:“我们还不是跟大人学的。”
忙活了一阵,旭日东升,东西都收拾好了。仆从前几日遣散了,也有些执意留下的,东方朔将多年所存的俸禄发了一半出去,留作补贴。
霍去病也在前几日送回去了,卫青也是抽空来看望了一下,匆匆又走了。东方朔前世今生最怕的就是离别的场面,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若跟人面对面道别,他真怕自己失态的哭出来。
跟众人拱手作别,东方朔裹着大氅,钻进了马车,桑青也跟着进来,杨得道与姓袁的车夫则跳上车辕,调转马头,扬鞭抽了一下,马便开始走了。
东方朔手捧着铜兽暖炉,倒不是很冷,只是神情低落,面上也有些哀思。
桑青自从婚后,人愈发活泼了,与寻常女人不大一样,颇为幽默。她见东方朔兴致不高,便道:“东方大人在想什么,难不成是老家里的两位少爷?”
东方朔笑道:“是想了,我还记得刚来长安时,蒲柳才刚刚会跑,辛苦还不会坐。齐鲁女抱着辛苦,牵着蒲柳,一直送我到凌河岸边。一转眼五载已过,他俩约莫是认不出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