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元二与浥尘闻言皱紧了眉头,眼中不由得笑意更盛,继续道:“说起来,不知浥尘公子可还记得?当年公子千方百计寻死,可是在下三番四次救起的你呢。就是武烈王朝灭了之后,咱家也照顾了浥尘公子许久啊。”
浥尘闻言不禁白了脸,握住元二的手不觉用力,冷冷道:“公公的照料,浥尘没
齿难忘!”
渺岚笑着拍了拍手,道:“浥尘公子还是这个臭脾气,调教了多少年怎么就是不改呢?咱家真真是佩服!佩服之至!”
他看着元二眼中原本消去的怒火再次熊熊燃起,笑道:“元守将莫生气,且保住了身体。你可知当年浥尘公子为何消了那寻死的念头么?因为啊,他心中念着一个人,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所以哪怕是过了十二年也要逃出皇宫,千山万水地去找他。”
渺岚说着轻轻叹了口气,颇有几分心疼怜惜的样子。又仿佛说得太急了口渴,端起茶抿了一口,才望着元二苍白的脸继续道:“如此,将军也舍得他陪着你一起死?他嘴上说着只想确认你过得好不好,实则心里着实盼望能与你相守一世,让你护他一世周全呢。你们生离十二年之久,才才重逢,你竟忍心又作死别?”
渺岚想想自己都不忍心了,站起身来便往外走,道:“元守将也不必立即回答,咱家不急,左右皇上也命了咱家去阳关共迎鞑靼大军的。明日咱家在敦煌城外等候将军,届时将军再给咱家一个答复罢。”
说着一如来时那般,悠悠然然地走了。
房内一时寂静如死。
21.心犹豫元二难抉择 意相通浥尘下决心
窗外有积雪压枯枝,窗内有男儿愁思。
心中思绪纷纭繁杂,一思一想直压得元二心头似要喘不过气来。
丝绸之路,那是多少百姓的命脉所在。要因为皇命就将西域拱手让出,置数十万百姓于不顾,不管是从前的秦诺,还是现在的元二,都做不到。
若是将西域拱手让出,且不说鞑靼会不会继续保护丝路。就算是鞑靼沿袭旧制,沿路更驿站、换守备,势必会使新上任的不熟悉而旧部下不满异族心生嫌隙。一旦沿途守备出现松散,届时将会有多少响马劫道、贼匪扰民,元二想想都头疼。
更不消说万一鞑靼放任丝路不管,又会是什么样子。
自己守护丝路多年,半纪心血俱在此处。若是就此放弃,那还谈什么家国天下、男儿仗义?又以何向阿尘许诺一生一世?
但渺岚言辞之间傲慢无比,丝毫没有后顾之忧,看来是早有准备,说不定届时来的不只是鞑靼原先那几万人。若是鞑靼朝廷再增派兵力,该如何是好?阳关守军只有五万,要阻挡一倍以上的鞑靼铁蹄,岂不是以卵击石么?
若是从前,元二或许敢拼个玉石俱焚、鱼死网破,但现在却不能不想那五万将士的妻儿,不能不想万一自己没了皇上再派人来接手阳关如何是好,不能不想这世间还有一个浥尘自己要牵挂。
真真是进退两难。
元二转头看向窗外,窗外依旧是雪花漫天。
便是在西域,雪花也依旧轻盈如梦,落在枯枝上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只是,纵然自在飞花轻似梦,怎奈无边飞雪密如愁?这么一点点压下来,饶是坚硬如树枝,也禁不住“啪”的一声,不堪重负而断。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浥尘听着枯枝折断的声音,拨弄着炭火。心想,渺岚也该走了有一个时辰了,这人还在愁坐着,眉头死锁。自己不说话,他也不作言语。如此你等我、我等你各自不敢挑明,何时才是个尽头?该说的终归还是要说,他既不舍,那就由自己来算了。
浥尘放下火钳,抬头道:“该吃晚饭了吧?去叫人送过来。”
从前在王府时,王爷对两人管教甚严,从来都勒令“食不言、寝不语”。可惜王爷忙碌,甚少在家与家人一同用饭。老夫人对两人又甚是宠爱,一切只管随着他们的性子,任两人没规没距。
那时候都年少,白天只知道瞎胡闹。到了晚饭,就在饭桌上说趣事逗老夫人开心。睡觉时,就窝在一起偷偷说着今日哪里最痛快、哪里做得不够水平,说着明日要去哪里、如何捉弄人。
再后来到了阳关,他军务繁忙,等闲没空说话。何况白天人多嘴杂,有什么话也不好在旁人面前说。因此每每两人有私话,总是在饭桌上床榻上说的。
元
二当然清楚这其中的意思,因此不由得就抬起头来。却见他眼中深黑一片,幽幽的如千年深潭,静静地映着自己的脸。
那张脸上有决心,更多的却是犹豫。
每每遇到要在他跟别的东西之间二选一时,元二就没了平日里决断的气魄,变得格外犹豫。
心中不是不知道该选哪一种,也清楚地知道必须选哪一种。只是心中明白是一回事,能将这样的决定说出口并且坚决地执行,又是另一回事。
古人总说,两害相权取其轻,大丈夫当断则断。元二真想说:呸!滚=你=娘=的!真要在心头割肉时,谁能眉头都不皱就下刀?
旁人总说浥尘公子文弱,总是二公子在保护浥尘公子。谁能知晓,二公子也会彷徨失措,而每每到了这种时候,都是浥尘公子说出那些二公子自己不敢说的话。
只因为,浥尘公子知晓,能让二公子彷徨失措的,世间也只剩自己一个了。
替恋人在自己的生死与大局中间作抉择,何尝不是拿刀在恋人心头划。
拿刀在恋人心中划,又何尝不是在放自己的心头血。
但两人既然决定要携手一生一世,就必须在一人疲惫软弱时撑起两人的世界。两个男子相恋,就必须是这人撑着天地疲乏时,那人张手将他连同两人的天地一同揽到怀里好好护着。
元二心中一酸,却依旧点点头,道:“我去叫人送过来。”
说罢起身便往外走。
任何矫情的话都不必说,两个男子当一同顶天立地,一起出生入死。
到了外头,找到厨房,向厨房要了份酒菜,慢慢地端着回房。在门口顿了顿脚步,这才推门而入,道声:“先过来吃饭。”
浥尘点点头,两人一同坐在了桌边,各自执起了筷子。夹了口菜咽下,浥尘道:“选阳关吧。”
元二夹菜的筷子一顿,没有说话。
浥尘不由得笑了一笑。心道,否则还能怎样?难道要说“阿诺我们走吧,再不要理会这些肮脏事了”?又不是小孩子了。
口中说道:“如今是不选也得选,你不选我都会选。所以现在关键是,我们要如何保住阳关。”
元二深吸一口气,停下筷子说道:“我们可以联合玉门关。具体如何行事,先叫猎隼传信与管席,等回去我们商讨。”
浥尘想也对。阳关与玉门关休戚与共、唇亡齿寒,怎么说海天峻也不会把西域拱手让给鞑靼的。便问道:“只管席一人?”
元二道:“知道得多恐怕会动摇军心。”
多动摇一分军心便是少一分胜算。
浥尘又问道:“那渺岚怎么处理?”
元二扯扯嘴角,冷笑道:“就让他跟我们回阳关。在敦煌我有所忌惮没法动他,到了阳关,却不知道是谁拿谁没办法!”
浥尘心道也是。渺岚就
是条强龙,阳关却是他们的地盘,自古强龙难压地头蛇。何况这哪里是蛇?分明就是勃怒的狮子!
于是点点头,这就算是商议定了。
两人默契地继续吃饭,随意说些明日何时启程、待会儿记得给管席送封信的话。吃过饭,元二叫来小厮将碗筷收回去,又命送上热水。洗漱完毕,两人一同入帐而眠,便是要入睡了。
但那也不过是“要”而已。两人一如往常地躺在床上,却不约而同地不敢相拥,也不敢背过身去。只好仰卧在床上,僵在那里,如同死尸。
所谓同床异梦,指的可是此刻的情景?
虽是异梦,却是同痛。
夜半时分,浥尘终于忍不住了,转过身抱住元二,低声道:“我心中不是不怨。”将头靠在元二肩上,又道:“给我咬一口,我就不怪你了。”
元二侧过身来,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拉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肩膀,轻声道:“给你咬。”
浥尘略微撑起身子,二话不说就是一口咬上。
这个位置他实在是咬了太多次,味道、肤色、肌理的强硬,连哪个方向比较容易下口他都一清二楚。从前身上被他弄痛了又不愿叫出声来时,自己也是一口咬在这个位置的。在这世间找个让自己心甘情愿被他弄痛、而他又心甘情愿让自己咬的人是多么难!怎么还舍得让他伤、让他痛?
这世间,恋人爱护恋人的心都是一般的。
鼻子一酸,嘴上就咬不下去了。压着他,趴在他身上,紧紧抱着他,浥尘说道:“我不咬你了。但你得答应我,无论何时、何种状况都不要丢下我,生也好死也好,你在哪里我就要在哪里。”
元二抚摩着他的长发,柔声道:“好,再不丢下你。就是到了阴间,我们也一起不喝那孟婆汤。”
浥尘笑道:“要不我们不投胎算了,做对鬼也不错。虽比不得神仙,那也是生生世世了。”
元二亲亲他的额角,笑道:“好,回头找个有灵气的山,咱们一起修炼,做对鬼鸳鸯。”
浥尘咬咬他的喉结,抱怨道:“就不能说是神仙眷侣么?总觉得鬼鸳鸯和野鸳鸯一样不好听。”
元二笑笑,用脸颊蹭蹭他的脸颊,道:“横竖都是鸳鸯。”又将他的头紧紧按在自己心口上,让他听自己一下一下的心跳。
浥尘便这样半个身子趴在他身上,闭眼睡去。
管什么今夕何夕、明日生死!
22.定大计阳关螳螂捕蝉 放书信他人黄雀在后
西域都护在渺岚出现的第二日出殡,下葬当日的下午,元二与崔家人辞别之后,便带着浥尘一同回阳关。
出府,翻身,上马。马尾甩甩,一路蹄疾,只管往西去。但人算总是少了那么一着,刚出敦煌城西门不远,忽然就有人在那头漫声叫道:
“元守将。”
元二勒马,只见路边一棵胡杨树下站着个美貌男子,身边还随着两个侍从样子的小僮,也是一派清秀可人的美少年。元二看那人一身白衣貂裘,手上还不合时宜地拿了把扇子,心中知晓这就是易容了的渺岚了。心中厌恶,不想作答。
渺岚靠在胡杨树上,手里把玩着他那把折扇,似笑非笑道:“元守将好快的手脚,若不是提早候着,恐怕咱家就要自己去阳关了。”
元二也打过这个心思。若是能甩掉渺岚,让渺岚自己去阳关,便可以让管席装聋作哑,不让他进军营。此刻被逮了个正着,说心头不恼那是假话,只是如此也只能随他跟着了。
元二皱皱眉头,道:“要走就快些走,莫把深宫里那套娇生惯养的做派拿出来!”
渺岚闻言不由得轻笑道:“怎么?诡计被揭穿,恼羞成怒了?”
元二与浥尘懒得理他,只管催马往前,话也不多说一句。
渺岚笑了笑,也不以为意。翻身上了马,对身后的小僮道:“咱家去了,你们在敦煌好生守着,别出了什么岔子。”
“大人……”左边的小僮哭着个脸道,“您真不带我们两个去么?要是您有什么意外,陛下会要了我们的脑袋的!”
“说不带就不带,你们忘了我嘱咐的话了?好好守着这里,等我回来。”渺岚俯身摸摸左边孩子的头,又笑道:“不要担心,就是我死了,他也不会要了你们的脑袋的---他可没你们想到的那般重视我。”
说完不等小僮反应,双腿一夹马肚子,“驾”的一声追上元二两人。
三人一路无话,只迎着漫天的风雪匆忙赶路,回到阳关时浑身都让雪水给浸透了。元二还好说,渺岚和浥尘冻得脸都白了。尤其是浥尘,重伤才愈,身子尚弱,更是面无血色,一阵阵止不住地发抖。
元二看着心疼,边不停搓着浥尘僵住的手,边揽着他就往军营里走,一路叠叫道:“快给我生个火!”全然将渺岚抛在脑后了。
他倒是能忘,却叫守营门的士兵怎么办?对望一眼,其中一个为难地叫了声:“将军……”
元二也不停下脚步,只皱眉道:“让他进来,带他去使者帐,叫人好生照料着。”
一旁的小卒抱拳应道:“是!”
因元二没说这人的身份,小卒只好抱拳道:“大人请随小的来。”
渺岚看了看那头已经将浥尘揽进帐子的元二,心中不满地叹了一声。又摇了
摇头,暗自皱了皱眉,摇着扇子随那小卒走了。
元二揽着浥尘进到帐子时,管席已将炭火已经生好等着两人了。浥尘和元二在屏风后将湿透的衣服换下,才出来管席便忍不住问道:“今早猎隼传回来的消息是怎么回事?什么叫做‘皇上欲将阳关拱手让与鞑靼’?”
元二在火边坐下,烘了烘冻僵的手,懒洋洋地说道:“不只是阳关,是整个西域。皇上要鞑靼帮他灭了燕王在西域的势力。”
管席被他急得团团转,叫道:“皇上这是疯了么?他没和鞑靼人打过交道,哪知道鞑靼人有多如狼似虎!一旦鞑靼过了阳关、入主西域,别说丝路会满路的盗贼、西域会乱成一团,就是中原恐怕也保不住!”
管席说着恨恨地捶了下桌子,骂道:“我们守着阳关十数年,皇帝算老几啊?他说打开就打开,说给鞑靼就给鞑靼啊?就他的皇位重要,我们西域百姓就不用活了?”
浥尘看管席越说声音越大,忙出声劝道:“你先别叫嚷,那随我们回来的就是皇上身边的太监,当心给他听到!”
管席一听更急了,道:“你们连太监都带回来啦?元二你不是要听那皇帝的话吧?你要敢抛下阳关,我管席就没你这个兄弟!”
元二看着头疼,忙喝道:“坐下坐下!你急什么?我几时说过要抛下阳关了?要抛下我怎么不直接从敦煌那溜了?还回来作甚?”
管席也是接到消息后心急如焚,这才失了平日的沉稳。这下听了元二的话,才沉了口气,问道:“那怎么办?”
浥尘答道:“我们要联合海天峻,跟玉门关一同将鞑靼人挡住。”
管席想了想,问道:“海天峻是燕王的人,现如今燕王与皇上之间一触即发,他如何能出兵相助?”
浥尘也道:“渺岚那把折扇太过招人眼,我怕燕王已经知晓他到阳关来了。万一燕王怀疑我们和皇上联手起来骗他们,该如何是好?”
元二道:“无妨。如果我猜的不错,明早就该有侦探兵回来报鞑靼军队动向了。我们能察觉,玉门关肯定也知道,他们便会知晓我们没有谎报。”
沉吟片刻,元二又道:“海天峻虽然是燕王的人,但他在西域也快十年了,阳关、玉门关本就是防范胡人的最先锋,唇亡齿寒,海天峻不会不明白其中利害的。燕王若是信我们,知道鞑靼此行的目的,便不会放着西域的十万兵马不管的。他与皇上兵力本就相差无几,少一人就是少一分胜算,燕王不会冒这个险的。”
元二说着站起来,负手于后在帐子里走动,继续道:“他若是怀疑,哼,那更要来了。燕王最初用的一定是中原的兵马,留着西域的十万人以备不测。若是我们投向朝廷,皇帝添了五万人不说,一动手就把
他的退路给封死了。他若不先下手为强,一面让海天峻守着玉门关,一面派尹连承带着敦煌那五万人灭了我们,到时便是退无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