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乍泄——马甲不灭
马甲不灭  发于:2013年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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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云起身,拖着僵滞的双腿走到门口,扶着门板,抬起一只脚颤巍巍跨过了门槛,待到另一只脚时,却忽然无力抬起,被门槛一磕——

“啪”地摔了个四脚着地。

靳云觉得自己快要垮了,他不知道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还要撑多久。

现在回想起来,一切的悲剧都始于当年他将春荣面具揭开那刻。或许更早,打他从申如烈的晚宴上逃走,来到灯市上就注定了。

又或者再追溯远些,自从两百年前景喻秋将那笔银子交给靳穆,靳家子子孙孙的命运就被绑在了景氏的龙椅上,再难挣脱。

靳云在伤痛靳老头的离世之余,又觉得愧对李佩兰肚子里的那个孩子。

他自觉为人子,为人父,表现都糟糕透顶,就不敢想象这孩子将来会长成什么样。

可无论将来它是什么,他都决定用尽平生力气去保护它。

就像靳老头对他那样。

几日后,申之澜又找到他:“二弟他们快回来了。”

“是。”

申之澜从案前走下来:“令尊的仇,将军想没想过如何报?”

“恳请殿下指点。”

申之澜将他全身上下扫了一眼:“去换身行头,我们进宫面圣。”

……

申如烈见到靳云的时候有些惊讶:“靳将军?老二来的折子说你……”

靳云“咚”地双膝落地:“臣死里逃生,求大殿下带臣入宫面圣,实有冤情相奏!”

申如烈的目光看了看他,又瞟了眼一旁的申之澜:“准奏。”

靳云便将景季晖与申之谨的交易、靳老头的死都和盘托出,最后重重磕了一个响头:“景季晖居心叵测,家父含冤而亡,求陛下圣裁!”

申如烈捻着手里那串血玉佛珠:“这些都是你自己查出来的?”

靳云从怀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书信:“是得知我侥幸生还后,义兄简糜查明真相来信告知。”

太监从靳云手中接过书信,呈给申如烈,被申如烈抬手挡了:“不用,朕都清楚了。之后你就找到老大,求他带你来见朕?”

“是。”

申如烈微笑着望向申之澜:“老大,做得好啊。”

“儿臣只是块敲门砖,不敢居功。”

“太后的寿诞,你安排得怎么样了?”

“都已经齐备了,还加了一个小小的助兴节目,定能给父皇和群臣一个惊喜。”

申如烈笑着点头,手里继续拨弄着那串佛珠:“好,朕知道了,你们回吧。”

申之澜和靳云行礼告退。

回府的马车上,靳云颇感失望:“看陛下的态度,好像并没有打算要惩治景季晖和二殿下。”

申之澜很是淡定:“是。”

靳云信口开个玩笑:“殿下好气度。”

申之澜却实话实说:“这是最后一次试探。”

“我们两兄弟中,父皇一向更喜欢二弟,再加上皇后那边的力量,若不是申家一向有立长的规矩,我跟本没资格同他争。先前在蜀中,明明是我先破了城,却突然被召回来安排太后诞辰,最后只能将功劳白白让给了他。刚才这次试探,更证实了父皇的偏袒,也将我们兄弟之争挑到了明面上,日后的局势,只会更加不利。”

靳云有些惊讶申之澜的坦诚:“那……殿下有什么对策?”

“靳将军”,申之澜转过头,注视着靳云的眼睛,“我是信你才跟你说这些话,倘若……”

靳云目光坚定:“靳某这条命是殿下捡回来的,倘若再死一回,也必为殿下而死。”

申之澜得了保证,含蓄一笑,掀开窗帘,望着车外匀速驰过的风景,沉声道:

“大道多歧,只能是另辟蹊径了。”

第五十章

申之澜另辟的“蹊径”让靳云很头疼。

那日从宫中回来后,申之澜就让他回了客院,靳云转身走开时,又听申之澜命人召了几个得力的谋士去议事厅。

次日,申之澜亲自驾临他的小客院,将计划告知了他。

靳云惊得连下巴都要掉出来了:“我……和景季晖比剑?”

“是,太后寿诞,本应天下大赦,可父皇一定不会饶了景季晖,于是我就奏请父皇,安排你们在寿筵上比剑,届时刀剑无眼,生死无尤,是除掉景季晖的最好办法。”

“可……”

“可我要你做的,不是杀景季晖,而是找准时机——”,申之澜的音量压低了些,语气却四平八稳:“送父皇殡天。”

靳云倒抽一口凉气:“……?!”

申之澜轻松地一笑,拍拍他肩:“其余的你都不用理会,待我登了大位,景季晖便交由你处置,如何?”

“殿下……殿下是在说笑?”

“我知道你有点意外”,申之澜继续笑着,他笑起来的时候双目亮而有神,颊边还有两个大大的酒窝,看起来十分和善:“但我手下那么多人,能担此重任的,非你莫属。”

“……”

“这样吧靳将军,寿筵在三日之后,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明天这个时候,务必告诉我答案。”

申之澜最后拍了下他胳膊,大步往外走去。

待他出了门,靳云的额头已满是冷汗:只要申之澜登极,还保留着大豫的国号,就绝没有放过弑君之人的道理——而他若是拒绝,申之澜的话也说得很明白——明年明日就是他的死忌!

这些年挣扎来挣扎去,最终还是走到了绝路上。

这就该是所谓的万念俱灰了。

他凝视着申之澜的背影走远,突然从喉咙里喘出两口有气无力的笑声,然后张开双臂呈了个“大”字,轰然仰面躺倒在地。

……

第二天,申之澜跨进靳云的院子,靳云已经在屋里垂首而立,恭候大驾。

申之澜依旧是那副和善的模样,让靳云与他隔着一张小几坐下,又命人上茶:“看来将军已经有答案了。”

靳云不想再多费唇舌:“殿下,卑职有个不情之请。”

申之谨接过下人手中的茶,耐心地吹着杯中的茶水:“将军请说。”

靳云只将自己的茶水搁到几上,连盖都懒得揭开:“卑职身负殿下重托,誓必克尽万难赴汤蹈火,只是此举凶险万分,卑职若有个三长两短,还请殿下惦记着在下这点薄功,善待卑职的妻小。”

申之澜笑道:“这是自然……我记得令兄当初有个爵位,可惜无后继承,若要依我之见,继承的条件可以放宽松些,凡靳氏子孙都能继承,将军觉得如何?”

靳云点头:“再好不过,多谢殿下。”

申之澜搁下茶盏:“将军太客气了,我申之澜并不是凡事做绝的人,你能为我成就此事,靳家和众甫门将来自是累世富贵,荣宠无限。”

靳云听他把话说到了这份上,终于咧嘴一笑——

“如此,靳某就再无遗憾了。”

景季晖被带到长安后,就直接被投入了大内天牢。几天过去,没有人提审,没有人过问,只在昏天黑地的囚室中吃睡渡日。

他觉得这样很好,这样可供他在无人叨扰的安静中回忆和缅怀。

他的母亲,他的爱人,他的部下,他的江山,都在黑暗中一一重现。他一会儿睡在母后怀中,一会儿伏在沐生背上,一会儿在沙场上指挥千军万马,一会儿又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龙椅上。

还有时候,他会觉得一切只是场梦,当他醒来,他还在当年蜀中的客栈里:天亮了,他在晨曦中起身,踩过熟睡的靳云,爬下那架垂着纱帘的黄花梨木床,走下楼去。楼下的厨房里,喜宝已经烧开了水,阿炳正在和面,他直直走到堂前,推开大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就洒在柜台上,照得那架算盘的每个珠子都乌黑发亮。

他的时间就静止那里,仿佛他这一生只活在那里。

所以当这天有人来提他的时候,火把之下那人的面目十分清晰,他却过了好一会儿才记起那是谁:“申之澜?!”

申之澜给了他一把剑:“殿下,帮我一个忙。”

“好久没人这么叫我了”,他从剑鞘中抽出那把剑,扶着锋利的剑刃:“你不怕我自尽?”

“我了解的你不会,这么多年了,你没怎么变。”

“是,我们都没变,只是现下我成了囚犯,你做了殿下——”

“我没有忘!”,申之澜的声量突然拔高:“我没忘了当初是你派人救了我,所以我不会让你死。”

而后申之澜就将比剑的事向他说了,道:“目标只在我父皇,事成之后,可以放你走。”

景季晖听罢,笑道:“你比我有胆量,申之澜,怪不得当年申孙氏——不,现在应该叫皇后了,要花那么大力气除掉你。”

“但靳云非死不可,今天这一面,你就当是跟他道别吧。”

“好”,景季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申之澜,你是整个申家最聪明,也最讲义气的人。”

第五十一章

死等活等,太后寿辰这一天终于到了。

靳云四更醒来,五更就与申之澜一起入了宫,来到文武百官一同候着的大殿外。

申之谨遥遥望见申之澜身后的靳云,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眼花,看清后也不多言,只是一直用那股子阴测测的目光盯着他们。此情此景若发生在从前,靳云早已毛骨悚然,然而这天早晨他心境十分开阔,任那申之谨的眼神要吃人般在他身上逡巡,他只是百无聊赖地看着群臣面对那扇巨大紧闭的朱红殿门,呈现出的各种木然神情。

最后把那一张张老脸都看腻了的时候,他实在寂寞狠了,就转过头去,冲申之谨友好地笑了一笑。

申之谨的表情像吃下了一只苍蝇,却仍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靳云轻轻别开了头。虽然申之谨虽然模样生得不错,可以勉强饱饱眼福,但神情并不含情脉脉,不能使人心旷神怡,况且在这么严肃的场合,光明正大地与皇子眉目传情,被人看到了是会被说闲话的。

须臾,盛装的申如烈迎着朝阳金灿灿地走出殿来,接受众人那盘桓在喉间许久的万岁三呼后,率众前往太庙举行祭典。

祭典花样繁多,一会儿烹羊宰牛,一会儿诵文念经,一会儿又燃烛烧香,再加上申如烈零零总总地发言讲话,到了黄昏时分,这场让人饿晕头的仪式终于结束了。

所幸在仪式结束后,滴水未进的君臣们将迎来一场奢侈的晚宴。

而靳云,将迎来他生命的终结。

酒过三巡,前面的几场歌舞挑起了君臣同乐的气氛,几个喝得微醺地老臣又争着站起来吟了些颂扬大豫盛隆气象的诗,听得申如烈龙颜大悦,连连豪爽地赐赏。

申之澜站起身道:“歌舞看罢,儿臣有一个更精彩的节目献给父皇。”

申如烈正在兴头上,哈哈笑道:“上来吧!”

申之澜作了个手势,殿外就响起一阵叮当作响的镣铐声,随着声音越来越近,众人也都看清了被带至殿中央的人:景季晖。

景季晖浑身收拾得十分洁净,精神状态也不错,一双长长的桃花眼扫视了一圈殿中众人,然后笑眼弯弯地弯腰鞠了一躬:“陛下万岁万万岁。”

申如烈初见他有些意外,不过很快地由惊转喜:“好,好,老大,你这个安排很有趣。”

申之澜道:“为了庆贺太后寿诞,景季晖愿戴罪表演一场比剑,为大家助兴。”

申如烈笑道:“呵,他什么时候会使剑了?”

申之澜没有回答,只命人扔了两把剑在地上,景季晖道:“这场中的人,你可以自己挑一个来与你比试,不过届时刀剑无眼,生死无尤。”

景季晖拿起那两把剑,瞟了一眼申如烈,而后径直地走向靳云,将其中一把递给了他:“靳将军,请吧。”

靳云垂眼接过剑,也不看他,直直进了场中,又听景季晖道:“陛下可能不知,在下的剑法,就是蒙靳将军所授。”

申如烈点点头:“好,就再让他指点指点吧。”

申之澜又击了击掌,一队乐班带着乐器入了殿来:“有剑无乐,实为憾事。”

丝竹齐齐奏起后,一道沉劲的鼓声随着节拍徐徐响起。

咚,咚,咚,一下下扣击着众人的心弦。

侍卫除去了景季晖的镣铐,按照申之澜之前的安排,景季晖背对申如烈而面向殿门,靳云却站在殿门口,与他和他身后的申如烈相对。

二人拔剑之时,申如烈忽然叹了口气,以悲悯地口吻道:“靳将军,你不妨快些。”

“是”,靳云答了,而后“嗤”地一抖剑,向景季晖袭去!

他当然有自己的算盘:赴死之前,一定要报了父兄之仇!

而景季晖起先只是怔怔地立在原地,并不避让,待靳云快与他短兵相接,忽地身形一闪,熟练灵巧地转身,发足提剑冲向身后的申如烈!

这是他这一辈子,会使用的,最熟悉的,唯一的剑招——临花刺影。

靳云被他动作唬得一愣,手上一滞,眨眼就见前方景季晖的剑在申如烈腹上刺了个窟窿!

一切在这瞬间静止了。乐班忘了奏乐,大臣们停止了嘴上的咀嚼和喉间的吞咽,包括申之澜——他稳操胜券的得意笑容僵在了脸上,酒窝深邃得仿佛真可以盛一口酒。

申如烈捂着血如泉涌的肚子,眼底的神情很是复杂:“好,好,春荣,做得好……”

靳云被这突然来的变故搞得云里雾里,忽听申之澜在耳后大声道:“靳云,还不将景季晖拿下!卫队!卫队呢!”

靳云反应过来就要冲上前去,又听申如烈嘶声吼道:“别过来!乐班,奏乐!”

乐班众人仍发着懵,卫队已经从殿外哗啦啦涌入,将殿中众人团团围住。申之澜也跟着吼道:“乐班,奏乐!”

丝竹声又断断续续响起,盖住了申如烈对景季晖最后那句声如蚊蚁的话:“盎春之始,草木荣焉,好……好名字啊……”

景季晖带着那春花儿般的笑,轻轻阖上申如烈的两眼:“是啊,你取的好名字。”

然后扔了手里的剑,倏然转过身来:“申之澜,你又欠我一个人情。”

申之澜道:“弑君之贼,还敢口出狂言!”却没有命令卫队与靳云有所行动。

景季晖带着满身鲜血走下龙椅,一步步逼向靳云,目光定然,声音却虚浮得像个游魂:“让我再跟他说几句话,这人情就不要你还了。”

靳云被他的情状所骇,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你要说什么?”

“靳云,刚才的事,你也欠我人情。”

靳云定下神来:“可你欠我人命。”

“傻子,弑君是灭九族的重罪,不可能有例外”,景季晖不理靳云的回答,像是自说自话:“我刚才,不知救了你靳家上下多少条命。”

靳云木然立在原地,景季晖已经走到了他身前,深情款款地抚上他的脸:“你说,你是不是该好好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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