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学军蹲在那里,彻底的放心了,他慢慢站起来,小心翼翼的离开大屋,这一次,他觉得他不会再去怨恨谁,就连姥爷,他都能原谅他,只要自己父母开心,就怎么地都值了。
第九章
星期一,大清早的,高橘子做了玉米疙瘩汤,蒸了几个馍,又切了一盘芥菜丝当全家的早饭。
这一天,赵建国起的更是早,他自费出了油钱,跟领导们打了招呼借来了市里唯一一辆吉普车回家接老娘。早起的时候,赵建国在衣柜里翻腾自己那套新作的毛料干部服,他翻箱倒柜的找了一回无果后,大声问自己媳妇:“橘子,我那套新做的干部服呢?”
高橘子手脚一抖,一个大块玉米疙瘩进了锅子,正在洗脸的赵学军对着里屋大喊:“爸,我妈说,你那个衣服做的有点紧了,拿去给你改了!”
“怎么挑这个时候。”里屋里传来一声嘀咕,又是一阵翻箱倒柜。
高橘子看了一眼小儿子,赵学军咧咧嘴儿对高橘子说:“那……我借你钱呗妈,可你得还。”
搂住儿子大力的亲了一口之后,高橘子悄悄在儿子耳边说:“多借妈一点。”她见儿子奇怪的看着她,连忙解释:“妈发誓,再也不贴你姥姥家了,真的,你姥姥家也不是妈妈一个女儿。你看,那你爸爸回老家吧,那也算是荣归,妈想给你爸带一条好烟,秤几斤桃酥江米条啥的,还有那糖也得二斤吧。妈就十二块,怕是不够。”
赵学军想了下,进了里屋,没一会拿出三十块零零碎碎的钞票塞进母亲手里,高橘子拿着那叠钱,心里实在不是个滋味,她捧着儿子的小手,这双手要找多少废报纸,旧书,才能换到这些钱。她假意使劲,用牙咬了下儿子手部最厚那块肉,悄悄叹息到:“哎呦,妈的老儿子啊,你咋不是个丫头呢。”
赵学军奇怪的看下自己个的妈妈:“为什么是丫头啊?”
高橘子笑笑,擦一把眼泪,继续做饭,一边做,一边唠叨:“我哪会都说是丫头,你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可安生了,他们也说一定是个丫头,所以啊,我准备的小衣服,小包被啊,全是红的啊,绿的。我就想着,我是个有福气的,要是再有个丫头多好啊,我给她梳小辫子,做裙子,每天打扮她。”
赵学军受不了的摇头,到一边搬出小饭桌,摆好碗,把咸菜上了桌子。高橘子看看单薄的桌面,回身又凉拌了一个水萝卜上桌。
早上七点十分,一家大小围着桌子吃着早饭,在赵家,很少有一起吃早饭的经历,孩子们通常只是得一毛钱,二两粮票。
赵建国穿着一身利落的旧干部服,把他那块全钢的上海手表拿出来戴在手腕上,他的胸口,挂着一只英雄牌钢笔,板正正的干部服里面衬得是雪白的半衬里,这个时候的人挺节省布料,为了美观男士们发明了半衬衣,说白了,就是那种类似于后天女士胸罩一般的东西,这玩意就多个板正正的衬衣领子。
高橘子看着自己的丈夫,她看着他端起碗,不好好喝饭,却伸出舌头,大力的在碗的外延舔了一圈。于是,高橘子厌恶了,她敲敲碗边带着一丝责备说丈夫:“赵建国,你能不能不舔碗边!”
没有新衣服穿的赵建国有些生气:“为什么不能舔?我这个是农民本色,你还是农民的孩子呢。”
高橘子气急败坏:“说什么呢,说什么呢,我跟你说啊,你好歹去了政府,也大小是个领导了,你看人家马市长,你看人家严书记,人那个领导舔碗边了?孩子们都看着呢,这穿衣吃饭晾家当的,赶明儿有事了,万一有人请咱家了,你们爷四个一去,好了,坐在饭馆里,菜没上呢,一起端起碗,伸个长舌头那顿舔。好看啊?我跟你说,你错了就是错了!这跟农民的儿子有什么关系?”
赵建国伸手抹了一下鼻梁上的天外飞沫,恨恨的一放碗:“高橘子!”
高橘子也把碗重重的放下:“赵建国!”
兄弟三个一起站起来,背起书包,赵学军对高橘子说:“妈妈,奶跟谁住啊?”
他这一句话,赵建国突然想到了,老娘要来了,今儿开始,这媳妇要孝敬了大的,伺候小的了,自己一家之主的地位显然因为妻子肩膀上就要加上的重担而动摇了,于是,他扭头长长出了一口气,硬生生拧出一个笑脸回头:“高橘子,我是好男不跟女斗!”
高橘子摸下口袋里那三十块钱和平日存下的副食卷,也没心思跟丈夫吵架,她站起来,解下围裙,拿起自己那个破皮包,穿着那双不知道修了多少回的高跟鞋往外走:“赵建国,一会车来了你等我一下,这人,猪脑袋给按上了,难得回一次老家,好烟也不带,点心也不买,你这是回老家呢,乡里乡亲的,你也好意思。”
兄弟三个看着一脸呆滞,接着又是一脸傻乐和的赵建国,对于这对夫妻每天没完没了的斗嘴,大家早就习以为常,赵学军耸下肩膀,跟上大哥的脚步上学去也。
中午,赵学军没等哥哥接,自己就颠颠的跑回家,这辈子,见奶奶这才是第三次,虽说,万林距离老家最多五十公里,可是,那一路的坑坑洼洼的山路,还有山西人,天生不爱出门的本性,奶奶一直跟亲戚在老家呆着,并不惦着来城里享福。老太太今年都七十岁了,每天还要走八九里山路,上山种地。赵学军对奶奶印象不深,因为老太太在他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就去了,他唯一记得的就是奶奶那双旧社会裹了的小脚,那么小,举着拐棍撵着他打的时候,跑的很快。
“妈!妈!我奶呢?”赵学军推开门大声问自己妈妈。
高橘子从前院进了家,站在客厅对他说:“没回来呢,谁知道遇到什么事情了,大概是久没回去,要去看亲戚,饭在锅里,你自己吃,我给你奶奶铺床呢。”说完,又去了前院。
赵学军走到灶边,打开冒着气的笼屉,看到一色的大包子,顿时高兴的不成,他揭开一边的小铁锅,却是一锅热乎乎的豆腐汤。他咬了一口包子,嘿!肉馅的。
“三儿,只许吃两个,其他的给你爸,还有你奶留着。”母亲对着屋子大喊。
赵学军应了一声,咬着包子,进了自己的小屋。呦,自己的小床搬了位置,屋子里又加了一张床。母亲跪在新木床那边,正在铺新的格子床单,铺完,又拿起一些不知道那里要来的世界地图,翻转了露出洁白的面儿,开始拿着图钉把地图往墙壁上按。
“包子!”赵学兵抑制不住的狂喜声从后面传来,赵学军与妈妈互相看了一眼,高橘子从床上蹦下来,就往屋里跑:“赵学兵,我告诉你,只需吃两个!”
很快的,赵学兵的声音从屋子里带着哀怨调子传了过来:“那吃不饱。”
“那不有馒头吗。下一层,好多呢。”
“那馒头能跟包子比吗?”
“怎么不能比了,要放在六几年,饿死你,看你还敢嫌弃馒头不好吃。”
赵学军笑笑,叼着包子,开始帮妈妈按图钉,他按了一会,高橘子走进来,一起跟着忙起来,一边忙活,一边叹息:“还是我家三儿,你说,你要是丫头多好。”
咽下最后一口包子,赵学军哀怨的看着自己老妈:“妈,要不,你给我放回去,再回炉一下,也许我就是丫头了。”
劈手打了儿子一巴掌,高橘子正要说什么,赵学文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妈!我奶跟我爸回来了!”
母子俩跑出去迎接,却看到奶奶正弯着腰,对着地面一阵吐,父亲赵建国一脸心疼的抚摸母亲的后背。
“哎呀呀,要死了,要死了,我就么个富命么,我就说坐驴车么,这快的,快的,快的我肠子都要翻过来了。”
赵学军慢慢的走过去,看着那个穿着一件土染的蓝色大袄子的农村女人,这是自己的奶奶啊,很多很多年前,她嫁给爷爷,走了一百多里地,背着自己陪嫁的五十斤小麦。这位老人,一生没离开山西,不知道世界上有飞机,没坐过火车,没穿过一件超过十块钱的衣衫。
他轻轻的扶住老太太的胳膊,老太太抬眼看他,却疑惑的说:“这是学兵吧,都这么大了,都这么大了么!”
“妈,这是老三,是学军。”高橘子解释。
老太太顿时哭了起来:“学军也这么大了么,俺都不认识。”
赵建国带去的点心,糖块儿被母亲又带回了一半多,据他说,糖块子老太太是数着给的,江米条也是,回来晚是因为,老太太非要抱着那只奶羊来城里,那只奶羊是奶奶的老伴儿,自打爷爷去了后,奶奶就一直抱羊羔养,养大了,养老了,舍不得吃,养死了,挖坑埋了,再养一只。
一家人欢欢喜喜的迎着奶奶进屋,老太太看了一圈儿子的住处,见到屋子里打扫的干干净净,又看到自己的床是新的,铺盖是新的,顿时有些不愿意了,她扭头对媳妇儿就开始唠叨:“我老家有铺盖。”早就料到的高橘子只是笑笑:“妈,你儿惦记你,想给你弄新的。”大家扶着老太太去了厨房,高橘子把包子上了桌,老太太又是一句:“我不吃白膜,我吃玉米面就成。”高橘子连忙劝:“妈,就这一顿。”老太太很生气立刻说:“建国赚钱不容易么。”高橘子连忙说:“妈,这是我赚的钱。”老太太坦然了,坐下喝豆腐汤,吃包子。
一顿饭的功夫,高橘子做好媳妇的热情就要被打击掉,赵建国是个笨蛋,硬是急了一头汗,赵学军放下碗,连忙露出笑对奶奶说:“奶奶,我妈知道你来,可高兴了。大早上起来就给你去买新床了。”
老太太没表态的喝了几口豆腐汤,看看自己儿子,嘀咕:“成家过日月么,下顿不吃了么,不会过。”
一家人停下筷子,看老太太,老太太吃了半个包子,很生气的加了句:“地主家都不敢大笼屉蒸白馍。”
赵建国哀求着看着妻子,高橘子低头默默吃东西。耳朵边都是老太太嘀嘀咕咕的唠叨。
“你爹死前,就想吃白馍,你哥哥跑了三十里,都没换来。谁家敢有白面了么!解放前,村上永永家,办喜事,才给粗粮馍,人家有十五亩富田,一亩打咱家三亩地的粮食。人家都不敢做白馍。你哥哥去上学,吃不饱,饿得他吃槐花,要饿死了,偷了公社食堂半个窝头,你爹为这半个窝头,给人家扛了三天大石头么……”
高橘子硬生生一口恶气憋在肚子里,她站起来去了里屋,接着,赵建国跟过去,兄弟三个相互看看,悄悄走到父母房间外悄悄从门缝里向里看。屋子里,高橘子正在掉眼泪,她不敢大声吵,也不搭理陪着笑脸的赵建国,她只是取出家里相册内赵建国的照片,一张,一张的撕掉脑袋泄愤。
有关于撕相片,那是老赵家名产,文斗的一种,高橘子撒气的特殊方法。赵建国不吭气,随媳妇撕,高橘子撕完,抹抹眼泪,回去继续陪着笑脸跟婆婆一起吃饭,等她回到厨房,半笼屉包子却奇迹一般的不见了。
赵学军对于母亲与婆婆的大战毫无办法,要知道,自古,婆媳关系,那都是大学问。他只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比如晚上了,积极的给奶奶打洗脚水烫脚,说:“奶奶,我妈叫我给你打洗脚水烫脚。”
又比如奶奶年纪大了,便不下来,他给泡了蜂蜜水说:“奶奶,我妈说,喝着个通便。”
活了七十多岁的奶奶,一副并不领情的样子,对媳妇并无好颜色。赵学军理解,老太太这也不是不知好。她只是穷惯了,难了一辈子,儿子家的生活,对她来说,那是精米细面,大床暖被,老太太觉得自己受不住。她觉得自己命里不该有这个福气,又觉得儿媳妇不会成事,不知道存钱。
那一夜,赵家静悄悄的,父母无声无息的继续生气,兄弟三坐在家里的房顶那是哀声叹气。
第二天大清早,一家人忙乱中起床,准备上学的上学,准备上班的上班,他们离开卧室,一起来到小厨房。当看到那里面的一切,一家人都惊呆了。
桌子摆好了,红薯稀饭做好了,凉拌粉条,清炒小白菜泛着香一阵阵往鼻翼里冒。
而奶奶……奶奶却没有上桌,她趴在水泥磨的地板上,拿着一块布子叠成方块,将厨房的地板硬是擦洗的能照出人影来。
赵建国走过去,蹲下,有些哽咽:“娘,我是接你来享福的。”
老太太看下他:“精米细面的,给我吃作孽么,给娃们吃吧,橘子也要上班么,你们吃。”说完,又是一顿擦。
活了两辈子的赵学军,坐在小板凳上咬着奶奶昨天藏起来的包子,他看到老太太藏东西了,说实话,昨晚有些怨恨老太太不识好歹,现在,他咬着包子,被丢下的记忆又零零乱乱的上了脑子。奶奶过世那年,他回老家,在收拾老太太遗物的时候,看到一瓶爸爸三年前送回去的香油,那香油瓶子擦的明亮,摆在堂屋正中,三年了,老太太一滴都舍不得吃。
第十章
晚饭过后,赵家的三个孩子,还有王希兄弟俩一起坐在小厨房写作业。有时候,少年之间友谊的体现就是,可以分享食物,分享作业,分享秘密,分享玩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王家与赵家,已经有了很深厚的交情。这里所谓的深厚的交情,与孩子们的方式并无区别,父母只多了一项,就是把对方当吐槽工具,控诉艰难。当友谊深厚,高橘子建议说:今年开始每年大年初八来赵家吃,初九去你们王家。以后年年都要如此。
王希的父母自然是欣然同意。按照华夏民族的定律,这也算是世交友谊的初始阶段。
作业写完,孩子们收了东西,一起围坐在赵建国的身边,每天到了这个时候,赵建国都会给孩子们念《西游记》、《水浒》、《三国演义》、《薛刚反唐》等古代文学故事书。
给孩子们念书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他们总是很捧场,对每一段经典都赞叹不已。甚至,他们会毫不遮掩的用最最崇拜的眼神看你,王瑞那孩子更是多次要求,要做赵家的孩子,这令赵建国更加得意了。赵建国并不知道自己也在逐渐逐渐的学习,大声朗诵,逐字逐句的精读,对一个人的写作水平提高是非常有用的,更加上古代文学对于语言。对叙事都是很有讲究的。当然,现在这些孩子只喜欢听那几段。比如,张飞的丈八蛇矛枪,孙猴子从耳朵里拿出他那根可大可小的金箍棒。他们一再要求复读这一段,有时候一晚上赵建国要念两遍孙悟空得定海神针。赵建国并不觉得烦躁,相反,他乐在其中。
关于读书,最起先,只是赵学军一个人粘着父亲念,每天一个小时,少了他就撒泼打滚,坚决不干。随着这个故事会逐渐展开,就连上了初中的赵学文,王希都来捧场了。王叔叔每天晚上来接孩子,有时候也会加入讨论。有时候,他有了兴致。也会讲一些部队的故事,还有他老家广州的一些民间传说。他说,在故乡,一年四季都有花开,想吃什么,爬上树,总有恰恰好的水果在等着。对于吃,孩子们总是向往的,而王希,每到父亲讲起这些,就是一脸骄傲。
王叔叔叫王路,赵学军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后,他真的觉得,一切都是天定,那工兵可不就是架桥修路吗。现在,王叔叔带着队伍每天都要上山挖隧道,修公路,工作非常辛苦,所以,孩子们大部分呆着的地方,就在赵家。
赵建国今天念得是三过火焰山这一卷,他念完,几个孩子便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讨论。王瑞说,他要是过火焰山,就找消防队,那可比芭蕉扇厉害多了。于是,大人小孩一起大笑起来。赵建国夸奖他会动脑筋,王瑞仰着小脸得意洋洋。
放下书,赵建国站起来,来到坐在一边补袜子的奶奶身边,劝阻说:“娘,您夜里眼睛不好,别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