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婶取过一边叠的整整齐齐的衣衫,递给他,赵学军接过去迅速穿好,爬出被窝,等他穿好鞋,站到地上,有个很漂亮的小媳妇端着一个红色的洗脸盆进了屋。放下后,笑眯眯的看着他说:“洗涮,洗涮。”
“那是俺儿媳妇,这是她的新房。”大婶笑眯眯的介绍着,手脚不停的把被子叠好了。
赵学军找到自己的包包,取出毛巾,牙刷,牙膏,开始在尴尬的气氛中,给全村的奶奶婶婶表演打扫个人卫生。这段时间,只要他有动作,那就是一顿莫名其妙的笑,搞得赵学军不断的顺拐。收拾完自己,他很老实的坐在炕沿,实在羞涩不知道该这么好。这家的大婶端着方桌,桌子上放了一个小锅子,碗碟。她将桌子放到炕上,帮他盛了米汤,给上了小咸菜,外加的还给了他一支筷子串起的三个开花大馍馍。
赵学军看着那三个开花大馍馍,就愁死了,他喝了一碗稀饭,吃了半个馍馍后,讪讪的把碗推过去对大婶说:“婶婶,吃不下了,要不我中午再吃。”又是一阵大笑。
笑完,他的一只手就被村里一个老太太揪过去,先是摸摸,再翻过来,倒过去的看着,看完还跟
别人显摆:“都来看看么,啧啧,这娃的手,细发发的,绵绵的么。过来看看么,哎呀,真真是,手绵绵很有钱,手干干去种田……”
赵学军低着头,被迫半举着手,尴尬的由着那群人摸来摸去,最后他终于忍无可忍的对大婶说:“婶婶,我爸爸呢?”
“爸爸?”
“哦,爹,我爹呢?”
赵学军跟着大婶的小儿子,慢慢的向村外走,这一路,他就是个被参观物,成群的山里娃叽叽喳喳的身后跟着。走几步,他就得停下被人打量,问话,被拍头。
小山头村,是个自然村。这里居住了大约百十户人家,这些人祖祖辈辈的过着憨厚质朴的生活,甚至,有些人一辈子都没去过二十多里外的江关县城。赵建国带着班子来这边原本也是有着很大的理想跟抱负。
可是摸清现状后,他所有的计划都改变了。他觉得一个县,想在这次改革中,找到最正确的道路,不是激进,也不是保守,而是踏踏实实的先解决了民生再说其他的。江关县自古缺水,水是人们的第一生命,所以,不管有着多么大的理想,都应该踏踏实实迈出第一步。
所以,赵建国带着班子,先考察了江关县周边现状,接着把班子拆开,分到各乡镇,开始了他工作的第一步。就是给老百姓解决吃水问题。所以,修麻池(土话:修蓄水池),挖深井这是江关县新领导班子做的第一份工作。
赵建国承包了这里最最贫瘠的小山头村。这里自有人类居住开始,就要每天走十几里地,去山凹里的一个低洼处汲水。遇到旱天,那山凹的地井就会干涸。村里人就靠着家家都有的蓄水井里接的雨水用。赵建国他们找了省城的技术员,在村里村外里测量了一个月,终于在村里找到了一个点。在确定有水之后,赵建国就再也没下过山,县委有事儿也是在村里就地解决。这个年代,这老区的领导都这样,不是单单一个赵建国。
小山头的太阳,似乎要比万林市的太阳毒辣些。赵学军好不容易摆脱了参观团,跟着大婶的小娃走到了村边的一个平整地,那边远远地他就能看到挖井架子,他用手遮挡着日头,看着那边,有多久没见过爸爸了,他却能从那群人里,一眼就认出他来。虽然他穿的很破旧的衣衫,虽然他灰头土脸像个老农一样蹲在那里,向井地观望。赵学军仍能认出那个属于父亲的脊梁,他大叫了一声:“爸!”
赵建国站来,侧头看着,接着大笑着跟别人介绍:“这是俺的三儿,最小的娃。”说完,他跑过来,走到儿子面前蹲下,亲昵的看着他:“不该叫你来,受罪了,受罪了。”说完,他抬起手,摸摸儿子的脑袋又问:“胸口闷不闷?”
赵学军泪如雨下,连连摇头后,搂住自己的爸爸说:“爸,要不,别干了,回家吧,我养你。”他心疼的不行了,自己的爸爸,现在那是胡子拉碴,瘦了三圈,老了十岁。他发过誓,这辈子要父亲享福的,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
“臭小子,说什么呢,就要出水了,你爸我啊,这辈子……就是个没出息的,享福就憋死了。”赵建国抱起儿子使劲搂搂又放下。那边的山娃哄堂大笑,表示不屑。他们父子走着,赵建国唠叨着:“来了这里,才觉得,这辈子活的不值,亏着这里的百姓呢,你说爸爸,一个月拿着好几十块钱,大米白面吃着,每天还抱怨呢,以前也受过罪,觉得自己该享福的。哎……错了,都错了……”
走到井边,赵建国把儿子放下,指指那口深井说:“儿子,这是爸爸的井。”他说完,跟那些乡亲介绍自己的娃,介绍了一圈后,他就又蹲回井口原地不动了。
赵学军乖乖的坐在一边的石磨盘上,看自己老爹,没一会,赵学文他们颠颠的跑了回来。他们已经在这附近玩了一会,也感慨了一会了。看到赵学军,他们便很兴奋的过来七嘴八舌的说了一大堆话,说完,拉着他就跑。大概的意思就是,在村口那边,有个惊奇的地儿,赵学军一定猜不出,那是什么地儿。
第二十一章
赵学军被王希拖着小跑着走,他们越跑越快,赵学文他们很快被甩到后面。
穿越过几孔村子边边的窑洞,惊跑几只在路边自由觅食的公鸡土狗,顺着一条越来越顺畅的土路,他们来到一间看来很像庙宇的青砖小建筑前停下。土地庙?财神庙?这是一间什么庙?大肆修建庙宇的时代还没来临吧?不该有的吧?赵学军纳闷的看王希,这人竟然对这个有兴趣 ?
青砖屋被护理的很好,屋前的这条土路,也是全村最最平整的。扛着锄头的村民,不时的路过这里,看到哪里突出来或者凹下去,他就会停下来,走过去顺手给归拢,归拢。
王希牵着赵学军的手,带着他一起来到庙门口,突然一声大叫:“好多死人啊!!!”他喊完,猛的推开门,将赵学军甩了进去,又立刻从外面关了门,把门闩拉的死死的在门口哈哈大笑。
站在庙里赵学军呆呆的看着。这是一间灵堂,灵堂的正中是梯田一样的石台子。台子上一层一层的摆着牌位,那牌位有一二十层,每层都有十多个。最上面那层牌位顶头有一块匾额,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忠烈祠”。
过了一会,庙门再次被推开,赵建国领着王希的耳朵走了进来说:“这是小山头村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光荣的烈士!”王希吐下舌头低下头。看样子,并不在意。
“你老子对你担心极了,在山上施工点炮眼,都点的心烦意乱。王希,你是来受教育的!”要不是这是王路的儿子,赵建国早脱了皮带抽了。
王希毫不在意的撇嘴,小声嘀咕:“我爸就是个死脑筋。”
赵建国叹息了下说:“不止小山头子村,你们知道吗,自从我来到江关县,考察了很多村子,这些村子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穷,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这里每个村子都有忠烈祠。小山头以前还有个名字,你们猜猜叫什么?”赵建国扭头看着走进来的赵学文他们。虽然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却立刻对着神色不善的赵建国,一起摇摇头表示发生什么事儿,都跟自己没关系。
“寡妇村!寡妇村!小山头村在解放那天,全村没有一个十三岁以上的男丁?”
赵建国说完,用袖子擦擦其中的一个歪了的牌位,小心翼翼的帮着扶正:“昔日,杨家将十二寡妇征西。话本上其实多有故事是虚构的,可是虚构背后,它必须有参照的东西。咱山西人,打很久远的古代,那就刚烈忠义!这就是我跟王路把你们从城里接来的原因。做人,不能忘本。这杨家将也是山西人啊。”
赵建国说完,再找王希,可是王希早就走出门,不知去向。
沿着小山头村的小路,赵学军找了很久,才在一个向阳的山坡上找到王希,他躺在那里,嘴巴里叼着一根稻草,看样子还在赌气。赵学军坐到他身边,王希立刻炸毛了:“想干啥?”
“我来看你哭。”赵学军的语气带着调侃。
“滚蛋!你才哭!”王希身上看不到的毛都根根竖起。
“你恨你爸?”赵学军问他。
大概是说到点子上了,王希哼了一声,又躺下了,他躺了一会,赵学军就陪着一直坐,也不说话。赵学军记得,自己在这个年纪,曾和王希一模一样。说白了,这个就是一种孩子气的想被父亲注意的小手段。可是,自己又算老几,跟他来一篇令人悍然泪下的革命说教?没用!成长都是刹那的,一下子摔了,流血了,那就长大了。
“我爸……哼,对了还有你爸,都是死脑筋,你看现在谁还玩这套……愁死我了。啊!”王希猛的大叫了一声。那边有山娃哈哈大笑,王希站起来拿石头丢人家。那些孩子并不生气,继续哈哈大笑的跑的更加远了。
“王希。”赵学军喊了一声,王希丢下手里的石头,愤恨的坐在一边靠着一颗就要干死的树干上。
“天天上学,好不容易休息,我跟他们有很多事情,早就说好了的,他问都没问我一声,就给我丢山里来了。”王希用负气的唠叨着。
“昨儿你不是还好好的吗?”
“我昨天哪知道他妈的这里是这个破样子,你看,除了秃山,还有,还有……这帮子土鳖……我去……我去……!”他骂完,又捡起石头丢山娃。
远远地,赵学文跟赵学兵跑了过来,王瑞跟在他们身后,一边跑一边喊:“哥!你快跑,赵学军他哥要把你挖个坑埋了……”
王希撒丫子就窜,赵学文飞扑上去把他按倒……
半小时后,小山子村后面的一个黄土丘顶端。王希真的被挖了个坑埋了。赵学文,赵学兵在土丘上挖了个大坑,把王希丢进去后填土,最后只留下他的脑袋在外面。王希对着山下脑袋左拧右拧的破口大骂。
“赵学文,你他妈的别仗着人高欺负我,老子不惧你!单挑啊!”
赵学文悠然的靠在大树上眯着眼睛嗮太阳。
“赵学兵,下次打架别叫老子去,你等着吧!”
赵学兵摊手:“我一向万年老二,兄弟,这次帮不到你了。”
“我呸,王瑞你个叛徒!”
王瑞往山下跑,根本不理他哥。赵学军看的乐死了,他扭脸看着坡下的羊群,叹息,要是有个相机就好了。
王希一直在骂,脸色越来越紫,做了坏事的三兄弟压根没看到,他们一副悠闲地转了几圈,后又聚在一起躺在土坡上嗮太阳。
“王希……王希!赵学文,老子抽死你,铁锹呢,铁锹呢!!!”赵建国被王瑞喊了来,一来就看到王希鼻子流血的脸色发紫,一看就是缺氧了。
赵建国慌慌张张的用手指挖,知道自己闯祸了的三兄弟赶紧找到工具,帮着一起动手。
过了一会,王希被平放到土坡,鼻子里塞着两团卫生纸,嘴巴里气喘吁吁,依旧坚持不懈的骂人,赵学军歉意的拿着一把山娃给他送来的扇子拼命给他扇。
“狗东西,单挑……啊……老子……没输!!”
“你赢了,你赢了!”赵学军讨好的连声说。
“这个……破……破……哈……地方……地方,老子再也不来了。”
“不来了!不来了!”
“你们等着……等我,挖坑……埋了你们,老子不报仇……我是你养的……”
“养不起,养不起,养不起……”
山坡那边,赵建国舞着铁锹追着赵大,赵二满山跑,一边跑一边骂:“你个混蛋玩意,有这么胡闹的吗!”
赵学文回头叫屈:“爸,以前工地上我们老埋人玩!没事啊!谁知道那小子那么熊!”
“废话,工地那是沙子,下次埋人去沙子……我呸!赵学文,你个狗玩意,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又是半小时,王希得意洋洋的叉着腰,鼻子里依旧塞着卫生纸,声音瓮声瓮气的仰天长笑:“哈哈,你们也有今天!”
赵学文,赵学兵俩个被自己老子挖坑埋了,没舍得全埋,埋到胸腔,即便如此,他们也动弹不得。赵学兵看着远处,对着被父亲扛着离开,不停挣扎的赵学军大喊:“老三!看在党国的份上,一定要拉二哥一把!!!!!!!”
“二哥!你等我来救你!你一定要挺住!!!!!!!!!!!”
中午,赵学文他们五个在井口跟父亲吃饭,由于发生内乱,他们摆了五角大阵,一人坐一个角。他们吃的是跟父亲每天吃的一样的派饭。
派饭,就是派到那个老乡家,就在那个老乡家吃。要吃跟老乡家一样的东西。每个人交一毛五分钱,二两粮票。饭食很简单,咸菜,窝窝头。玉米汤里煮了玉米疙瘩。被派饭家的老乡想讨好孩子们,于是就在玉米疙瘩里,包了柿饼疙瘩。
平时,赵学兵是一点柿子都不吃的,今日,赵家老二吃了三碗饭。赵建国笑他是干活多了胃口好。能不胃口好吗,顶着殴打硬是自己挣扎出来的。
掘井的机械,在咔哒,咔哒的枯燥的响着,村里人,吃罢饭,就围拢过来,一起坐在不远处看着。赵建国今天挺高兴的,他把自己的娃,给全村人骄傲的介绍了一圈,接着,又把媳妇给捎带来的一包上海大白兔奶糖转着圈子的每人发了一粒。他一边发,一边笑眯眯的说:“尝尝,尝尝,这是俺媳妇去上海带来的奶糖。”他发到一半,糖没了,只好看着围着他的山娃尴尬的笑。
赵学军抿抿嘴巴,跑回住的地方,从书包里掏出自己悄悄买的二斤江米条。来的时候,他就想着给爸爸带些什么。现在,他觉得给村里人分吃了也很好。临出门的时候,他还从妈妈捎带的三条鹰牌香烟里,拖了一条出来。这鹰牌不是什么昂贵的香烟,一盒才四毛三。
把香烟江米条递给爸爸。赵建国接过去,摸摸自己家三儿的脑袋:“就是你机灵。”赵学文,赵学兵立刻一脸讥讽:“叛徒!蒲志高!”王希端个碗凑过去:“没错,你们终于发现了。这就是他的丑恶本质!”
赵学军毫不在意的得意笑笑。只要老爸高兴,就怎么都成。
赵建国正要给香烟拆封,站在一边的小山头的老书记舍不得了,他走过去拦住说:“赵书记,可使不得了,可使不得了,不能拿你的么。”
“没事,没事,娃的娘买的,就是叫给乡亲尝尝么。”赵建国跟他像打架一样抢来抢去的围着机井转圈。
最后,那烟还是被老书记没收了,赵建国只好发了一圈江米条。老书记将香烟夹在胳肢窝,很是威严的站在挂着炮弹壳子的歪脖子树下,豪迈的一挥手说:“等咱井,出了水,全村一起吸!”
赵建国哈哈大笑,指着他:“你这个老家伙,拿了我的烟招待人,就你精。”
老书记笑眯眯的,完全不在意的来到井边,盘腿坐下,眼巴巴的向里看着。孩子们也围过去,看着有人将那一篮子,一篮子的土,从井下吊出来,倒在一边。那一双双接着希望的手,都是无比的粗糙宽厚,那一张张满是灰土的脸上,眼睛都是晶亮善意的。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工作就这样机械的重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