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飏静静地凝视着,也不知道是在看他,还是在看地上的蚂蚁。
听不到千飏的任何表示,千影又加了一句,用他仅剩的力气喊了出来:“千影……知错……”没有得到将军的允许,绝对不能倒下,但是现在,他好想休息,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快要撑不住了。
“嗯,你已经跑完,可以下去休息了。小武你扶他一下。”看到千影的眼睛迷离中满是受伤的神色,千飏终于松口让他休息。
来不及表示任何感谢,千影终于放心地倒在小武怀里。
大帐里——
长长的影子投射在沙盘上,挡住夕阳最后的一点儿暖色。“如果闲着无聊来做说客,你可以跟他一起去跑步。你的工作我给你留着。”千飏并没有抬头,仍然继续研究他的沙盘。
“大将军,我确实是来当说客的,但是是来劝你的。”沐钧端着餐盘进来,放在案几上,“回头问问人家不就行了,非得自己给这个死磕。”
千飏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扔了手里的棋子,回身坐下,拉过餐盘扒拉了两口,“你说这帮小子怎么就能找到那里去?没死还真是命够大!”
“但那也确实是功劳啊……好我不说,您好好吃饭。我们这么一帮子人都可着您吃饭,您倒下了我们喝西北风?”沐钧白了他一眼,“千飏,你变了许多。”
“他许你好处了?”千飏不以为意地又扒拉了一大口米饭。这个米的味道不错,香甜软糯,不似之前的饭总有一股潮味。
“吃着人家弄回来的米,罚人家跑到死,大将军,您就是这样赏罚分明的?”沐钧笑道,“吃吧,现在不吃也晚了一半都已经下肚子里去,他跑也跑完了,不存在说客啊贿赂啊什么的。”
不等千飏吃完了,沐钧正色道:“大将军,千飏,你要还拿我当朋友就听我说,自从七少来了之后,不,自从你回了云州之后,你就变得不那么冷静了。对七少也放了太多的心思。你什么时候开始在军务里参杂私心了?”
“我立刻把他绑回去——”千飏放下碗作势要站起来,说得颇为认真,好像真有那个打算似的。
“要是能绑回去你会拖到现在么?千飏,你看他不顺眼责罚他我一个外人真的不该说什么,但是他影响到你的决策了。”沐钧不悦道,“虽然说这是你的地盘我们都得听你的,但是我们这么多人的老命交到你手里,你这样对我们公平么?”
“那你要我怎样?!”千飏轻捶了他一拳,扭头看了看沙盘:“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沐钧,我们家里的一些事你不要管。至于你说的那些问题,我会注意,最近确实有些过于紧张了——我出去看看。”
千飏刚掀开大帐,只见一个人影炮弹一样撞了过来,冲着他怒意横生地破口大骂:“怎么能这么打,就是父皇恼了也没这么罚我们的。”百里钧遥怒道。小王爷再次怒了!敢情跑这四十圈的时候,千影的屁股上就是这么个鬼样子么?!
他们家的老头子怒了也是叫宫人打板子,宫人们肯定会放水的,哪里有这么玩命整自己弟弟的。反正照顾伤员他笨手笨脚的也帮不上忙,看着旁边的千飏哪里都有气,索性对着罪魁祸首破口大骂。“你干嘛,不要过来,本王的身手那可是国手调教过的谁怕谁啊你别是连本王都敢打吧……”
千飏迫近一步,一言不发就已经将人吓到半死。见他那怕得要死的孬样冷冷笑道:“末将自然不敢对殿下动手,不过太子让末将告诉殿下有个心理准备先。”
“拿我哥压我,我哥才舍不得这么对我的!本王告诉你,要是千影怎么怎么样了,本王为你是问!”百里钧遥小嘴撅得老高,恨恨地骂着,“亏着本王先来看看,不然还不知道阿姊要嫁的居然是你这个暴力狂!你要是敢欺负阿姊,看本王不收拾你!”
“是么,公主高贵典雅,有什么地方需要被末将欺负么?”千飏不再理他,转身准备回主帐。千影伤成这样,晚上是回不去了。
“喂,你个混蛋,他顶着伤给你弄回来的粮草不至于让你这么不屑吧!不去看看么?”百里钧遥叫道,见千飏不动声色地离开全然不将他放在眼里,更加发怒了,“喂,你等着,本王抓到你错处了要十倍打回来!”
在门口碰上了沐钧,沐钧指了指旁边的帐篷说道:“末将带殿下去休息吧,殿下舟车劳顿……”
“他怎么办?”千飏虽然去看他了,可是就他那个个性,保不齐觉得罚得不够先下就活拆了千影吃了。
“大将军不是去看他了么,给人家兄弟一个独处的机会嘛——”说着便揽着百里钧遥走了。
帐篷里军医还在给千影收拾伤口,千影的手指握得骨节发白,脸上全是冷汗。
嗓子里直冒烟,肺都快炸了。这是他第一次对家法的形式表示感谢,挨顿打怕什么,偶尔千飏心情好的时候也不会打得特别重,可是现在,全身没有一个地方自在,每块肌肉都硬得石头一般,稍微触碰一下便是针刺刀挑的苦。现在他只想一头撞死了了账,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军医要给他按摩僵硬的肌肉,千影死活不肯,不顾躺钉板一般的痛苦,使劲往角落里躲。没一会儿小衣便湿透了。
掀开帐门就看见千影咬牙自虐的场景,千飏愣愣了愣,挥手让军医退下,轻声叹息道:“我来吧。”
“将军……”千影听见做梦也不会认错的脚步声一抬头,看见千飏进来了猛地扯过被子遮盖住自己,用力过猛脖子僵直在半空满脸纠结地咬牙熬过眼前的黑暗。一个扯被子的动作,肌肉仿佛被生生切开。
“躲什么躲!”千飏喝道,坐下来伸手要掀被子,千影紧紧地拽着被角不肯撒手。大哥说过如果不上药就要补一顿的。他一直忙活着没工夫理会自然也就忘记了,这会儿猛然想起来,这个日思夜想的人现在对他来讲就是催命的阎王。
“将军……”千影缩了缩脑袋,还是不愿意撒手,虽然大哥能来看他他很高兴,但是不知道怎么就执念了不愿意让他看。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千飏,发现大哥正严肃地盯着自己,手指终于很不争气地一点点松开。
千飏不由分说地扯下他的裤子,见伤处依旧红肿,而周围的肌肉都僵硬成块了。用手指轻轻一按,千影便小声地哼出声音。
大腿暴露在空气中这么一晾,冷得直起鸡皮疙瘩,好像伤口更痛了,更因为叫出了口而不好意思,遂将头深埋在枕头里当鸵鸟。
千飏从自己怀里掏出了一个白瓷瓶,一打开盖子,幽微的气息慢慢扩散,弄得千影脑子晕晕乎乎的,原本存在于两人之间的尴尬气氛也缓和了许多。
倒了些药膏出来,小心地涂在红肿的皮肤上,然后手掌慢慢用力揉着那些狰狞的肿块。千飏下手十分的狠也十分的霸道,比他打人还要疼,坚定的态度和手法又让人不敢违背。
双腿的肌肉现在碰都碰不得,但是他不愿再在千飏面前发出耻辱的声音,一直将头深埋在被褥中装鸵鸟。
这一通狠揉千影只觉得又挨了一顿,差点没揉死他,好几次都想放声大叫,但是牙齿偏偏要跟自己作对。
08.战争
年轻的皮肤上闪耀着生命倔强的光芒,紧实的肌肉附着在修长的骨骼上,匀称地布满全身。这明明是个惹人喜爱心疼的身体,怎么得到的就尽是痛苦呢?一时间,严肃古板的千飏大少爷茫然了。
着人送来热水,打湿了帕子给千影仔细擦拭着光裸身体上的汗水。一路仔细地从下擦到上,绕过脖子擦到脸的时候,抬起千影的头,才发现他眼角处隐隐的水光,小模样恍若当年的读书时默不出课本来又紧张又委屈的样子,食指轻掠过他的眼角,温热的泪滴一下就柔软了情绪,千飏失笑道:“怎么,这么大的人了还哭?”
千影微微喘息着,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很让他诧异,眼神有些发愣,直直地看着前方,小声道:“我没哭,是汗……”可是被照顾的时候,有一瞬间他不那么肯定到底是什么……
千飏用帕子擦干净了他的脸,轻轻叹道:“你是个男人,还是我弟弟,老实当我弟弟不好么?至于受这么多苦么?”
“可是就算……就算我只是当您的弟弟,这次的事您会不罚我么?”千影试探地问道。这根本不是一个层面的问题。
“不会。”得到的自然是斩钉截铁的回答,他千飏的原则性一向强得连他们家老头子都汗颜,也只在处理千影的问题上稍微乱过些许方寸,不过也还都在允许范围之内,所以只要他认为是错的,是不是弟弟一样都要罚,只是,也许不会这么针对他吧……
千影郁闷得把头低下不再说话,也许这辈子就这样看着大哥吧,他知道大哥是喜欢女人的,可是,又好不甘心,真的不甘,他从小到大,就执着了这么一回,怎么就这么难……
千飏考虑来考虑去,决定暂时不将自己要和公主结婚的事情说给小七听,还是养伤要紧。再说了,娶妻这种事,像他们这样的家庭从来都没得选,自己娶谁小七也管不着。轻轻揉了揉千影的脑袋,像他小时候受了委屈之后自己安慰他的样子,态度上很明确,只要小七收了心思,他依然拿他当兄弟。
“还要再擦一遍药酒,你忍忍。”硬成这样的肌肉今日不处理好就有些日子疼了。
“嗯……”轻轻地应了一声,千影扯了被子塞在嘴里,一副如临大敌严阵以待的样子。
“那个小王爷,你离他远点儿。”
“嗯……”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居然对自己大哥起了这种龌龊心思。大哥的同僚中有许多人都在外面或者家里豢养着男宠——这种事千飏也没有刻意瞒着他,自家小弟长得清秀俊俏,原本想着虽然没有人敢动他们千家的人,不过多点防范意识也是好的,谁成想居然闹出这样的事。
他第一次在一个朦胧的梦境中见到大哥的模样,很严厉地督促他习武,然后是大哥策马奔驰的样子,醒来,腿间一片粘腻。
被吓坏了,跑到湖边,在人高的草海里呆坐了一天,一边强忍着不要掉下眼泪,一边暗暗骂自己不要脸,大哥对自己恩重如山,自己却对天神一样的大哥生出了这么肮脏的感情,甚至想着离开帅府算了也许走了离得远了就不会有这些个心思……
原本过了门禁不回家是逃不了家法的,然而大哥却淡淡地说千影是奉了他的命令去了趟军营办事才回来晚的,既然继承人都已经发了话,谁也不好说什么,就这样揭过了。
他满以为大哥会私底下准备了藤条等着他,毕竟大哥虽然不许别人动他,倒不介意自己狠狠动。忐忑不安地走进书房,没想到大哥却揉了揉他的头发笑他长大了还害羞,有事也不找大哥商量,确实该教训,说着还轻轻拍了拍他,安慰他说是个大男子汉了以后做事要注意,有什么事不懂可以来找大哥……
那个时候,大哥的脸朦胧了,隐约和梦里的景象开始重叠,恍恍惚惚的,看不清他的表情……
可是与千飏所说的正相反,那以后,他不再对这个保护他的男人毫无保留地坦白,因为那个不能说的秘密是有关于这个人的。
这次虽然伤得十分严重,不过被千飏下死手揉过,又用了宫廷秘方,好得也较快,半个月之后,肌肉总算不再酸痛难当,军医也宣布他不需要再卧床。总算是可以下来练枪骑马什么的了,再不找点他喜欢的事做,只怕骨头缝里都长绿霉了。
那天早上,百里钧遥看见千影在院子里练枪,还以为是看见缩小版的千飏大将军,要知道大将军其人,夏练三伏冬练严寒那就一个活生生的机械制造,千影嘛,人虽然聪明而且还跟着千飏读书,不过他是能偷懒就偷懒——百里钧遥最不爽千影的就是这里,一样的偷懒逃学,千影的成绩就是比他好,还没见他这么努力过。
很久以前他就此事提出过很不服气的抗议,他又不笨,凭什么千影比他厉害。太子听了之后当即怒道:“别找偷懒的接口!千影那是有目的的,该学的一点没落下才敢折腾,你是什么都没学就折腾,能一样不?”
那时的他只是不服,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知道所谓的“有目的”是怎样一回事。
此时百里钧遥像看小强一样围着他转了三圈才确定这人真是那个趴下的千影。“啧啧,本王要是被皇兄或者父皇责罚了,就是没什么事也要在床上趴够一个月才肯起床,能拖一天算一天,你这才养了多久就起来了,太强大了。”
“小王爷。”千影停了下来对着百里钧遥行礼道。被自己的同窗损友看到那么狼狈的样子,哪里还好意思面对他。
虽然封建礼教中等级划分十分森严,然而在他们无所不能的哥哥们巨大的保护伞中,这些东西并未浸染他们的心。百里钧遥这个小王爷的名头也是因为他自己想多点钱出去腐败才死乞白赖从皇帝那里要来的。那些所谓的身份更多像是一个打趣的由头,他们始终如同窗一般,一样有着繁重的功课,严厉的哥哥。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真不好玩,你不是私底下骂我做纨绔子弟二世祖吗?”百里钧遥好笑地在他一本正经的脸上东捏捏西戳戳。
千影闻言脸都绿了,活像生吞了只王八下去,立刻低声说道:“小王爷求您别取笑了,要是让将军抓了话柄,非打断腿不可。”今时今日,他真的不怀疑这个可能性。
“你这人真没意思,本王求情还求出不是了?你就是这么知恩图报的?!”百里钧遥骂道,“是不是千飏又跟你说了什么屁话!看我不告诉太子哥哥让他也尝尝板子的味道!”说着就真要去找千飏算账。
“你回来!”一把拉过急躁的小王爷二世祖,横了他一眼怒道,“不许说将军坏话,将军帮你们百里家守边疆还守出不是了?”
“就是这个道理嘛,我帮你求情,他帮我们家戍边,一回事啦。你怎么就摆脸色给我看?!”百里钧遥抗议道,从旁边的兵器架上挑了一杆长枪,“本王要处罚你,要真真正正跟本王来一次,不许放水,看招!”
千影岿然不动地冷笑,右手握住枪杆闪电一般,只听得一声木杆碎裂的巨响,百里钧遥手中的长枪拦腰而断,墙头深深地扎进土里。得意地看着目瞪口呆的百里钧遥,耍了个枪花骄傲地笑道:“我这杆枪,可是将军送我的,柳木枪杆寒月枪头,哪里是普通的长枪比得上的。”
“对了,本殿下发现,你就没叫过他一声大哥,一直都是叫将军来着,他不会比我太子哥哥还要讲排场吧!”他还能叫太子一声哥哥呢。
“乱说什么,杀头的话!想我们家被灭族是不?”千影怒道,“这是军纪,将军有军务在身,关乎到将军的威严,当然得这么叫——”
话虽如此,丝丝缕缕的委屈却怎么都止不住,一如溃烂的伤口中流出的血液……
“哎呀被你一打岔我都忘记了。你不知道吧,听说梁军又打过来了,我正想着去城墙上看看呢,顺道就来找你,看我多讲义气,头一份儿就想到你了。”
“什么,你不早说!”千影怒了,提着长枪就往马厩跑。想起来,自从自己有所好转之后千飏就再没有来看过他,这几日更是连行踪都不明,还以为是千飏在故意躲他来着。